容见在八月末醒来, 辛苦复健三个月,十一月末正式出院。
容见恢复得很好,手脚灵便,脑子也好使,李冯考察了他一番,觉得他还算是能承担工作, 通知容见十二月正式上班。
嘉荣的员工福利很好, 公司有配套的员工公寓, 容见出院后虽然和社会脱节,但也没在生活琐事上花费太多精力。
十二月的第一天,容见穿上西装领带, 固执地不肯剪短发,在楼下便利店挑选了半天,选中了一个绿色的发圈。
结账的时候, 便利店小哥开着玩笑,“咱们男人可不行在头上戴绿的啊。”
容见笑了笑,“没关系。”
他现在很喜欢翡翠绿, 像是明野送给他的那副耳环。
容见抬起手,熟练地为自己绑了一个高马尾。
公寓离公司很近, 容见一进大厅, 各种目光都隐晦朝他投来。
对于嘉荣来说, 男人绑长头发算是头一回见了。与别的网络公司宽松的环境不太一样,嘉荣虽然算是个由网络起家的公司,但由于明野本身的性格, 公司内部的环境非常拘谨,在言行举止方面没人敢出格。
容见状若不知,顶着高马尾,镇定自若地坐到最高一层。
那些职员都没见过他,还以为是哪家的小公子跑来这里玩,还敢去找老板,简直不要命了。
容见一个人走下楼梯,顶层是明野单独的办公室,非常安静,外面还有几个办公桌,是秘书办公的地方。明野的工作量太大,除了李冯作为生活助理,总管秘书室事宜,还有几个负责不同方面的秘书。林延被招进来时是负责为明野联络各个分公司和下属机构,这个活在秘书室算是最轻松的。不过林延比较倒霉,只干了两天,被迫休息两年。为了表明公司比较具有人道主义精神,李冯就从下面的行政处调了个人上来顶替林延的位置,暂时做他的活。
现在顶替那个位置的人叫方琛,据李冯说是一年前调上来的,容见先和那人学几天,能够接受职位后再把方琛调回去。
方琛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个子中等,看到容见来了皮笑肉不笑。
容见心里清楚,方琛在这个位置上干了一年,被下面人捧着,工资高待遇好,本来以为能做很久,没料到植物人忽然醒了,好工作瞬间没了,搁谁谁都不高兴。
果然,方琛讲了几句交接工作的事,又拐到了容见的头发上头,他阴阳怪气地说:“小林,我勉强也算是你的前辈,多教你几句,咱们公司和外面可不一样,最起码要仪表整齐,你这样可不行。”
他的话尾刚落,又立刻喜笑颜开,“明总,早上好,您来啦。”
容见一怔,心跳漏了好多拍,急促地偏过头。
那是无论梦里还是现实,容见都等了好久的人。
三十岁的明野似乎要比十九岁的明野高大多了,他穿的不是那件短袖,而是黑西装,白衬衫,领子扣到最上面,不会显露出脊背的形状,也不会让人莫名觉得很可怜。
明野英俊的面孔没有任何表情,漆黑的眼瞳仅仅在他们两人身上停顿了半秒钟,又迅速移开。
大约是不值得多看。
容见感觉在这半秒钟里,他的心脏跳了一百下。
实际上是没有的。
李冯跟在明野身后,停下了脚步,他实在很适合当秘书,无时无刻不挂着完美的微笑,同方琛耐心地说:“我刚刚听到你们讨论的事了,公司也没规定长发算奇装异服,毕竟现在男女平等,总不能你第一个在公司里搞性别歧视。”
方琛几乎被这严厉的指责吓破胆,连忙说:“李哥,我没这个意思,真没有……”
李冯依旧是笑着的,对方琛挥挥手,“算了,你心态不平衡,也教不好小林,现在就回下头吧。”
容见不动声色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觉得李冯对自己的维护有点过头。
方琛不敢再辩驳,垂头丧气地收拾东西。
容见说:“谢谢李哥。”
李冯退了一步,“没什么好谢的,好好工作就行,但也别累着了,这才从医院里出来。”
容见点了下头。
因为是正式工作的第一天,容见强迫自己忽略一墙之隔的明野,全身心投入工作,却总是会在不经意间敲下明野的名字,他想说的话。
到了傍晚,另外两个秘书已经下班,容见借口第一天要熟悉工作,还在办公室磨磨蹭蹭,他看到李冯拿着外套,准备出门,走上前说:“李哥,我感觉明总是不是还没吃饭?要不我给他送进去吧。”
李冯说:“我都忙忘了,现在食堂也没饭了,你帮老板点份外卖送进去吧。”
李冯似乎有急事,说完后就立刻离开了。诺大的一层楼里,只剩下明野和容见两个人。
容见按照记忆里明野的口味,点了一家很贵的外卖,数着分秒,等着外卖的到来,才有借口敲开近在咫尺的门。
黄昏将尽,太阳快要落山了,周围灰蒙蒙的。
容见眼里的光和黄昏一般,也即将熄灭,所以要在最后一刻前点燃。
外卖来得很快,容见装模作样地敲开了明野的门。
明野挽着袖子,在办公桌前处理公务。
容见说:“晚饭到了。”
明野“嗯”了一声,没有抬头。
容见走到明野面前,他想了很久,不知道该用什么话开口,最后也只是用别扭的伪音轻声说:“我是容见。”
他说出这句话,就像是把自己送上了审判席。周围所有人早就认定他有罪,可容见只承认明野是法官,只服从他的判决。
即使证据确凿,可容见只相信明野的话。
早晨明野路过的时候,没有多看一眼,容见有点难过,又安慰自己,他的男朋友果然和别的霸道总裁不同,自己死了这么多年,这么个一模一样的翻版在眼前也岿然不动。
容见都想好了给明野怎样的奖励了。
可明野闻言站起身,身量高大,半垂着眼,平静而冷淡地说:“你从程简那听了什么,到我这里说胡话?”
现在已经入夜了,外面亮起了街灯,零星地照料四周。落地窗上映着容见的影子,明野能看到他低着头,看不清有什么表情,下巴尖尖的,皮肤苍白,青色的血管从削瘦的脖颈蔓延下去,是很可怜的模样。
可明野不会被任何人的可怜打动。
他说:“下一次就辞职。”
明野是这样的,对待所有人都很平等,很冷酷,他不理会别人的难过,也不同情别人的可怜,会给林延第二次机会大概也是看在林延躺了两年,脑子不太清醒的份上。
可容见对于明野来说是特别的那个,可以有无数次多的机会,做错了可以有明野收尾,什么都不必担心。
但眼前的这个明野不是容见的那个。
片刻后,容见很轻地说:“这样吗?”
其实容见很明白,他不是傻子,在这三个月里时间越久,希望就越渺茫,可容见总是自欺欺人,总是不死心,总有无数个理由可以说服自己。
就像是没被判决死刑的人总会有无望的期冀,这世上有那么多奇迹,也该降临到自己的生命中了吧。
奇迹没有来,容见被判处了死刑,立即执行,连片刻缓和的机会都没有。
容见的意识被抽离开来,仅凭本能对明野的话作出反应,僵硬地说:“对不起,老板,我瞎说的,以后不会了。”
明野似乎并不把眼前这个犯错的下属放在眼里,连原谅的话都不会说。他的眼瞳像是深沉的海,无论外界有多少狂风暴雨,也不能在光线都不能到达的深海里掀起任何波澜。
容见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明野叫住了他,平静地说:“我接下来有个晚宴,外卖你拿回去吃。”
他的话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下次不要点这个了,我不喜欢。”
容见将为明野点的饭菜重新拿在手中,紧紧地掐住掌心,“我记住了。”
他的明野喜欢,而这个世界的明野不喜欢。
大约是时光对容见而言不过是一瞬,容见还清楚地记得是什么时候发现明野喜欢这些菜色的。
是他们最开始补习的那段时间,容见总是请明野吃饭,观察明野每天会多吃哪一种菜,最后得出的结论。
在这个世界里,明野没为谁补过课,也没和谁吃过饭。
容见将那份外卖吃得干干净净,关掉秘书室的灯,下班后走到那间小公寓,洗了个澡,躺到床上前先关掉了灯,周围一片黑暗,不再有光。
容见的心也不会再被照亮了。
年少的时候,容见以为自己和别人很不一样,不会谈一段恋爱,和另外一个人共度人生。现在也不过是庸俗地喜欢一个人,庸俗地想要和对方永远在一起。
可容见找不到那个人了。
他曾经还以为是一年是很遥远的距离呢。
可现在分隔在两个世界,是连生死都不能跨越的鸿沟,也许连死后都不能同归地府,不能相遇。
神佛并不曾保佑他。
容见想了很多,脑子里全是明野。他不知道明野是不是也在想念自己。可如果明野在想念自己也太难过了,他仅仅是无望地想念两个小时已经这么难熬了,而明野要无望地想念十一年。
那样也太难过了。
容见不忍心。他想,明野要是能忘记容见,喜欢上别人就好了。那样三十岁的明野是幸福的,一张双人床,有两个人睡。
明明是凭空想象,容见却更加难过。他想要偷窃明野的幸福生活,希望在此时此刻明野能有一秒钟能想到容见,想到最初喜欢的那个人。
可无论如何,这都不过是无望的,无法验证的幻想。
容见很明白眼泪是软弱的,什么都做不到。
周围依旧安静,只有空气微微震动,又缓慢地消失湮灭了。
作者有话要说: 刀,也许下一章能结束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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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