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嘶!”
宝玉疼的一个哆嗦, 整个人都抖了下,先前有一根不知道是碎石还是木桩的尖刺, 毫无阻碍的透过草鞋的鞋底,扎进了肉里, 每走一步, 脚底都像被剐了一刀似的……
他一开始畏惧身后的鞭子, 不敢停下来拔,现在刺已经完全扎进肉里,想拔也拔不出来了。
先前血泡破了之后,嫩肉被粗糙草鞋摩挲的火灼似的痛, 在木刺的对比下, 竟然变得可以忍受起来。
这漫长的十几天,他不止一次觉得自己撑不下去了,觉得自己要死了,觉得再也不可能比现在更坏了。
然而事实是,现实还可以变得更坏, 再坏, 越来越坏……而他, 在这样的处境下,居然活了下来。
他崩溃过, 疯癫过,昏厥过……如今却依旧清清醒醒的,承受一切。
“啊!”脚尖踢到路边的石头,猝不及防的的剧痛让他惨叫出声, 直接坐倒在地上,他觉得他的指甲可能被掀翻了,却没有脱下鞋子查看,而是胡乱按着地面试图爬起来。
“啪!”一声鞭响,宝玉吓得一个哆嗦,不过可能是出发前贾政使过银子的关系,鞭子没有落在他身上,而是抽向一个十二三岁,因和他捆在同一根绳上而被带倒的少女……
原本就筋疲力尽的少女,倒地后就再也起不来了,无论她母亲怎么拉她都没用,鞭子抽在身上,也只是抽搐两下罢了。
妇人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用身体挡住抽向少女的鞭子,苦苦哀求:“军爷,行行好,行行好……”
“爷倒想可怜你们,可谁可怜我们?耽误了时辰,咱们弟兄的下场比你们还可怜!起来,走!快点!”
宝玉慢慢爬起来,麻木的看着这一切。
那个倒在地上的女孩,生下来就金尊玉贵,几十个丫鬟婆子环绕,娇养的如同公主一般,如今却衣衫褴褛,趴在地上被人毫不怜惜的抽打。
那位夫人,平日里养尊处优,一呼百应,如今却蓬头垢面的跪在地上,对那些以往看一眼都嫌脏的军汉苦苦哀求。
宝玉恨过他们,现在却又有点恨不起来。
若不是这些人在官差面前默认他就是陈家那位在外游学的大少爷,也许他就不必遭受这一切,可看着他们的惨状,他不知道还能怎么诅咒他们……
陈家,他匆匆看了几眼。
比荣国府大的多的府邸,比他们家新修的省亲别墅还要漂亮的园子,园子里住着丝毫不比他家姐妹逊色的小姐们,还有无数娇美可人的丫头……
多美好的世界,可惜就像泡沫一样,风一吹就破了。
养尊处优了一辈子的老太太,在牢里熬了两天,没了;
鲜花一样的丫头,被赶做一堆,像牲口似的被人挑挑拣拣,拉走了;
如珠如宝养在深闺的小姐,被充做官妓,做那最下贱的皮肉生意……
如果不是贾政找到他,唤醒了他,他甚至一度以为,这就是他的家,他的家人……
刚被抓进牢里的时候,他以为等他们核实身份,或审讯之后,很快就会放了他,然而没有。
贾政找到他的时候,他以为终于熬到了尽头,以为父亲很快就能救他出去,然而没有……
他被关在牢里,白天和别的犯人争抢浑浊的脏水和发霉的食物,晚上和老鼠蟑螂跳蚤恭桶挤在一起睡觉。
他被牵上绳子,在春寒料峭中,穿着单薄的囚衣和扎脚的草鞋,用那双血肉模糊的脚,走了一天又一天……
他的父亲,却束手无策。
在他眼中威严无比的,撑起整个家、整个荣国府的父亲,原来连救自己被错抓的儿子,都做不到……
他以为可以长长久久荣华富贵下去的家,到底脆弱到了什么地步?
少女还是没能站起来,鞭子还在继续抽打,只是转移到了她兄长身上……宝玉麻木的站着,听着近在咫尺的惨叫哀求和斥骂。
风中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押解的差役看了一眼,急忙停了鞭子,吆喝所有人退在一旁。
马蹄声快速接近,却没有从他们让出的道路上一掠而过,而是停了下来,确切的说,是在宝玉面前停了下来。
被阴影笼罩的宝玉茫然抬头,只见高头大马上,有人一身黑色铠甲,稳坐如山,因逆着光,宝玉一时看不清容貌,只觉得隐约有些熟悉。
“宝二哥。” 清澈的声音传入耳中,仿如隔世。
宝玉喃喃道:“玩儿?”
“我来晚了,让二哥受苦。”贾玩下马,问道:“能骑马吗?”
宝玉一时之间,分不清是在做梦,还是梦醒了,恍惚点头。
贾玩解下披风,披在宝玉身上,温暖的体温烫的宝玉一个哆嗦,终于渐渐回过神来,愣愣看着贾玩:“玩儿?”
贾玩点头,道:“是我。”
又道:“二哥上马吧,我们回家了。”
“回……回家?”
贾玩暗叹一声,点头道:“回家。”
扶着宝玉上马,自己也跳上另一匹带来的空马。
押解的差役们终于反应过来,慌忙上前拦住,赔笑道:“这位将军,您这是……”
贾玩亮出腰牌,淡淡道:“侍卫营做事,闲人少问。”
“是,是是!”差役领班点头哈腰道:“小的不敢多问,只是将军提人,总要有刑部批文,不然小的们不好交差啊!”
贾玩随手扔出一锭银子,淡淡道:“批文是吧?等着。”
又道:“让开!”
一踢马腹,就那样纵马闯了过去。
几个差役连忙让开,宝玉一时没反应过来,好一阵才慌忙跟上,还以为会被拦下,谁知那些差役竟巴巴看着,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他就这么,出来了?
宝玉忍不住扭头向后看去,只见那些差役一脸苦涩,却没有任何人有阻拦的意思。
刚刚挨过打的小姑娘正挨着她的母亲坐在地上,正木然的看着他,那双正渐渐变得浑浊的美丽眼睛里,不仅希望,连绝望都欠奉。
贾玩放慢马速,待宝玉的马儿靠近,递给他一个油纸包,道:“我这些日子在宫里养伤,昨儿晚上收到大姐姐送来的信,知道你出事,便连夜快马追来,这是今儿早上在前面的集市买的,市井百姓的吃食,难免粗陋,你勉强吃一点。”
宝玉吃的一点都不勉强。
虽然只是几个凉透了的菜肉包子,但却是宝玉这二十多天以来,第一次吃到人吃的东西。
那狼吞虎咽的模样,看的贾玩都有些心酸。
他原只想让宝玉身临其境的“看看”,再稍稍吃点苦头——在那种腌臜地方住上几天,吃上几顿牢饭,对宝玉这样的公子哥儿来说,已经是了不得的苦头了——不想赵轶做的这么彻底,竟直接将人给“流放”了。
见宝玉吃的太快,被噎得只翻白眼,贾玩忙将水壶递了过去。
他想着宝玉饭量一向不大,早上便只买了六个包子,自己吃了两个,给他留了四个,不想几口就被吃完,宝玉道:“还有吗?”
贾玩摇头,道:“我还要回去当差,不能久待,前面有个小镇,我先找个客栈给二哥休整,等我到京以后,就让叔父派人来接。”
宝玉连连摇头:“不,我不住这里,我跟你一起回去。”
贾玩皱眉。
宝玉道:“我跟你一起回去,我能骑马,我不会拖累你的……你带我一起回去!”
“……好吧!”
他们跋涉三天的路程,骑马却仅需半日,这还是宝玉骑术一般,严重拖慢了速度的缘故。
待看到京都高大的城墙时,太阳还挂在半中央。
贾玩见宝玉停下,眯着眼睛看着城门,便也在他身边停下,并不催促。
许久之后,宝玉扭头看向他,道:“你没有刑部批文,直接把我带走,若是皇上怪罪下来怎么办?”
“皇……”贾玩才说了一个字,就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骑着快马,直接冲出城门,停在他们面前,冷哼道:“你可真是心大,溜出来这么久,皇上找你呢……等着回去挨板子吧你!”
贾玩道:“我昨儿晚上告过假了。”
“告假有什么用?”周凯道:“勤政殿的天花板都快被掀翻了!”
贾玩愕然道:“不至于吧?”
“很至于!”周凯道:“那位小祖宗什么脾气你不知道?
“总之你赶紧回去,再晚看皇上不扒了你的皮!”
贾玩冷哼道:“我告过假了!”
周凯冷笑道:“你告假回家,回的是哪个家?跟我说没用……皇上正等着你解释呢!”
贾玩不说话了,打马就走,声音远远传来:“帮我送二哥回家。”
周凯大声道:“什么好处?”
贾玩道:“请你吃拳头要不要?废话忒多!”
宝玉待要说话,但贾玩马快,两句话的功夫已经去的远了,同周凯一样纵马直入城门,守城的兵丁忙不迭的站到一旁恭送。
周凯道:“贾二哥,我们也走吧!”
又道:“阿玩也是,这点小事也要亲自跑一趟,随便哪个弟兄吩咐一声,谁不给他办得妥妥当当?”
宝玉问道:“阿玩这样直接把我带回来,不会有什么麻烦吗?”
周凯道:“什么麻烦?”
宝玉道:“刑部的批文……”
周凯漫不经心一挥手,道:“要什么批文?流放路上死几个人最正常不过,那些人等不到批文,自然会报个急病,消了名号。”
宝玉愕然:“就……这么简单?”这可是钦犯啊……
“简单?”周凯摇头,又笑道:“简不简单的,得看什么人去做,掉脑袋的干系,你以为谁都担得起?
“走吧!”
调转马头前行。
宝玉下意识的拉紧披风,将身上的囚服遮挡严实,忐忑不安的到了城门口,却听门口的小头领远远笑道:“世子爷,这么快就回来了?”
周凯笑道:“人找着了,不回去做什么?”
扔了一锭银子过去,道:“请弟兄们喝茶……下次姓贾的再偷摸出城门,你给我拦住他,爷有重赏!”
头领苦笑道:“世子爷说笑了,小的哪有那个胆儿?”
周凯冷哼道:“瞧你那点出息!大不了被他打一顿,怕个鸟儿?爷我天天跟他打架,到现在不还活的好好的?”
小头领笑道:“世子爷武功高强,自然不是小的们能比的。”
周凯道:“爷怎么觉得你这是在骂我呢?行了,不开玩笑,下次再看见他出城,拦不住也好歹问一声去哪……这一天,可找死我们了。”
头领笑嘻嘻应了,目送两人进城门。
宝玉松开紧紧捏着衣襟的手,扭头看向城外长长的入城队伍,又仿佛透过他们,重又看见在流放路上苦苦挣扎的那一行人……
下意识的舔了舔唇角。
权势……权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