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第 13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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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

展见星走到朱成钧面前时, 仍有点心不在焉。她琢磨着该怎么开这个头。

朱成钧等了片刻没等到下文,仰头问她:“你专程来我这里发呆的吗?”

四月里天气晴好,他穿着银白的袍子, 坐在圈椅里,脸庞在暖阳下也显得温和, 眼神浅淡无暇,展见星倏然间觉得脸颊微微一热, 她心下一乱,仓促间把正盘算着的一句话直接说了出来:“王爷,皇上想为你指一门亲事。”

朱成钧的眼神瞬间转厉。

他仍未动,但整个人有一种勃发气势, 顷刻便欲暴起。

展见星脸也变了,连连后退,摆手:“我不是这意思——我就传个话, 跟我没关系!”

朱成钧盯着她:“好啊, 你传, 我听着。”

展见星道:“是汪——”她于后悔中忽然醒悟,改口,“下官失言, 此事与下官毫无干系, 下官也不该管这个闲事。王爷如有兴趣, 可面见皇上,亲自询问。”

朱成钧气势未消,漠然道:“皇上挺有出息啊, 他今年几岁?七岁,还是八岁?”

以朱成钧的记性,不可能记不住朱英榕的实际岁数,展见星知道他这是被惹恼了,有意找茬,只好答道:“九岁。”

朱成钧赞叹道:“九岁的做媒天子。”

“王爷!”展见星提高声音打断了他,她知道朱成钧不惧,但这种话传到朱英榕耳朵里去,小天子心里焉能过得去,哪一日对景发作起来,朱成钧总是给自己惹麻烦。

“王爷,是我的错。”她低声道,“我当时便该坚持规劝皇上,不要搭理汪家。”

朱成钧听见“坚持”两个字,口气终于缓了一缓——这表示,她还是劝过。

“那你为什么不接着劝?”他问,“你怕汪家还是怕皇上不高兴?都不见得罢,你跟我这里,不是一向倔得很。”

展见星答不出来。

她确实都不怕,但她也确实没再劝,因为她虽然不怕,但是她心虚:她已经那样彻底地拒绝了朱成钧,此刻朱英榕要替他指婚,她不答应传话,便好似有意不许他成亲一样。

她凭什么呢。

她把自己绕进了这个陷阱里,她为说服自己没有私心,结果正是因为她有私心,才未尽到规劝之责。

“总是下官的错。”她只能承认道,“下官没有考虑周全。”

朱成钧看了她一会,周身气息终于平复下来。她这种局促隐忍,至少总是比梗着脖子跟他坚持“忠臣”的样子好。

“汪家好日子过到头了,来打我的主意?”他转而提到汪家的这一句很不客气。

“大约是汪皇后薨逝,皇上先前因一些传闻,又对汪家不假辞色的缘故——”展见星顿住,她听出来不对了,“王爷,您什么意思?”

她清楚朱成钧的脾性,他有时下手虽没轻重,但不至于别人向他提个亲他就要发怒坑人,这一句的意思,分明是汪家自己内部出了问题。

“你还不知道?”朱成钧往她面上望了一眼,从她的茫然表情得到了答案,了然道,“哦,你是不知道。”

展见星有点急:“究竟怎么了?请王爷明示。”

秋果蹭了过来——他的话从听到一个“汪家”就憋到现在了,此时忍不住分享:“展伴读,是这样,我们打算回去大同嘛,以后可能不会再来京城了,京城比大同有趣的玩意儿多,所以这两天我都带着人在街上逛着买东西,结果就听见人悄悄地传,说皇上身世有问题,是汪皇后为了当上皇后,伙同娘家偷偷从宫外抱养的孩子,根本不是汪皇后亲生的!”

展见星脸色变了。

这件秘闻她比绝大多数人都要更早知道,她明白纸包不住火的道理,却没想到,会在这个时间点,以这样的方式爆出来——秋果说是“悄悄地传”,但直接传闻在民间,压都没法压,会以飞一般的速度扩散到街知巷闻的程度。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这是千年前的人们就懂得的道理。

“不只如此,我听那传闻编得有鼻子有眼的,说皇上的生母当时就养在汪家的家庵里,那家庵现在还在呢,有好事的还想约了去偷看。展伴读,你还记得吗?皇上出生的时候,赶巧先帝在外面打汉王,回来时才接了喜讯,这外面传得更不好听的话,还有呢——”

不用秋果说明白,展见星也知道了:那就是朱英榕也不是先帝的种。

这个问题就非常严重了。

至于谁传的,那不问可知。

只有不从朝廷诏令,已经正式举起反旗的宁王才有这个动机。

但是——

“宁王怎么会知道得这么细?”展见星疑道。

朱英榕的身世问题被静仁仙师派人在宫道上嚷嚷过,宁王费一费工夫,想打听到这一点有可能,但细致到连家庵这样的地点都说了出来,就绝不是普通探子能办到的了。

“静仁仙师——不对。”展见星刚提出一个人选,又很快自己否定。

静仁仙师恨汪皇后,所以戳破朱英榕的身世,但事到如今,她恨的人都已经去了,反而是她还好好地在宫廷深处修着道,先帝当年既没找她算账,朱英榕登基后,也没亏待她,她日子不差,全无必要去和宁王合作。

“汪家——?”

朱成钧终于点了头:“就是从汪家走漏的。”

展见星不由问:“王爷,你怎么会知道——对了,你在江西留了人手。”

她想起来朱成钧在先帝临终前的回话了。

朱成钧却嗤笑一声:“我闲得慌,留什么人手。”

秋果帮腔:“展伴读,我们爷也不知道先帝爷说去就去啊,先帝爷打汉王那会儿那么威风,生生把汉王吓到投降了。我们爷也是藩王,都被调回大同了,哪还去管江西的事,管多了,还以为我们爷想怎么样呢。”

他说得有理,展见星理解,遂又问道:“那王爷是从何得到的消息?可确实吗?”

朱成钧随口道:“许异说的。当时不确定,现在看,是真的了。”

展见星:“许、许兄?”

秋果迫不及待地要说话,他觉得这事可神奇了,但朱成钧这回摆手阻止了他,而后站起来,绕着展见星走了一圈,眼见她忍耐不住地要再度发问,他才勾起了唇角,用一种胜利的口吻道:“展见星,我早就告诉你许异不是个好人,你不信我,替他说话,和我吵架。”

展见星辩解:“我几时为他和王爷吵架了。王爷,许兄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他是宁王的人。”

展见星失声道:“不可能!”

朱成钧反问她:“怎么不可能?”

展见星脑子里一团乱麻,她直觉朱成钧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但她与许异一同成长,情谊虽比不上与朱成钧的,也是一日日积累下来,厚实无比,这令她无法相信许异会是内鬼一样的人物,这样可怕的字眼,与他俊朗阳光的笑容无论如何重叠不了。

“王爷,是不是哪里生了误会?我信许兄不是那样的人。”她最终坚持道,又发出一点疑问,“王爷从前还以为许兄对我有异样情分,那就是个莫大误会,他确实没有。”

那个误会里同时连着朱成钧的情意,她本不愿意提起来,但此时是真急了,要为自己的坚持找个佐证。

朱成钧脚步顿住。

他眯起了眼,身上的气压有点低。

如同他对展见星表露过的那样,她的坚定,是他“看见”她的最初,她从没有变,他因此也变不了,有时候,他会恨她将这一点也运用在推开他上,但于内心深处,他其实明白,倘若他折断她的羽翼,毁掉她的意志,亦等于除去最令他心折的部分,他永不会得到他想要的。

但要说他什么都没得到,也不准确——至少他兵临城下时,只有她孤身走到他的马前,问他一句可知有罪。

这是托以性命的信任。

他想恨,便也恨不下去,而且说是恨都显得可笑,分明只是爱意无处抒发所凝结出的束手无策。

不过现在,这份信任不只是他有,别人也有,他就真的不悦了,更叫他不悦的是,在许异的“情思”这一点上,展见星是对的;而同时,她对许异的另一个判断也是对的。

她怎么能对这么多?

她凭什么这么了解许异,一个多少年没见过的只是当年一道读过几天书的旧同窗,嗯?

“没有误会,不但他是宁王的人,他爹也是。”朱成钧面无表情地冲她道,“怎么样,是不是很惊喜?”

展见星:“……”

她获知不到朱成钧那一整段思路,因此也无法理解他是怎么能在这种问题后面接出一个“惊喜”的词来,但从这荒诞不合理本身,她跳过那一串,直觉得出了结论。

她松了口气:“王爷,这样的玩笑可不好乱开。”

朱成钧慢慢道:“——你就这么信任他?”

展见星好笑:“王爷,是你没有正经指证他啊。”

朱成钧才觉出来,说出口的话收不回来,他没再坚持,但想了一下,还是问她:“在你看来,我和许异是不是差不多?”

展见星有点迟疑:“王爷的意思是——?”

朱成钧把脸木住:“算了。”

他往屋里走,走两步,又觉得不能就这么算了,转头指责她:“展见星,你这个官怎么越做越傻?你知道许异是什么人,就一定相信他?我带了兵到午门跟前了,你也栓根绳就出来了,你就知道我不是另一个宁王?”

他步子停得突然,展见星跟在他后面往里走,差点一头撞他背上,虽没实际碰触,也下意识捂了下额头,一边道:“王爷,我不是一定相信许兄,而是你没有拿出证据,空口说他勾结乱党,我当然难以相信。至于王爷年初进京之事,若王爷真有反意——”

她顿一顿,半认真半调侃地道,“也只有请王爷拿我祭旗,而后替我奉养母亲了。”

她有天真意气,但不会到毫无保留毫无道理的地步,凡事从最坏角度考虑问题,才会最小程度地遇到那个最坏结果。

朱成钧低头,盯她:“你好大的脸面,我都造反了,凭什么还替你奉养母亲?”

展见星这句本没多想,不过习惯性要把徐氏安置好——说实话,也是她潜意识里并不真的相信朱成钧会反。不料他还问,她不得不答,想一想道:“王爷总是吃过我娘做的饭罢?我已殉了国,以王爷为人,犯不着再去为难我娘。”

朱成钧绷着脸,三分恼意,另有七分笑意从眼神中透了出来:“殉什么国?少胡说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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