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第 12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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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见星力持镇定地把文书放过一边, 站起来想把斗篷解下来还给他:“郡王爷——”

她摔在雪里发愣那一会冻得不轻,回到值房只能靠着一个炭盆取暖,实在耐不住寒, 才把他的斗篷穿起来凑合一下,哪知道, 他居然还会找过来。

她刚开口,被朱成钧打断:“我不冷, 不要衣裳,你出来,有话问你。”

展见星怔一下,值房里还有另外一个官员在, 她不好多说什么,转头低声与他交待了一句,便走出去。

六科值房紧邻午门, 出来便是一片宽阔的走道, 走道前方, 汉白玉石建造的五座金水桥并列延伸出去,那是每逢朝会官员们上朝的必经之地。

值房里不暖和,外面更冷, 展见星一开口, 就哈出一口白气来:“郡王爷有什么要垂询下官?”

朱成钧一身素服, 行在她旁边,倒似闲庭散步,他说话的声音略为低沉:“皇上病了?”

展见星微讶道:“——对。”

不料他开口便是正事, 她说起这些自如得多,想了想,补充道,“八月里病的,本已快将养好了,结果十月初大同生乱,皇上气得病情又有所反复,如今还在静养当中。”

她说得很细,朱成钧听了,点点头。

说到大同,展见星想到了朱成锠的死,虽然他是活该,但于朱成钧来说,祖父祖母,父亲,长兄,与他血脉最近的亲人们已全都从这世上离去,她忽然有点不好受,低声道:“郡王爷,请你节哀。”

朱成钧却未领情,漠然道:“我没什么可哀的。”

展见星:“……”

行吧,他想得开也好。

朱成钧又问她:“皇上生的什么病?”

展见星犹豫了一下:“说是腹疾。”

对于皇帝这病,她心底是有疑惑的,好好的健壮男子,忽然就有了缠绵病榻的趋势,而随后病倒的汪皇后病得更重,将近四个月过去了,竟一直未见外人,宫里因此已经有了些不好的传言出来,她处皇城之中,多少听见了点。

那些传言有些荒诞,未必是真,但由此可以看出,已经有不少人觉得这件事不寻常了。

“你觉得不是?”

展见星坦白道:“是不是我不知道,但似乎牵扯到宫闱之中,我不便打听。”

朱成钧随口道:“怎么不便?你要是打听,该比别人都方便。”

展见星一怔,反应过来他是说钱淑兰——难为他居然没忘记,还想得这么快。她摇头道:“不,我不能问,我也不想问。”

她与钱淑兰的关系可能会在将来发挥作用,但眼下无疑是桎梏,她要是探头探脑地去瞎打听,落到皇帝眼里可不知该怎么想了。再者,她当时帮助钱淑兰只是想给母亲留一条路,并不图自己的幸进,所以本心确实也不想卷到后宫里去。

朱成钧勾了下唇角:“只有你才这么想了……”

换成别人,有这条捷径,不知该怎么削尖脑袋琢磨着去利用。

展见星莫名,道:“钱妃娘娘是后宫嫔妃,我本就不该——”

“钱妃?”朱成钧侧头,“不是嫔吗?”

展见星意识到他才上京,许多消息是滞后的,便解释道:“钱妃娘娘九月时晋封了。”

朱成钧并不真的在乎钱妃,不过顺口一提,听见了,无所谓地点了下头。

展见星在中枢任职,当然知道他被召回的事——只是没想到这么巧,会先在宫道上撞见一回。以皇帝召他的用意,他以后恐怕免不了要和京城方面打些交道。她心内挣扎片刻,还是低声提醒他道:“郡王爷,京中情势似有不妥,尤其涉太子事,倘若有旁人来和你闲话,你最好不要理会。”

她知道以朱成钧的为人,并不会主动关心这些事,只是怕他不经意中了别人的谋算,故此忍不住透了口风。

朱成钧微有意外地回望了她:“太子怎么了?”

他不是意外太子,那个小孩子怎么样,他全不放在心上,他只是没想到,她还能把这种事提醒给他。

展见星沉默片刻,还是回答了:“宫中有传言,太子不是皇后娘娘亲生,而是钱妃所出,皇后——阴夺人子。”

虽然皇帝封锁消息及时,但那个宫人在宫道上嚷出太子身世时,在场人数不少,又怎么可能真的完全隐瞒住,更别提皇帝随后不知为何,还试图将太子交由钱妃抚养,这反常更加助长了流言的滋生。

朱成钧蓦然停住脚步,关于钱淑兰的过往在他脑中一一闪过,他肯定地开了口:“什么传言,这就是事实,展见星,你早就知道对不对?”

展见星哑然,知道瞒不过他,只有默认。

“原来如此——”朱成钧失笑。

他笑的是自己,她在他眼皮底下,居然能把这么要紧的事瞒住他这么多年,他这一生所有的蠢,全都犯在了她身上。

他应该自嘲,可是这种情绪迟迟泛不上来,她从前为什么不告诉他,与现在为什么告诉他,理由其实一样:不想他作为身份敏感的宗室,卷入到有关国储的事件里去,这对他没有好处。

有一瞬间,他有点生气,她为什么不索性对他坏到底,可是很快更多的热意就从心底不可控地翻涌了上来——他知道她没别的意思,私情与公义在她那里分得清清楚楚,就像她用那么干脆的方式了断他的念想以后,还能客客气气地叫他“郡王爷”一样。

但,他还是忍不住。

即使这种欢喜令他自己都觉得无聊,也还是欢喜。

他继续走起路来,但眼神没有看路,而是定在她清秀的侧脸上:“展见星,我也提醒你,皇上身体比你想的要差。”

展见星吃了一惊:“怎么会?皇上只是在静养,内阁的先生们都是这么说的。”

“不差,就不用召我回来了。”

“那是因为代王府引发了民乱,而王府里无人可以约束。”

朱成钧道:“对,但也不对。我问你,瓦剌与宁藩,孰重?”

展见星怔住。她不是答不出来,相反,她一口就可以答出。

正因为如此,她才发现了他说的“不对”之处——瓦剌固然离京城更近,但究其根本威胁,或者更准确地说,站在皇帝的立场上,分析这两方的威胁所得出来的结论,必然是宁藩更重。

皇帝这一支就是以宗藩入继大统,怎么可能不对宗藩报以最高的警惕,昔成祖上位后首要着手之事就是把兄弟们迁的迁,护卫砍的砍,致使太/祖时所建立的诸藩拱卫中央的武备体系到了成祖朝时,几乎全线丧失。

当然,成祖也不是没有补救之策,他对此所做的就是迁都,以天子守国门。也就是说,大同实际上是在皇帝自己的戍卫之下,代王府这么多年没干一点好事,也没真正动摇过大同防线。

相比之下,宁藩才是远隔千里,京城力量难以立即企及,机缘巧合下,朱成钧在那里立稳了跟脚,皇帝正该用好他这颗棋子才是,怎会放弃已经布好的局,说一声调,就马上把他调回来?

展见星心里悚然,她此前从未想到这一点,而朝堂里也没有任何人提出来过,并未所有人都不够聪明,而是一般的官员们,实在很难从这个奇峭的角度去考虑这个问题。

只有朱成钧。他对许多事都无动于衷,却又对人心算计有天生的洞察,从这一点便可推算出皇帝病势不妙,皇帝因而心生慎微,因而打破既定布局——

展见星心内忍不住已有认同,但仍谨慎道:“郡王爷,兹事体大,不宜轻下论断。”

朱成钧漫不经心地道:“没有轻下。我确认过了,刚才问了他一个问题,他回答我了。”

展见星惊道:“你直接问皇上了?”

外朝都以为皇帝已近痊愈,可见皇帝并不想把自己真正的病势暴露出来,引发人心不安,他就这么问——皇帝又怎么会回答他?

朱成钧道:“不是。”

展见星才松了口气,就听他跟着把那个问题说了出来。

“——!”

这还不如问皇帝的病呢!还好套个关心圣躬的壳子!

展见星瞠目,心跳都惊乱了一拍,迅速左右看了一圈,见附近无人,才极低又急促地道:“九爷,我知道你一直记得先帝待你的好处,但是这种诛心之言,你怎么能当面相问,你是宗室,皇上多有优容,但——”

“但天威难测嘛,我知道。”朱成钧道。

他说着这种话,却仍是满不在乎的样子,见到面前有一块冰,还特意踩上去,把那冰踩碎了,好似顽童嬉戏,透着不错的心情。

展见星倒也懂得他那种多年心事终于消解了的感觉,但她在这一刻真是笑不出来。

她混乱地问:“——皇上就回答你了?”

“是啊。”

朱成钧把脚从冰上移开,侧过头,他的眼神也如碎冰般剔透,嘴角一动,扬起一抹说不清意味的笑意:“你慌什么?你怎么知道,他就不想找个人说一说呢?”

他望着展见星,进一步点了一句:“这件事里的疑问,我都记得,皇上自己怎么会忘记?天下也不会只有我一人在猜测,你以为,皇上不明白这一点吗?”

展见星失语。

皇帝一定明白,流言这种东西,也许会随着散播流言的人消失而淡去,但不会完全消失,总会有些乐于阴谋论的人孜孜不倦地猜测。而要命的是,皇帝真的在此事上没说实话,他没法说服自己清者自清。

所以他揣着这个秘密这么多年,当真的有人不怕死地问到他面前时,他当然愤怒,但同时,也或许是终于找到了一个说出口的契机。

“郡王爷,你还是太行险了。”展见星回过神来,低声道,“皇上震怒降罪的可能,比回答你的可能大多了。”

皇帝又不傻,怎么会不知道这个问题就等于在问他是否在先帝的死上动了手脚,他别说回答朱成钧了,直接叫人把他拖出去打一顿都是轻的。

“但他还是回答了我。”朱成钧回望她,“因为他对己身不安,他不只是在回答我,也是在给他自己一个交待。你懂吗?”

展见星怔愣片刻后,心底透寒。她懂。

皇帝的心志比一般人要坚强得多,这是她之前认为朱成钧行险的原因,无论朱成钧有多少理由,那不过都是朱成钧的理由,皇帝选择说出来,只会是因为他自己想说,而像皇帝这样的人,到了什么时候才需要给自己交待——她简直不敢再往下想。

她很想说朱成钧想多了,可是她清楚,他不是无的放矢。他猜测皇帝病势而有意问出那个要命的问题,又借那个问题反过来确定了皇帝的病势,两者是互为因果,首尾相合。

两人这个时候已走到了金水桥前,桥身与前方文武百官上朝时站立的阔大广场一并被白雪覆盖,十来个内侍正在广场上扫着雪,再前方,就是天子举行大朝时听政所用的奉天门。

丹墀上的雪已经扫尽了,露出冷硬的地面,重檐飞脊上的积雪则还在阳光下闪着金光,庄肃又辉煌。

他们身边,也有三两个官员行过。

朱成钧丧兄服素,没穿戴冠冕,官员们认不出他的身份,路过时有点好奇地把他打量两眼,朱成钧也扫了一眼他们,转而问展见星:“我记得,你第一次进宫,好像就很羡慕这里的人。现在这样,就是你想要的吗?”

那是将近十年之前的事了。他不提起,展见星自己都已忘记。她有点感慨,点头:“是。”

官员们走过去了。

朱成钧举目望向前方的奉天门,微微眯眼,道:“我也可以给你。你要吗?”

这一句话里面所蕴藏的含义就真的是——

展见星顷刻回神,心惊肉跳:“郡王爷,这是什么地方,你慎言!”

他简直是,一句比一句吓人。

朱成钧不说话了。

展见星自己定了定神,倒又觉得无可奈何起来:“你不是那样的人,也不会做那样的事,何必胡言惹祸呢。”

朱成钧转头。

他确实不是。

她倒好像比他还确定一样。

他望着她,眼底涌上了微微的笑意,却道:“你就知道我不是了。”

该说的话已经说尽,他不再多说什么,转身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快发了感觉不对,缺东西,撤了重想,我可以卡死,九自己找糖吃的人设不能崩。

补九之心路历程小剧场:

没见面之前:冷静,非常冷静。

见到面之后:马上被爱情(自己的)冲昏头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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