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春夏之交时, 瓦剌和鞑靼间的战事终于停了。
鞑靼一败涂地,首领被杀,精锐大减, 仅余的一些散兵游勇不得不向艰险的大漠深处逃去,作为胜利方的瓦剌毫不客气地接收了鞑靼抛下的大片地盘, 几乎将整个东蒙古统一。
这对国朝来说,绝不是件好事。
皇帝去年拒绝武将们的请战时, 还有些人有不服之意,但情势不可阻挡地推进到了这一步,那些声音渐渐都消了下去,因为稍微有点战略眼光的人, 都能看出昔日盟友将变豺狼,边关从此压力大增了。
谈不上怕,太/祖、成祖两代英祖, 硬生生打下来的太平江山, 多少回逐鞑虏于草原, 但警惕之心不得不有,毕竟彼虽异族,也有曾窃居中原政权令得生灵涂炭的时候。
江西。日渐炎炎的夏日里, 展见星收拾起行装。
不知不觉, 她三年任期已满, 要赴京城接受考满了,地方官的升迁黜降,基本上就决定在这一关。
她这三年的行过事绩已经开写明白, 交到了抚州府里,知府核过后,交由布政使司,布政使司给出考语,再之后,上交至京城吏部考功司进行查考。
这种逐级考核从制度上来说非常严谨,每个地方官经过这么一遭,基本和扒了层皮差不多,而本人也不是就干坐在衙门里等着,还要亲自赴京,一谒天子,二进吏部,去过最后一关。
展见星心里约摸有些数,论政绩她不输谁,她比任何普通官员都更珍惜这个本不属于她的机会,论出身她就更不怵,满天下数数,以探花之身出任地方上一个区区县令的,只怕她是独一份。
但不论她多出色,这次应该都不能升回京里,原因正是后者——她怎么被贬出来的,现在这个因由还在,不过区区三年,皇帝不会肯放她回京的,最好的结果也不过再指个远地叫她升去。
她不介意,人在官场,宦游本来难免。
晴日清早,她在属官相送下乘车往城门口去。
马车刚出城洞,外面一阵马蹄声响,十来骑高大英武的儿郎迎面而来,展见星掀帘看了一眼,一怔,钻出马车下去行礼。
外官不得私下与藩王交接,但如逢面,必须行礼,故意回避着论罪。
有这条规矩在,展见星这一年多虽绝迹于崇仁郡王府,朱成钧也不曾来县衙,但她并非一句话都没和他说过,偶然出门遇见时,她会停下拜见。
不说话的那个往往是朱成钧。
他也不是特意给她摆冷脸,就是……好像无话可说了。
相逢也如陌路。
头一两回时,展见星走过后发怔了好久。后来,她就习惯了,这就是她要的结果,就这样吧,多一个字,也不要说,也不要去想。
“下官见过郡王爷。”她走到道旁,拜下去。
这是如今的她和他,仅剩的一句话。
朱成钧骑在马上,仍是没说话,但是一时也没走开。
他本来就在高处,展见星又躬着身,更看不清他什么神色,过好一会之后,她腰都有点酸了,听见身前的得声起,朱成钧领着他那一队人走了。
展见星舒了口气,才直起腰来,缓缓转身去看。
“郡王爷真有闲工夫,一大早就带着人出去跑马了。”车旁的一个衙役羡慕地道。
“你要是会投胎,有这命,你也可以跑去。”另一个衙役调侃他,说完忍不住看了下天色,“不过这也太早了,我们县尊要上京,出门就够早了,郡王爷已经到城外去了,这得城门一开就跑出去了吧——”
那十来骑挺拔朝气的身影在朝阳下渐渐远去,展见星心中一动,唇边微微翘起。
她知道她不应该,但,她控制不住。
若就此别过,忘于江湖,那笑着离别,总是比哭着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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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中旬时,展见星抵达京城。
她向通政使司递交了手本,然后就是可能漫长的等待。县州府一级的官员在地方上说一不二,到了京里,那实在算不上什么,想见皇帝就等着吧,见肯定会见的,什么时候召,那就不一定了。
赶上国事正忙的时候,晾个把月也难说。
好在展见星在京里也有一两个可以来往的地方,不至于就这么傻等,她递完手本后就先去都察院找许异,谁知却没找着,里面一个御史告诉她,许异年初时就结束了观政,被分入了户部任主事。
她又往户部跑,又扑了个空。
户部的人告诉她,许异父亲在上月去世,他的主事才做了半年,就不得不丁忧回家操办父亲丧事并守孝去了。
展见星很是愣了一会儿,她原打算着约上了许异一起去看望恩师楚祭酒,这一来,她只有独自去了。
想及许异丧父,她路上很有些唏嘘,许父操劳了大半辈子,咬牙扛着卫所的重役把许异送入代王府,替他寻了另一条可改换门庭的路,结果日子刚好起来,老人家没享几年福,就去了。
到了国子监,楚祭酒见到她很惊喜,随后就证实了这个消息,道:“对,许异父亲年轻时吃了不少苦头,寿数上来,积年旧伤发作,请大夫吃药拖了两个月,还是没拖过去,闭眼去了。唉,许异家里怕耽误他的公务,一直都瞒着没说,直到他父亲没了,才送了丧信来。”
展见星是丧过父的人,虽然已是很多年前,那种伤痛记忆犹新,黯然道:“我离得太远了,都不知道,但愿许兄想开些,节哀顺变罢。”
国子监是她今日跑的第三个衙门,再叹息一回许异家事,天色就近了黄昏,楚祭酒下衙,邀她回家一同用晚饭。
楚家人口简单,楚祭酒有一个儿子正在国子监里念书,他需住在监里,等闲不回家,席间就只有楚祭酒和楚太太以及一个十岁的小女儿,这个年纪还可以不那么讲究,展见星又是亲传弟子,便都坐了一桌吃饭。
用完饭后,楚祭酒想起来,向她透露道:“你的考功文册已经流转到吏部了,我想法打听过,以你的行绩,必在‘称职’那一档里,放心罢。”
这就是朝中有人好办事的道理了,展见星忙站起来行礼道:“多谢先生费心。”
楚祭酒摆手示意她坐下,笑道:“递句话的工夫罢了,不值什么。可惜我这个女儿生得晚了些,不然,我倒真想替你费一回心了。”
楚小姑娘听见提到她,眨巴了眼睛,清脆地道:“爹,我怎么晚了?”
楚太太揽了她,悄声道:“长辈说话,你别插嘴。”
然后她自己把展见星打量了一遍,心下也惋惜起来:十二岁,实在是差得太远了些,不然这是多现成的佳婿呢。
展见星不好接这个话,只得陪笑,既提到了这个话题,楚祭酒便又接着问她:“你着实不小了,家里还没给你说亲?”
展见星含糊地道:“先生,我不急,公务太忙了。”
“你们一个两个的,怎么都是这样!”楚祭酒伸手点点她,“许异父母不在京,先前有同僚看中了他,想招他做个女婿,托我探话,我去问他,他也只跟我说不急,他比你还大两岁吧?别人像他那么大年纪,都该做爹了。”
许异有什么隐情,展见星也不知道,不过听说他还打着光棍,她就松快了些——这心态有点对不住许异,不过不是她一个人拖着,她就不至于那么显眼了。
楚祭酒的话还没完:“还有九郎,他还古怪,前年皇上想起他来,特意下旨给他选妃,他上书说他要出家去,不要王妃!”
展见星一震,失声道:“什么?”
她知道朱成钧拒绝了选妃,但他究竟用的什么方法,她不知道,那时候她已经用最狠的方式断了他的心意,也无法再去询问。
“把皇上弄得都没话说,”楚祭酒无奈地道,“过一阵子我有事觐见,皇上想起还问过我一回,我不知此事,也无话可答。对了,你可知他那阵究竟怎么了?从前我看他有些与众不同,但不至于此——不说别的,那些和尚道士的话,不该哄得住他。”
这个问题展见星当然是最清楚的,但她不能说,只得继续含糊道:“大概是闹着玩吧,先生知道,九爷就是那个性子。”
楚祭酒不是会在儿女情长上花很大功夫的人,问不出来,他也就不问了,只是忍不住摇头道:“唉,你们这三个,倒是齐齐整整的,真不知你们都想些什么。”
他不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转而嘱咐她道:“近来听说皇上常召臣子说瓦剌之事,很为着紧,大约有些忙,你耐心等等罢,不要着急。”
展见星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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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运气还算不错,等了七八天以后,再去通政司询问时,就得到了皇帝将召她觐见的消息。
次日一早,她由一个中书舍人领着,候到文华殿外。
一般来说,地方官在觐见这个环节不需要担忧什么,皇帝的说话总以勉励为主,对答间的礼仪不出错就可以了,展见星这个品级的实际考核皇帝是不管的,都归吏部做主。
展见星就只是等,领她进来的舍人告诉过她,御驾过一会就来。
日头渐渐高起,御驾始终不见踪影,这一会儿——好像也有些太漫长了。
殿前陆续又来了几个官员,服色不一,其中不乏朱袍高官,众人原来分立着,渐渐忍不住汇集到一处,低声议论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