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一灯如豆, 昏黄的灯光夹缠着凝神香幽淡的气味,将小小的内室照亮一方。石太夫人在帐中翻了个身, 口中喃喃,似乎在喊着什么。初妍原就睡得不安稳,听到动静, 翻身披衣而起。
雪青色的鲛绡床帐半垂,初妍一手掌灯,一手撩起帐子,借着手中的灯火, 看到石太夫人眉头紧皱,额角满是汗珠。
初妍将灯放在床头,取了帕子, 动作轻柔地为石太夫人拭去汗珠, 又轻轻掖了掖被子。
日间, 石太夫人醒后, 怔怔地看了她半晌, 一言未发就晕了过去, 把一众人都吓得够呛。殷娘子却松了口气, 说金针刺穴有效,石太夫人的病情在好转。
姬浩然将信将疑。初妍却深知殷娘子人品,知道对方不会信口乱说。见姬浩然担心,她自告奋勇,晚上留下来照顾石太夫人, 一则让姬浩然安心,二则避开宋炽。
初妍又守了会儿,见石太夫人渐渐安静下来,仍旧将小灯移回自己的床头,却没了睡意。
也不知宋炽怎么样了,会不会被人发现?他清醒后,会不会如她所愿,不惊动任何人偷偷离开?
说起来,功法反噬,失去神智时的宋大人虽然比平时可怕了许多,却也好对付了许多。别的不提,初妍相信,若宋炽在清醒状态,自己绝对没办法袭击他的命门。
想到芝兰玉树,宛若谪仙的宋大人也有落到她手上的一天,像个麻袋般被她拖着往床底下一塞,她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莫名有些解气。
叫他欺负人!她摸了摸脸上胡乱被他亲过的地方,面皮止不住发烫:今天,为了制住他,她迫得主动亲他,真是亏大了。要不是时间不够,她不光要把他当麻袋拖来拖去,还要狠狠揍一顿,叫他仗着神智不清乱来。
脸上烫得难受。她心神不宁,轻手轻脚地走到窗边,悄悄将窗掀开一条缝,试图让深夜微凉的春风吹散脸上的热气。
斜月如幻,将浓重的夜色照淡了几分,演武场平滑如镜的地面反射着月的银光,一切都朦朦胧胧。
四野无人,万籁俱寂,只有偶尔响起的春风拂过的温柔声响,还有外间隐约传来的方妈妈的鼾声。
心渐渐宁静下来,她不知不觉趴在了窗台上,睡意上涌,迷迷瞪瞪地托腮向远处望去。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熟悉的冷淡声音响起,惊得她手一软,下巴差点磕到窗台上。
“你……”语言失去了功能,她直起身,愣愣地看向忽然出现在转角处的某人。
淡淡的月光下,他长身而立,眼神清明,清雅绝俗,再不见先前的迷乱与春色。
初妍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他已经恢复正常了。不过,他怎么从后面过来?初妍记得,正房后面是仆妇居住的后罩房,他跑那儿去做什么?
她疑惑地打量他。
宋炽素来一丝不苟的乌发有些凌乱,身上依旧是那身鸦青色的袍服,却皱巴巴的,沾上了许多尘土,难得的狼狈。
可即使是这样的狼狈,他却依旧气度高华,神情平静,仿佛先前屈辱的一幕从未发生过。他依旧是那个众口赞誉,清风朗月般的宋家玉郎。
初妍有些失望。他这么平静,似乎她先前的所作所为对他全然没有影响般,不免生起几许挫败。
都这样了,他还能继续维持他假惺惺的面具?
宋炽瞥了她一眼,忽然开口:“白天的事,我很抱歉。”
初妍讶然看向他,心中生起警惕:他居然向她道歉?道歉又有什么用。若再有下一次,他还会来找她。
何况,宋炽的脾性,表面光风霁月,实则睚眦必报,容不得人违逆欺辱,她这么对他,解气是解气,她就不信他会这么大度,轻轻放过她。
他在打什么鬼主意?
初妍抿了抿淡粉的樱唇,戒备地道:“道歉就不必了。只望阿兄修心养性,心境平和,休要情绪激动。”三天两头就来个反噬,谁受得了?
宋炽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放心,我会想办法解决。”
虚伪!他功法反噬了这么多年,要是有本事解决,早就解决了。当她小孩子哄呢。现在她只求他好好稳定心境,少发作几次。
她懒得和他多纠缠,随口应下,对宋炽道:“我要睡了,阿兄还是趁夜离开这里吧。”
宋炽哪能看不出她在虚应故事,见她打着呵欠要合上窗,他抬手抵住:“还有一事要请教妍妍。”
初妍真困了,脑袋一时有些混沌:他居然要“请教”她?请教什么?
正疑惑间,宋炽平静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听说我身患怪病,于子嗣有碍?”
初妍一下子呛了风,又怕咳嗽惊动他人,憋得脸都红了:他怎么会知道?他当时不是昏迷着吗?
宋炽慢条斯理地抬起手,动作自然地帮她顺着背,悠悠开口:“妍妍坏我名声,是不是该给我个交代?”
这件事她确实理亏,初妍心虚,连他的动作都没感觉到,讪笑道:“我,我也是为了阿兄。”
他神色不动:“哦?”
初妍道:“阿兄在世人心中,一直如芝兰玉树,高洁无瑕,忽然如宵小般倒在我屋中,着实有损你的形象。我,我这么说,也是想方妈妈心生恻隐,不至于胡乱猜疑。”要完,这理由一听就是胡诌,连她自己都骗不过去!
宋炽微微一笑:“是吗?”
“是。”初妍硬着头皮点头,桃花眼儿扑闪扑闪,努力做出万分诚恳的模样。
宋炽轻哂:“妍妍是嫌弃我,不想嫁我吧?”
“是。”初妍话说出口,才发现自己一紧张,把真话说出来了。说就说了吧,反正想瞒过宋炽本来就几乎不可能。
宋炽再次听到她的拒绝,纵早有准备,气血又是一阵翻腾。他不动声色地将波动的情绪压下去,心平气和地问道:“为什么?”
月光倒映在他幽深的目中,泛起柔和的光影。他问得温和,不复咄咄逼人之态,她却越发紧张,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他惯会装模作样骗人,越是温和越是可怕。
为什么?因为前世你的无情,也因为……初妍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捡了个能说的答案:“我一直将你视作兄长,无法接受你会成为我的丈夫。”
又是这个理由?宋炽深思地看向她:“妍妍,你一开始就知道我不是你的兄长。”
可前世,他做了她一世的兄长,直到她被红蓼叫人生生勒死都不知道真相。
想到当初求生无路的绝望,白绫绕脖的痛苦,初妍刚刚怯了几分的心又硬了起来,生硬地道:“可我把你当成了兄长般看待。”
宋炽声音低了下去:“妍妍亲我的时候,帮我纾解的时候,是把我当作兄长看待的吗?”
初妍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居然敢提!
宋炽道:“妍妍,我毁了你的清白,总要对你负责。”
初妍道:“我说过,我不需你负责。”
宋炽默了默,开口道:“那妍妍染指了我的清白,是不是该对我负责?”
初妍:“……”不敢置信地瞪向他。宋大人,你的脸呢,还要不要了?谁家男子会向女儿家讨要清白啊?她几乎气急败坏了:“你胡说什么?我……”
宋炽气定神闲:“是不是胡说,妍妍心里清楚。”他向她身后看了一眼,忽然染上了几分笑意,敛了眉目,缓缓靠近她,附到她耳边轻轻说了句话。
“轰”一下,如有热浪卷过,初妍整个人仿佛被雷劈中,一动都动不了。霜雪般的肌肤一点点染上绯红,红得几乎要冒烟了。
他怎么能以这么平淡的语气,这么若无其事的表情,对她说这样的话!
直到宋炽离开,初妍都仿佛梦游般,恍恍惚惚了半天,才合上窗转过身来。
她吓了一大跳。雕花拔步床上,不知何时,石太夫人已坐起身,呆呆地看向她,喃喃而语:“我莫不是在做梦?”
初妍迟疑地叫了声:“太夫人。”心头直打鼓。石太夫人什么时候醒的,刚刚的一切她看到了没有?
石太夫人招了招手:“好孩子,过来。”
初妍乖乖巧巧地走近她。
石太夫人攥住她手,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她,从她妖娆精致的眉眼,到小巧挺翘的鼻,淡粉的樱唇,又到修长如天鹅的脖颈。最后停留在脖颈上一颗不显眼的小小黑痣上。
石太夫人的眼中渐渐蓄了泪,握住她的手微微发抖,一把将她搂入怀中,哽咽出声:“我的儿,娘对不住你,认错了人,害得你有家不能回。”
初妍一下子抬起头来,心头乱跳:石太夫人认出自己了?她再顾不得刚刚宋炽带来的尴尬与羞窘,轻轻地,试探着叫了声:“母亲?”
石太夫人见她小心翼翼的模样,心头一酸:“娘醒了,你不用再害怕,想喊娘就大大方方地喊。”
初妍面上绽出笑来,又喊了一遍:“母亲。”
石太夫人应下。
“母亲。”
“唉。”石太夫人搂紧她,眼泪扑簌簌而下。她糊里糊涂的这些日子,冒牌货在府上享福,她从小捧在掌心的女儿却流落在外,不知吃了多少苦。等到回家,还要受她的漠视和冷待。
“这些日子,你究竟是怎么过的?怎么没和红蓼她们一起回府?”她不敢问,却必须问,她要知道,自己到底亏欠了悠然多少。
初妍伏在石太夫人怀中,嗅着她身上令人安心的丁香的气息,心慢慢安定下来,从在猎户小屋中醒来讲起,讲红蓼母女怎么在她药中下毒,怎么偷了她的路引和行礼,抛下重病的她逃跑;又讲宋炽如何救了她,她被迫假扮宋姝去了宋家;公主府中,她无意中撞见了红蓼,红蓼派了常妈妈想要将她卖入烟花之地;后来,红蓼更是派人找到了真正的宋姝,她身份败露,才被姬浩然接回来。
石太夫人的心都要碎了。她心肝宝贝的女儿,竟然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吃了这么多苦,差点葬送了性命。而这个时候,她在做什么?她将那个狠毒的丫鬟视作悠然,让对方以忠勇侯府姑娘的名义作威作福,享尽了荣华富贵,甚至让对方在她的庇护下,有了继续迫害女儿的能力。
她又气又恨又痛又悔,“这两个恶奴,我定不会轻易放过。”她平静了下心绪,“多亏了宋大人,否则娘只怕再也见不到你。”
初妍没有说话,这一世,宋炽对她有恩,她无法否认。
石太夫人想起什么,迟疑道:“悠然,你和宋大人,你们……”她似是不知该如何组织语言,顿了顿,眼中露出几分笑意,“你们感情好是好事,只是女儿家的名声宝贵,还是要避人耳目些。”
初妍:“……”她果然看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妍妍:我不是,我没有,您误会了!
石太夫人:知道我们乖乖害羞,娘不提了,坐等宋家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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