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过往一部分是迟严清的亲身经历, 一部分来自景征对他的坦诚, 还有一部分从书信日记中得知。
迟严清避重就轻地描摹了一遍,嗓音逐渐变得沙哑, 温润的茶水也缓不回来。
沧桑的声线倒是意外和故事的悲伤基调不谋而合。
只可惜迟樱除了心疼景征,没感到太多悲伤,不知道是不是前阵时间把消极情绪一口气消耗殆尽了。她能理解迟严清畏缩的心情, 但并不同情。
迟严清的命运里,景兰固然是无法左右的变数, 但决定事态发展的根本,其实是他自己的价值判断。
迟严清见迟樱垂着眸,暗道这些事对她打击不轻。
趁着迟樱沉浸在情绪里,他说:“我也不拐弯抹角了,爸爸这辈子追求的东西不多,希望在这件事情上,你可以帮我。”
迟樱觉得迟严清自称“爸爸”还挺稀奇的,哦了一声:“怎么帮你?”
“一会儿陆靖言问起的时候, 你就谎称我身体抱恙,暂时不方便和他见面。你这么聪明,应该能理解我回绝的原因。等这次出差回国后, 我会主动联系他们。不出意外的话, 那时候我应该能找好应对办法。”
□□无缝的说辞恐怕不存在, 迟严清无非希望他能够顺利地离开。他一边说着一边端详着迟樱的神色,试图窥探一二。
只见她肌肤柔白无暇,细软鬓发轻轻滑落, 看起来就像读书年代认真聆听教诲的少女。年轻,乖静,懂事。
迟严清不由庆幸,饶是迟樱气质清冷不少,温软的性格一直没有变。她遗传了景征的品性,骨子里善良。只要他开口,念在父女情谊的份上,迟樱肯定会帮他。
“还有啊,我希望你不要告诉媒体。”迟严清不禁提出更进一步的期许,“你懂我指的是哪些事情。”
迟樱一时没接话,短暂的沉默后,才慢慢抬起目光。
她视线扫过来的时候,迟严清无端地感到几分紧张,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迟樱开口也是慢慢的,透露着疏离:“我为什么要帮你?我想我有告诉任何人的权利。”
景征给过她把身份说出去的机会,她一直没有说,因为不必要。她一路走来,凭实力凭运气,凭贵人相助,唯独没有凭借过迟家一分半点。她不需要出身豪门的身世给自己贴金。
迟樱没有如预想中爽利地答应,迟严清既错愕,也恼怒:“我告诉你这些过往,是以为你长大了,会明白点事理。”
迟樱清凌凌的眼眸望着他:“我当然很感谢你告诉我这些事情,但我不明白,你是希望我同情你,还是原谅你?”
迟严清见迟樱态度如此,心下不悦,试图以长者的气场震慑住她,语气陡然添了几分严厉:“我毕竟是你的父亲,如果我丑事缠身,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加之你母亲家族声誉也十分不好,如果陆家人追问到底,你以后在陆宅的日子绝不会好过。”
迟樱:“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搬出‘你是我的父亲’这个理由,可扪心自问,你尽过父亲的义务吗?我爱我的妈妈,所以完全不在乎她的身世会给我带来什么负面影响。可你就不一样了,我和妈妈应该没有你一张脸面重要吧。”
迟樱觑着迟严清渐沉的脸色,把他咄咄逼人的句式原样送还:“而且犯下了过错,逃避是最没有用的。我以为你在商场打拼这么多年,会明白这个最简单的道理。”
迟严清捏着杯柄,强调:“我也是为人所害。”
迟樱追问道:“那你在怕什么?”
迟严清疾言厉色:“不是在怕什么,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难道碰见什么事情都要冲上去杀个你死我活片甲不留?保持冷静不激进,是最基本的处世智慧。”
迟樱懒得和迟严清文绉绉地拐弯抹角:“所以你把家业甩手不顾躲在这里,把所有重担全部压在我哥哥身上,就为了隐瞒真相,躲避谴责?这算什么智慧,明明更像巨婴的行为。”
迟严清逐渐沉不住气,胸腔明显地起伏了两下。但毕竟有求于迟樱,不能动怒,只能憋着火:“你要知道,如果这些事情被外界知道。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声名受损,整个迟氏都会被连累——”
迟樱打断道:“网络暴力是很可怕,家族声誉也很重要,但你把它们放在一个比亲情更重要的位置,我觉得本末倒置了。家训让你束身自好,究其根本,是为了家庭内部的稳定和幸福,哪有为了名声舍弃家庭的道理?一个没有亲情的家族,外人看起来再光鲜亮丽,又有什么意义。”
说着,迟樱认真地打量了一圈迟严清。一个久经商场的人,怎么说也该具备沉稳的气度。但迟严清比陆靖言年长二十多岁,却不及陆靖言一半沉稳,神色中浮涌着肉眼可见的局促。
也对,有时候亲情会给人带来强大的力量。当没有爱,没有情感,切断了和身边人所有的联系,人会变得脆弱。迟严清心理已经很脆弱了,只是他搁不下过来人的颜面,看不清这一点罢了。
迟严清被堵得无言,但很快又找到新的论据——普通家庭确实以亲情为纽带维系,大家族却不如此。把大家捆绑在一起的是利益,而不是血浓于水的那些东西。所谓亲情,早就因为那些勾心斗角,权益纠纷消磨殆尽了。
他说:“大家族是非多,不仅仅迟家如此,陆氏也是这样。你阅历不足,看事情可能只停留在表层。以后在陆家要多留个心眼,否则必然只有被人欺负的份。”
迟樱能听出来,在这个男人眼中,亲情是无足轻重的,他甚至已经不相信在权益争夺面前会存在亲情。这是她最后一次费口舌:“不劳你费心了。我觉得重要的东西,在你心中可能轻如鸿毛。暂且不论你这样的价值取向会不会伤害到身边的人,单凭你现在诚惶诚恐的精神状态,外界的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你闻风丧胆,我觉得你需要自省,因为你感受不到最基本的,身为丈夫和父亲的快乐。”
迟严清张口欲辩,迟樱继续道:“和我谈条件之前,请你先和我妈妈道歉。伤害你的人是景兰,不是我妈妈,你不能因为景兰是她的孪生姐妹,就把仇恨转嫁在我妈妈身上。她很无辜,按理来说应该得到你的保护,而不是自私的隐瞒。但事已至此,时间不能回溯,感情也不能强求,我要求再多也于事无补,但至少,你得对她道歉。”
迟严清眉心紧拧,仿佛这是一件尊严被践踏到泥地里的事情。半晌,才慢吞吞地,艰难地吐出一个“好”。
迟樱想起那天迟严清和景征在书房的争吵,严肃道:“还有,请你对我妈妈态度好一点。既然你们现在彼此生分,那么这就是教养问题。”
她站起身,准备离开。
迟严清压下胸腔里一口气,道:“你变了很多。”
“谁都有成长的时候。”迟樱低着眼看他,眸光犀利,“当然倒着走的人也不少,我不希望等你太长时间。”然后抬步离开。
迟严清目送着迟樱的背影,心思愈发沉重。
经久没有仔细打量过迟樱,她已经出落得容貌漂亮,气质绝尘,比景征当年惊艳更甚。
像这样的女孩出生在任何人家,恐怕家里人都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然而她出身在迟氏。
除了优渥的物质,什么都不能有。
其中原因错综复杂,包括景兰的威胁,景征的家事。
但最重要的,其实是他的自私。
迟严清叹下一口气。
……
迟樱离开了迟氏,这时候是中午,光线明亮,大楼前空旷无一人。
她骗了迟严清,其实陆靖言没有在楼下等她,也没有要求和迟严清见面。
他在c市工作,忙碌得抽不出身。
她只是想到,迟严清从官宣开始失踪,说不定和官宣有关联,所以随口提了几句。
就见迟严清面色微变,初显端倪。
她下意识地加重情感色彩,随后猝不及防地探出多年来求而不得的真相。
这和在隔间里找到迟严清一样,属于意外之喜。
***
下午,迟樱返回c市,去了城西。秋意渐深,小区里很多花都谢了。
别墅里空旷寂静,景征一个人在客厅刺绣。
她听到门锁转动的声音,放下针线,起身走到门口。
“是谁?”
“是我。”门渐开,迟樱站在门口,一身温柔的淡色长裙,肤色很白。
景征眉梢沾上肉眼可见的喜意:“阿樱回来了?”
“嗯,我来看你了。”她微笑着走进玄关,和景征拥抱。
景征拍了拍她的背:“好像瘦了点?”
“没呢,今□□服穿得有点少。”
“千万不要贪凉。”
“知道。”
迟樱的声音落在耳边,景征突然柔软,紧紧地回抱了一会才松开。
她其实不贪心,女儿平安健康就好。愿望简单,实现起来却意外坎坷。
这两天林悠笙出道,新闻推送里随处可见她和迟樱的比较。
林悠笙初初看起来没什么攻击性,但仔细看,不难从眉眼间发现戾气。
林悠笙是景兰的女儿,指不定哪天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迟樱遗传到她,性子不烈,容易吃亏。所以当下最首要的,是要提醒她保护好自己。
景征收起笑容:“你不要再打从我眼皮底下离家出走的主意。”
迟樱自觉愧疚,不胜其烦地安慰和保证:“你相信我,以后都不会了。”
“傻瓜。”景征到底心疼女儿,没有计较太多,只是展颜一笑,拍了拍迟樱的手背,拉着她在茶几前坐好,自己则起身准备茶水。
不久后,客厅里茶香四溢。
迟樱在迟严清办公室已经喝饱了,但茶叶是景征自己种的摘的,她不想推却,于是捧着茶杯喝起来。
景征看着迟樱温静的模样,仍然放心不下,旁敲侧击地提醒:“我这两天看新闻,好像有一个和你长得挺像的女明星出道了。你多留个心眼,她刚出道就炒作,心思肯定不简单。”
迟樱稍稍一滞,把茶杯放回茶几:“妈妈,景兰和林悠笙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景征明显愣住,提着壶的手一抖,茶水溅湿桌面。
迟樱一阵心疼,但这件事终究要告诉她,狠下心继续说:“我刚刚见到爸爸了,他其实就在公司办公室的隔间里。”
景征仍然诧异,有点恍惚:“他就在公司?他都告诉你了?”
迟樱点了点头。
她拉过景征的手,紧紧握住:“妈妈别难过,你没有做错什么。有我在,以后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
景征手指僵硬,眼眶湿润起来。
她怎么会没有做错什么?她其实做错了很多。
自小优柔寡断,同理心强。父母偏心,她心里也不好受,对景兰忍着让着,结果惯出了一只白眼狼。
面对白眼狼的威胁,她懦弱地选择了妥协,没有给迟樱争取到应有的名分。因为担心景兰控制不住情绪,伤害迟樱。也担心她把事情曝光给媒体,闹得人尽皆知。她不想迟樱的人生还没有开始,就因为父母,被烙上各种各样的印迹。
但并不是别无他法,至少在景兰自杀后,她曾经有过争取的希望。
迟严清的事情可以藏着掖着,她也可以改名,隐藏自己的身份。
事情发生在上世纪,已经很久远了,当代年轻人对没落的景氏和xx制药公司知之甚少。更少有人知道,她和景兰在景氏家宴的火灾中幸存了下来。
后来,东南地区的另一支景氏逐渐崛起,跻身市场,未来形势一片大好。
谈及景氏,多数人的第一印象是他们,而不是她的家族。
包括迟樱,因为每次过问都得不到结果,也误以为她是那一系的。
她知道,曝光迟樱的同时不一定会曝光她,却依然没有去争取。
因为听信了景兰的话,担心林悠笙会继承景兰的仇恨,变成第二个景兰。同时也认为,豪门身份多数时候是一种负担。
但后来仔细回想,林悠笙当年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能制造的威胁微乎其微。加之那年林悠笙年龄小,认知完全可塑。
她觉得豪门身份是负担,却不曾问过迟樱的想法,就擅自替她做了决定。
再后,迟樱未婚先孕,成为单身母亲,惹得迟严清和迟鹤鸣勃然大怒,更加对外界守口如瓶。
景征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她最多鼓励迟樱把出身迟家说出来,至于这些过往,她难以启齿。
因为她的失职,迟樱年纪轻轻的时候被绑架两次,没有拥有过父爱,没有得到迟氏的承认。迟樱如果知道这一切,恐怕会恨她。而她把迟樱放在了心头最重要的位置上。坚持这段无名无实的婚姻,也是因为景氏家族落败,在迟樱的羽翼丰满之前,只有迟氏的势力才能护她安全。她不想失去人世间唯一的血脉。
如今,迟樱非但没有恨,甚至温言细语地安慰她。
女孩子的嗓音像小时候一样轻软动听,但她已经长大了。
景征心中感动,声音都哽咽了几分。
不由握紧迟樱的手,敞开心扉,和她聊了很多。
……
傍晚时分,景征带着迟樱来到三楼的储物间,家里阿姨常来打扫,每个角隅都整洁干净。
景征翻出了过去的相册。
相册老旧,经久没人触碰,翻开的时候,尘埃漫天飞舞。
橘红的余晖从窗户斜落,场景竟有几分绚烂和壮美。
照片上,迟樱第一次看见景兰。
她和景征长得像,气质也如出一辙。
林悠笙面相中的那点狠戾,在景兰身上是看不见的。
哪怕景征是她朝夕共处的母亲,迟樱亦很难从照片里分辨出两个人的细微差别。
迟樱还看见了景征的亲人,血缘关系上也是她的亲人。
他们中少数在牢狱里,多数已经在火海中丧生。
气氛蓦地变得沉重,迟樱目光逐渐定在家族里的男人身上。
她想起了那名在库房里偷袭陆靖言的男子厉川。
他的眉眼和外公、伯外祖父、叔外祖父他们很像。
电光石火之间,她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大胆的猜测——
厉川可能和景氏有关系。
陆氏挖掘了真相,并将之公布于众,导致了景氏的覆灭。厉川记恨陆氏,并把仇恨汇聚到陆靖言身上,所以希望置他于死地。
她的猜测没有依据,世界上永远不乏相似的面孔,她却因此意识到了一个更重要的问题。
迟樱把合上相册放回原处。
她问景征:“我和陆靖言在一起,你心里是不是很不好过?”
景征身体僵住一瞬,随即舒展开面容,声线也平和:“傻孩子,我不会去恨陆氏,因为没有办法去恨正义的事情。我父辈制假药在先,迟早会被绳之以法。如果陆氏没有及时发现,后果不堪设想。陆靖言是好孩子,我有什么不好过的?你婚姻幸福,我高兴还来不及。”
虽然理智劝说着不恨,但景征回想起往事,依然会心痛。她的父母再怎么品行不端,也是哺育她长大的亲人。提起陆氏,她下意识抵触,第一次听到迟樱在和陆靖言交往的时候,她的态度也并不友好。
但陆靖言在交谈中打动了她。
陆氏势力庞大,就算短时间内查不到迟樱和林悠笙的身份,也能轻而易举地依据她的容貌,查清楚她的身份,包括景氏的那档事情。
陆靖言知悉这一切,却没有因为她的家族失了对她的尊敬。
她当然不能因为自己的心结葬送迟樱的幸福,更何况,她对陆靖言真心欣赏。
只是至今无法坦然地搬进陆宅,所以独居城西。
景征笑容和蔼,云淡风轻。
迟樱想象不到,眼前波澜不惊的女人身上背负了多少沉重的东西,鼻尖有点发酸:“妈妈,你是很好的一个人。”
景征拇指蹭了蹭迟樱鼻尖沾上的灰:“怎么还和我说起客套话了?”
迟樱:“如果你有什么难过的事情一定要和我说,说出来会开心很多的。”
景征:“好啊,怕我孤单的话,有空多多带着澄澄和陆靖言来看我。”
迟樱认真点头,没有再邀请景征去陆宅,景征说心无芥蒂,她将信将疑。
景征却看透了她的心思,弯唇笑了笑:“有机会我也去陆宅做客。”
***
迟樱留在城西吃了晚饭,然后驱车回到陆宅。
夜色笼罩,陆宅门口停了一辆辆豪华轿车,陆氏长辈们浩浩荡荡地簇拥在车前忙碌。
迟樱担心发生了什么事情,匆匆下车。
一侧的管家走过来告诉她,陆家人今天离开陆宅,一部分人准备回国外。
那些想留在c市的长辈,也被陆靖言安排到了c市陆氏名下的其他别墅里住着。
迟樱不由在心里偷乐了一阵。
他们住进别墅以来,不知道给陆靖言增添了多少应酬负担。白天在公司操劳不说,回家后还要处处留个心眼,她都替他觉得累。
如今可算走了?
……
黑色宾利旁,迟澄乖巧地牵着楚慕的手。
楚慕视线吸附在迟澄那张小俊脸上,愈发地离不开。她好像看见了陆靖言小时候的样子,对迟澄喜爱更甚,不顾礼仪蹲下身,抚着迟澄的脸庞说:“澄澄记得多吃点,以后长得和爸爸一样高。”
迟澄想已经有不少人对他说过这句话了,笑眯眯地应着:“我会的,奶奶也要吃多多的,身体永远健康。”
楚慕被取悦到了:“真乖,我以后再来看你。”
迟澄说着好,与此同时,他在视线里看见了迟樱。
迟澄眼睛倏然亮起,像汇聚了星星:“奶奶,我妈妈回来了——”
楚慕起身,转眸看向身后。
迟樱向他们的方向走来,身段纤细窈窕,玉雪般的肌肤在夜色中格外吸睛。
迟澄神情中毫不虚饰的兴奋击中了楚慕,陆靖言小时候性格就很冰冷,总是沉默地把事情做得很好,与她关系温淡,谈不上多么深厚的眷恋。
楚慕想这一瞬间,她是羡慕迟樱的。
楚慕随心地问道:“澄澄很喜欢妈妈?”
迟澄不假思索:“当然。”
楚慕心中一动:“那爸爸呢?”
迟澄眸光湛湛:“也很喜欢爸爸。”
“爸爸平时应该很忙。”
“没关系,妈妈平时也忙,但他们很爱我。”
迟澄的话平平淡淡,但楚慕突然感动,语气带笑:“真好。”
楚慕和迟澄交谈了三两句后,迟樱走到跟前,乌黑的长发被夜风扬起,天鹅颈更显纤细白皙。
她嗓音也好听:“妈,澄澄。”
迟澄站在楚慕身后抿着唇笑,动作可爱地冲她挥挥手。
楚慕也笑意温和,她们相处时间不长,却已经不见外了:“樱樱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
“那就好,工作别太拼了,要注意身体。”
楚慕他们不知道她今天请假,迟樱心虚地点点头。
楚慕拉过她的手:“樱樱别忘了,有空带你的父母来见见我们。”
迟樱唇线微僵:“好。”
“照顾好靖言和澄澄,也照顾好自己。”
“我会的,您也保重身体。”
楚慕最后认真地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我们先走了。”
迟樱也笑:“再见。”
迟澄目送着一辆辆车离开,拉上迟樱的小拇指:“妈妈,曾祖父还有爷爷奶奶就走了吗?”
“嗯。”
“有点舍不得。”
“那过两天我们再把他们接回来。”
迟澄听不明白了:“好啊,他们是去出差吗?”
迟樱和他解释不清楚:“对。”
陆靖言不愿留下的是陆闻芷他们,因为不方便在明面上指名道姓,只能委屈陆父陆母被一并请走。
迟澄伸开双臂,搂住迟樱的腰,仰着小脸看她:“如果外婆也能和我们一起住就更热闹了,妈妈觉得呢?”
他想他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和景征在一起生活了,很想她。
迟樱当然听出了迟澄的言外之意,却没有答应下来,温柔地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后脑勺:“妈妈也觉得是。”
***
迟澄跟着爷爷奶奶收拾行李,闹腾了一天,晚上睡得很早。
迟樱陪着迟澄睡下后回了卧室,坐在桌前,准备熟悉一下高南下午发给她的采访稿。
也许因为白天里接受的讯息量有点大,背着背着就有些走神。
迟严清讲述的事情仿佛有了画面,像上世纪的电影般,一帧一帧在脑海中回放。
不久后,陆靖言送完陆老爷子回来,阿姨们已经用最快的速度收整好晚宴的杯盘狼藉,偌大的陆宅重归清净。
文姨双手交叠在身前,恭敬地对陆靖言道:“小少爷已经睡下了,少夫人在楼上。”
陆靖言下意识抬眸,楼上卧室门缝里泛出暖光。他的眼底也一片柔和,这些日子积攒的疲惫悉数消失不见。
“我知道了,你们也早点休息。”
文姨见到陆靖言的笑委实受宠若惊了一下,今天送客浩浩荡荡,累虽累了些,心里却轻松,语调跟着上扬:“谢谢少爷。”
陆靖言走进卧室的时候,迟樱正出神地用双手支着下巴。
她睫毛细长,视线落在别处,没有发现他的走近。
陆靖言走到她身边,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撑着椅背,低眸道:“在想什么?”
熟悉的气息像一张织得细密的网扑面而来,迟樱堪堪回神,不觉得多少惊吓,反而感到心安。
她偏头粲然一笑:“在准备明天的采访。”
陆靖言视线没在桌面上停留,一瞬不瞬地聚在她微红的眼角,眉心蹙起:“怎么回事?眼睛都红了。”
迟樱赧然地指了指桌边的玻璃瓶:“刚刚不注意,驱蚊水弄到了眼睛里。”
话音落地,他们一同向驱蚊水看去,迟樱顺便扫了眼旁边的化妆镜。
镜子里的她眼眶刚好红了一圈,就像刚刚哭过一样。
但她没有哭,除了对景征的心疼让她有点想流泪,再没什么事情值得她哭。
倒是陆宅后院栽着高大的梧桐,正对着卧室的窗。哪怕气温渐凉,蚊虫也迟迟没有销声匿迹。迟澄睡觉的时候喜欢把胳膊搭在被子外面,她刚刚给他涂了些驱蚊水,忘记洗手,困倦涌上来的时候不注意揉了揉眼睛,眼眶这才泛了红。
她已经把手洗干净了,陆靖言若是不提,她可能已经把这无足轻重的不适感忘诸脑后。这一说,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迟樱忽然就敏锐地察觉到眼睛里的刺激感。她下意识抬手,立刻被陆靖言捉住手腕,嗓音沉沉落在耳边:“别揉。”
她手腕细白,仿佛轻易就会被折断,肌肤也娇嫩,容易碰出红痕。陆靖言的力道却恰到好处,不轻不重,像他行事风格一样稳妥,让人心安。
迟樱连声答应:“不揉。”
“清洗过了吗?”
“洗过了。”
迟樱不敢乱动,安静地眨了眨眼睛。相处了这么久,她知道这个男人会因为任何一件小事而紧张,她应该杜绝这样小事的发生。
几颗眼泪旋即配合地掉落下来,冲淡了刺激感,眼眶泛起的红色渐渐褪去。
陆靖言温热的指腹贴着她脸颊,接住了晶莹通透的液体,随后轻轻拭去。
他确实紧张,心脏泛起隐痛,就像看她演哭戏时一样。哪怕知道这是物理刺激,和情感没什么关系。
陆靖言却没想过治愈,能够在有生之年摆脱梦魇,已经是意外之幸。更何况他从不认为过度紧张有什么不好,至少不会因为不注意而忽视了她的感受。
迟樱捕捉到陆靖言指尖一瞬的僵硬,在心里又心疼又无奈地叹了口气,暗道她不要再以任何缘由在他面前流下生理性泪水。
她抓着陆靖言手臂宽慰道:“你别紧张,别紧张。”
指尖下,男士西装经受一日风霜后不见半分褶皱。许是她过分爱屋及乌,如今看他西装衬衫,觉得每一寸都完美至极。
脑海中忽然闪现陆靖言每天回家后修长指尖解开袖扣的模样,慢条斯理的动作中透漏着矜贵优雅的气度,以及无声的引诱。
如今这袖口一丝不苟,想必他应该没回来多久。迟樱站起身,慷慨地把座位让给陆靖言:“你辛苦了,快坐下休息。”
这书桌前只有一张椅子,陆靖言身高腿长,本来弯着腰和她说话就会很累,更不要说那天负的伤还没有好全。
迟樱拉着陆靖言坐下,想她先站着好了。谁想到陆靖言忽然伸手扶住她的腰,轻轻施力,她便侧坐在他的大腿上,心跳漏了一拍。
陆靖言好像淡定得多,面不改色道:“你也不能累着。”
迟樱目光凝在他微红的耳尖,噗嗤一下笑出声,却不揭他的短。咫尺的风景赏心悦目,回旋在鼻端的气息异常好闻,她无从推却,便安安分分地坐好。
然后迅速地转开话题,说起了今天迟澄在幼儿园的糗事。
迟澄无论是音色还是样貌都可爱极了,以他作为主人公的任何事情画面感都很强。陆靖言勾唇轻笑起来,漆黑的瞳眸含着碎光,俊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迟樱心情随着变好,眼见着气氛逐渐滑向轻松,她决定趁早找机会告诉他:“今天我找到了我父亲,知道了家里一些事情,也讲给你听。”
陆靖言笑容渐收,神色中流露出难得一见的诧异。
“好。”他说。
迟樱用尽可能平静的语调,把迟严清告诉她的过往向陆靖言复述了一遍。
讲完时已近深夜,窗外枝桠清净,明月高悬。
陆靖言叹了口气,没说话,只是收紧双臂,把她抱紧在臂弯。
像在无声地安慰。
迟樱埋在他胸膛里,感受着他的温度和气息,眼眶又不争气地发酸,但刚刚立过的誓言不能倒。
有些事情,外人听起来平淡如水,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懂得其中酸楚滋味。也有些事情,听起来凄凄惨惨戚戚,真实经历了反倒觉得没有那么难以承受。
很幸运,她现在经历的是后者。
听了这段故事,她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但没有陷入到任何不该有的情绪中去。
让她动容的是,陆靖言没有介怀她完全匹配不上他的身世,一如既往地给予她慰藉。
她和迟严清谈起的那些大道理说来轻松,能做到的人却少。道理总是高尚,每个人依然有权利做出自己的选择。
而陆靖言圆了她年少的梦。
给予她的浪漫,真实而深刻。
迟樱呼吸着陆靖言身上的气息,忽然看见他喉结滚了一下。
“景氏的事情,我很——”
迟樱仿佛预知了他要说什么,食指抵住他的唇,犹同水洗过的眼瞳中透出坚定:“陆氏没有错。”
陆靖言对视着她清亮的眼睛,心脏沉沉一跳。
迟樱语气弱下来:“反而是我妈妈还有我的身世让我有点担心,如果你家人知道了,肯定会有所介怀。”
她可以苛责迟严清,却没有立场要求整个陆氏。
一个旁支侧路都没有一点污点的家族。
陆靖言道:“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
迟樱微愣:“嗯?”
“其实在半年前我就已经了解了你妈妈身世中无关景兰的一部分,我告诉过我的父母,他们没有介意这一点,因为这并不是你母亲的错。但我没有告诉你。”
陆靖言顿了顿:“怕你离开。”
如果陆氏没有及时发现景氏的罪行,可能会有千万人的生命健康受到威胁。于情于理,陆氏没有错,但却成为了景氏覆灭的□□。人非圣贤,少有人能做到大义灭亲,公私分明。迟樱重亲情,她若因此记恨陆氏,他不会怪她,但会痛彻心扉。出于私心,景征有意隐瞒,他就趁势没有提及。
迟樱睫毛微颤:“你傻不傻。”
事实证明,他们彼此担心的事情都不会发生。就算他们彼此沉默,什么都不说,也不会在未来走散。
她忽然就有这种信心。
但她还是想多说一些。
“只要你不嫌弃我,我这辈子都在你的身边,怎样都不走。”
她亲了亲陆靖言瘦削的下颌:“我不相信这一切都畅通无阻。你不要总是在背后默默摆平一切,遇到任何事情你应该和我说。我也许比你想象中要更厉害,可以陪你一起解决。”
陆靖言让她看到的外部世界是一个温和的样子,为了营造出温和的表象,他肯定在背后付诸了很多努力。
陆靖言:“你觉得我在骗你?”
迟樱:“你总是骗我,骗我一切都好。”
“没有骗你。”
迟樱沉默地凝视着他,眼神充却不信任。
“要怎样你才会相信?”
“狼来了这么多次,怎样都不信,你只有一个选择,就是和我患难与共。”
“不知道顾远琛会不会介意我告诉你,但以后都是家人,你迟早会知道……”
陆靖言话题转得突然,迟樱顿时起了精神。
“顾远琛的经历和你母亲很像,如果没有陆氏,他的父母不会遇难,沦为商业竞争的牺牲品。后来陆氏收养了他,他的父母算不上正人君子,但并不妨碍顾远琛成为一个优秀的人。”
迟樱快速消化陆靖言说的话,不可思议道:“原来是这样。”对他们的关系、相处模式的震惊之余,还有些莫名的感动。
陆靖言想起些什么,轻咳了两声:“当然了,顾远琛也算不上什么正人君子,也许是……白眼狼。”
迟樱知道他意指何处,感到一丝丝尴尬,合混着让他们情谊生出罅隙的内疚。
陆靖言话虽冷峭了些,和顾远琛相处的态度也称不上热络,但她可以从他眼底清晰地读出对这个弟弟的纵容。
迟樱抚了抚陆靖言微微翘起的发:“不会的,界内都赞誉,顾导人很好。”
她相信顾远琛不会反咬一口,只是在她这件事情上恃宠而骄。
陆靖言挑了挑眉:“不许替他说话。”
迟樱不敢推醋坛:“听命。”
“是你大人有大量,给了他试错的机会。”
陆靖言稍悦:“这么说你信了?”
迟樱认真点头:“信。”
相信他的家人并不偏狭,不会因为父母做错的事情对子女戴上有色眼镜,甚至有为生民立命的开阔胸襟。其实,这才是企业长足发展的根本。
陆靖言低沉郑重道:“以后有我。”
迟樱不想说谢谢了。
“我爱你。”她说。
陆靖言微怔。
迟樱抬起下巴,在他唇间落下一吻:“如果可以,我想成为你的成就,而不是你的� �担。”
***
迟樱粉丝最开始撕得很有素质,在林悠笙微博下委婉提醒。
林悠笙却置若罔闻,变本加厉,先发了一段弹唱的视频,视频中唱的歌,迟樱在最近的直播活动里也唱过。
然后晒了几张手写,中文英文法文一应俱全,字体潇洒,一气呵成。
营销号嗅觉灵敏,不嫌事大地把她的手写和迟樱陆靖言的签名放在一起比较。
因为前不久,迟樱和陆靖言的字上了热搜,被网友称为最般配的字。
短短几日,林悠笙和迟樱的新闻铺天盖地。
林悠笙似乎在证明,她各个方面都不比迟樱差。
迟樱粉丝不得不给林悠笙的动机盖章,愤怒之下,没有再佛系地作壁上观,纷纷抱团开撕,评论区变得乌烟瘴气。
路人本来只是吃瓜,一方面觉得林悠笙确实有点过分,一方面又觉得迟樱粉丝这么对待新人有点不近人情了。
直到林悠笙发了一条微博:
“一些真相。”
配图是一张手机备忘录截图,文字密集,篇幅很长。
概括一下就是,迟樱母亲和她的母亲是孪生姐妹,当年她的母亲和迟氏继承人迟严清一见钟情,结果迟樱母亲心生嫉恨,冒充她妈妈和迟严清上床,并诞下私生女迟樱。
她出生后,迟樱母亲绑架了她,以她的生命威胁迟严清,要求迟樱在迟家享受和她同等的地位,迟严清被逼同意。
迟樱母亲不但没有善罢甘休,反而得寸进尺,最后生生逼死了她母亲,自己则上位,成为迟夫人。
她则被迟严清送出国。
大家都说她是孤儿,迟严清到今天都没有认她。
林悠笙说清楚了前因后果的每个细节,有鼻子有眼,不像在捏造。
全民惊叹:这什么情况,超级大瓜!
原来迟樱出身迟氏,数年前家喻户晓的钟表大亨。前不久是不是有人这么说过?预言帝啊!就说陆氏怎么可能和无名之辈结婚,肯定是商业联姻。虽然说迟氏最近好像不太行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啊。
迟樱的妈妈也太不要脸了吧!简直刷新了道德下限,三观都要被震碎了。俗话怎么说来着,有其母必有其女。迟樱不声不响地抢走了林悠笙豪门千金的身份,鸠占鹊巢,人品可见一斑。
林悠笙就好惨了,明明含着金钥匙出生,却被家人当作孤儿养,那什么继承人迟严清也是孬种。
好在善有善报,林悠笙不但没有自甘堕落,还变得非常优秀。
这段时间迟樱粉丝那样攻击人家,要不要脸?
网民愤怒了,把“迟樱的母亲”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迟樱亦被拖下水。
有人说,迟樱不仅仅抢走了林悠笙迟家人的身份,更抢走了陆太太的身份。
迟樱看完微博,手脚冰凉,但迅速冷静下来。
林悠笙在颠倒是非,她把景兰做过的事情全盘扣在了景征的头上。
可是她为什么造谣得言之凿凿?她不怕被事实证据怼一脸?还是说她已经认定了,她说的事情就是真相?
是迟严清告诉她的讯息根本上是错误的,还是林悠笙得到的信息是错误的。
如果这只是迟严清的一面之词,迟樱会怀疑迟严清在骗她。
但她下午见过景征,她们交流很深。
景征和迟严清关系疏冷,不可能联合起来骗她,也完全没有必要。
林悠笙要么是有意而为之,要么被教唆误导了。
她一直生活在国外,消息阻塞,对国内的事情只能道听途说。
景兰当时就在书信里说,林悠笙长大后会知道真相。
也许她在告诉林悠笙“真相”的时候,故意扭曲了事实。
站在林悠笙的立场上,林悠笙这次的操作非常让人钦佩。
先是处处模仿她,让人觉得林悠笙这辈子都是她迟樱的影子。再证明,她虽然是她的影子,但和她一样优秀,甚至比她优秀。最后用身世卖惨,众人恍然大悟,原来林悠笙之所以成为迟樱的影子,是迟樱和她的母亲用下三滥的手段害的。
她的身世成谜,消息一出,势必赢取广泛关注。
林悠笙就可以借此机会,迎着热度直接走红。
人们对她的关注和好感度,大概率会转移到林悠笙身上。
迟樱想起了她和林悠笙初次见面那天,林悠笙说她和她母亲一样。
林悠笙斩钉截铁的语气,似乎印证了她的猜想。
当时她不知悉真相,感到困惑,却没有立场回驳。
如今了然,她当然会还自己和景征清白。
林悠笙想借她炒作,那么恭祝她事与愿违。
***
此时,世界另一角落,程寰找到了程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