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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千仞虽然拒绝搬去隐仙岩, 由剑阁诸位强者守关护法, 但傅克己与一众长老不敢大意,始终关注着澹山后山。

修行者突破大乘时,沟通天地,必使风云变幻。或祥云化瑞兽,清光普照, 或阴云汇聚,狂风卷地。人们远观天象,便知他心意是宁和还是暴戾, 情况是凶是吉。

若不能沟通天地,天象自然不会变化。

“他出来了。你们可以去看他。如果他不愿出来见人,便趁早散了。”

即使考虑过突破失败的可能, 傅克己仍一时间难以接受。想来程千仞一定更痛苦。顾忌对方自尊心, 他没有和剑阁弟子、南渊学生们一起去。

他决定单独去。

众弟子提着灯笼、举着火把,向澹山后山聚集。火光在山道上蜿蜒,如一条条星河。

山上春日来迟, 夜间寒风呼啸, 吹得他们衣袍猎猎作响。

临近后山, 人群中响起低低啜泣声。

“突破失败必然损伤根基, 山主为了剑阁,竟然走到这一步。不然以他的天资, 稳扎稳打,早晚有一日超凡入圣,何至于此!苍天不公!”

程千仞出关了, 尚不知山外人如何说他。

他推开窗户,眼看墨蓝苍穹,弯月如钩。视野尽头群山与天幕相接,山峦轮廓延绵起伏,笼着淡淡清辉,气象壮阔。

仿佛做了一场大梦。梦醒之后,眼中世界与原先看到的截然不同。神清气爽,豁然开朗。

他回头道:“谢谢你。”

这次突破如此顺利,水到渠成,瞒天过海,对亏朝歌阙帮忙。

“不客气。恭喜你更上一层楼。”

程千仞笑了笑,心防消解些许。

稍时,他听见外面动静,放出神识感知。

院门外来了些人,从四面八方越聚越多,却不敲门,只是等候。半夜匆匆赶来,不知出了什么急事。

“我先去看看。”

他这回没有让朝歌阙避一避。大概是笃信对方靠谱,不会被人察觉。

门打开,怀清怀明站在小院门口。

“山主。您出关了?”

或许夜里太冷,他听见两人声音颤抖,像要哭一样。

“您还好吗?”

程千仞笑道:“我很好,万事顺利。多谢你们关心,夜深露重,快回去吧。”

两人听见他笑,心想山主明明难受,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反来安慰他们。一时哭得更伤心了。

怀清哽咽道:“苍天不公!”

两人向一旁让开。

他们身后,人群站满山坡,一片灯笼火把在夜风中燃烧,如漫漫星海闪烁,直到视野尽头。

程千仞震惊。

怀清怀明一撩衣摆,单膝跪地,抱拳道:“愿与山主共进退!”

众弟子齐声道:“我等誓与山主共进退!”

声遏行云,惊起林间飞鸟。

“起来,快起来。”

程千仞怔然,想起一行人闯出慈恩寺,云船上的情景历历在目。那时他不愿意做山主,如今却是心甘情愿,再不后悔。

悲壮气氛令人热血澎湃:“安危谁与共,风雨敬同舟!”

他走入人群,看着那些坚毅面容,含泪眼眸,与他们握手,拍他们肩膀,泪湿眼眶……

不对,我成功突破了。

咱大家伙回去吃鸡啊,干嘛大冷天半夜演这个。

“你们听我说,大家关心我,我非常感谢,我这次成功突破,必让开山大典顺利举行……”

弟子们还是呜呜地哭:“我等誓死保护山主!”

程千仞:“……”

他发现气氛收不住。

剑阁弟子某些方面特别一根筋,认准一件事很难改。

以前傅克己指着他说,让他做山主,弟子们就哗啦啦跪一片,不听他拒绝。现在他说自己突破成功,万事大吉,他们还是不信。

怀清抹去眼泪:“不能再打扰山主了,您好好休息。”

怀明:“务必保重身体。”

程千仞:“……你们也好好休息。明天多吃点。”

他送别众人,回到小院,长舒一口气。

花窗里亮着一点暖黄色烛光。

程千仞突然庆幸,以他们的修为大可通宵看书或练剑,否则今晚谁睡主卧,谁睡偏房?

他关上房门,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那个傅克己,你多小心他。”

程千仞怔了怔:“什么意思?”

“他最初请你做山主,是为化解剑阁之危。”朝歌阙见他还不明白,耐心解释道,“如果你真的突破失败,将使剑阁陷入更糟困境。他一心只有门派荣辱,如何不怨你?”

程千仞:“你多虑了。老傅不是那种人。就算我失败,他也不会说什么,就像其他弟子,不会因此鄙薄我、责难我。他刚才没来,肯定因为有事要忙。”

朝歌阙沉默片刻,轻声嗤笑:“你二人恰如剑阁双璧,肝胆相照。”

程千仞没仔细揣摩他语气,点点头:“嗯!”

朝歌阙哗啦翻过一页书。

程千仞才反应过来,‘剑阁双璧’可不是好词,看宁复还和宋觉非什么下场……但他以为,自己与朝歌阙关系已经缓和,于是很直男地没有多想。

后来傅克己与邱北来看他,已是第二日辰时,他们坐在小院说了些话。

同一时刻,山门开启,山下聚集的八方来客陆续上山,被安排住进客院。

时值乱世,众说纷纭。

剑阁烟山精锐弟子远赴白雪关,澹山山主程千仞突破失败,战力折损,傅克己独木难支。却早已宣布举行开山大典,开弓没有回头箭,覆水难收不外如是。

多方倾轧,风雨飘摇。强敌环伺,无人独当一面。

“法器、灵脉、宗门祖辈基业,经过这一遭,能不能守住?”

相比外界,剑阁里的气氛更显平静、肃穆。

每个人脸上不见惶恐,每件事按计划施行,有条不紊。不管客人们怀着怎样的心思上山,主人总该招待周全。

程千仞出关后,请教过朝歌阙如何穿戴那套厚重、繁复的礼服,好不容易学会,怀清怀明却带了一套崭新的给他。

“山主,这一身窄腰窄袖,绣满符文,结实又利落,打架不累赘。”

天色未明,朝歌阙为他整理衣领,抹去最后一道微小褶皱:

“安心,我就在这里。如果来了你应付不了的人,我会传音给你。”

“好。”程千仞点头,忽然回过神,无奈笑道:“我不紧张,也不害怕。”

哥是见过世面的人。

朝歌阙:“行了,去吧。”

程千仞穿着一丝不苟的礼服出门了。

仪仗队数百人,有人持鹤羽扇翣、有人举华盖。多而不乱,旁而不杂。

开山大典,先要祭拜天地、再去宗祠祭拜山门前辈。他看到了秋暝真人的牌位,又想起院子篱笆边,天天路过的小土包。

程千仞只管跟着傅克己。傅山主上香他上香,傅山主鞠躬他鞠躬,然后听众人念诵道经、撞响古钟。

礼乐恢弘,仪式漫长。剑阁众人却没有丝毫急躁,因为仪典结束后,便该开始晚宴,招待来宾。宴会上,他们需要显得足够镇定、沉稳。

云顶大殿开阔,殿内列席整齐,高朋满座。

各派掌门长老互相见礼,低声寒暄,人们笑得一团和气,气氛热闹轻松。

“哐。”

殿门裹挟夜风打开。

众人向门外看,殿内招待宾客的剑阁弟子一齐行礼:“恭迎山主——”

程千仞与傅克己入殿,身后跟着十余位剑阁长老。

“你看他气息雄浑,不知灌了多少灵药强撑。”

“不过是强弩之末,能撑到几时。”

程千仞收回神识,不再听这些自以为隐秘的私语。

宾客打量着他,他也打量宾客,多半是‘老朋友’。

白云观的四位老道,身穿灰色道袍,手拿拂尘。山海宗五人身着深蓝色裋褐,头戴高冠。

穿杏黄僧衣拿禅杖的和尚们来自慈恩寺,为首高僧是监院慧德,他也熟悉得很。

还有清荷派威严老妇、流霞派灵修、扶松派上人等等。

他的目光落在殿西第一排坐席。

按宾客名单,那两方人马,应是代表两位反王来参加开山大典的。

青州王代表是一位白衫年轻人,坐在一众长老掌门之间,笑意从容,毫不显轻浮骄傲。程千仞觉得,此人性情像原下索几分,才得这般重用。

安山王代表是一位褐色绸衣老者,双目神光湛然,有皇族威仪,据说是王府大供奉。身边人对他低眉垂眼,尊敬至极。

程千仞多看了那老者一眼,他说不出哪里不对,却直觉不妙。此人或许有意收敛威压,隐藏境界。

朝歌阙想做什么,或者想让他做什么,是否将在这场晚宴有动作?今夜八方来客,变数太多,如何保证事必能成?

他进殿门短短几息,心思电转,将众人一览无余,已与傅克己走到大殿尽头,玉砌高阶前。

按仪轨和惯例,他二人端坐高阶上首座,剑阁弟子侍立阶下。宾客殿中饮酒祝词。

各居其位,方可宾主皆欢。

两位山主下一刻便要举步登阶。

“慢!”

程千仞心道果然,客人们干坐着等了半日,看似和乐,早已没了耐心。

他转过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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