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殷朝关于家财份属一类的明文律法尚算完善, 官府从不限制这些民间交易, 只是需要从每次更迭中收取小部分的契税, 以充作官用。
契税是受方交予,普通小康人家一般能免则免, 随意书写一纸收据就算是凭证了,毕竟契税真交起来还是不小的一笔。
但像祁家这等的大户,这一项就不能免除。
一来契税颇丰,府衙为了绩效核评断然不愿失了这笔进项, 是以纠察得严格, 二来富人家的子孙延绵,分支极广, 若不处理的妥帖,有凭有据,谁知道到了哪一代会闹起事来。
祁家虽就这么两房,但依着大房的精明, 自然是宁愿多交一笔契税, 把事情板上钉钉了才算安心。
时值七月流火之际, 天气转凉, 但尚存有些余暑,约定中转文书的日子眨眼就到,这段时日是楚娆嫁进了祁家之后, 第一次觉得日子过得太快。
只要想到这来回的一趟,二房就得吃下这个闷亏,她就一丁点儿都不想出门。
可这是祁苏应下的, 她也做不了主,只能一并前去,看看祁苏到底是准备行什么章法。
索幸的是,大房心急,午前已经先去府署将文书准备都安排妥当,只等着祁苏午后去签个字就算完事儿,楚娆不用担心再撞上祁风。其实,这也是祁风怕节外生枝,不然他哪可能放弃这些本来就不多的和‘新嫂子’的见面机会。
二房三进宅外,停着一架高头大马的车舆,楚娆攀着登上车辕,一撩开门帘,就看到里头闭目养神的祁苏。
嫁进祁家四月有余,现在一个院子天天都能碰上几回,要说和从前比,楚娆现下虽然还不觉得随意,但和祁苏同处一车也自然了许多。
不过之前,楚娆是没话找话,这次,她是真的有满腹的话要说要问。
楚娆性子急,马车堪堪行了还没一炷香,她就憋不住开口道,“祁苏,你到底是不是真的要将四成份例转给大房?
“是。”
“可是你给了他们,就万万收不回来了,那你之后该怎么办?”楚娆的眉头又蹙了起来,“要不然你也少给两成,全都给他们了怎么行。”
她一直以为祁苏会临时变卦,当耍一下大房也好,但显然这次去府衙已然是定下的了,也是,瞧祁苏的性子也做不出那种玩笑事,但他到底如何想的,难道送人东西,受的那人还能亏了不成。
“能收回来。”
“......”
从祁苏嘴里,想听到一整句话,楚娆觉得那是不可能了,既然他有打算,她也就不再多纠缠,左右是等着看,祁苏总不会空口安慰她。
但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是她一定想知道的。
楚娆正了正神色,“祁苏,你也知道祁风下药给你的事,对不对?”
她问的很认真,想佐证紫烟有没有骗她,问祁苏是最快不过的方法,万一紫烟隐瞒了什么,她也能第一时间发现,这种时候你猜我猜的,吃亏的还不是自己。
祁苏在楚娆说完这句话后,才睁开一直阖着的双眸。
他看向楚娆,她脸上的焦急不似作假。
从上车时他便闭目养神,是因着他一夜都未完全入眠。
隔了四个月之后,他又开始做那个熟悉的梦,梦里他的意识清醒,但是彻底成了看客,一遍又一遍地看着楚娆从那个亭子里和祁风争吵,随后跑出去的惊恐模样。
最初,他只知道在梦境里,楚娆是惧怕的样子,与祁风也似乎是纠葛颇深,是以他猜测两人相熟。
后来,他发现楚娆是当真厌恶祁风到了极致,那又怎么会与其在亭中独处。
祁苏的琥珀色双眸微闪,不答反问,“你又为何惧怕祁风?”
楚娆是眼巴巴等着祁苏回答,突然被他这么一问,话到嘴边成了一句似是而非的,“我说了你也说么。”
“好,我知道。”
祁苏闻言竟是不留余地地直接回道,根本没有给楚娆机会思索,“该你了。”
“......”
楚娆被祁苏这么认真地盯着,很是不惯。她不是不信祁苏,但重生这事说起来着实难以置信,可她想不出能说些什么其他的缘由,于是只能红着脸道:“我,我是觉得他对我有不轨的心思,我不喜欢。”
“避风亭,你有和他独处过。”
不是问句,而是带着肯定的语气。
这下,楚娆惊讶了,她和祁风唯一一次独处,就是前世亭子那处,为何祁苏会知道。
“没,没有啊。”
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慌乱情绪被祁苏尽收眼底。
楚娆嫁进祁家,几乎是一直在他眼前动静不断,祁风若是要来二房,必得要到花苑的锁匙,否则也不会要想收买紫烟来投毒,是以之前应当是不存着机会。
忆起心尘曾说得过的话,难道说是以后的某日,才会发生如此一般的事,那这梦便成了预知?可还未发生,为何楚娆第一次见祁风便能生出厌恶。
祁苏心下闪过的种种猜想,楚娆不知道的,是他竟已经猜的八九不离十。
她看着祁苏在那深思,以为祁苏对她生出了误会,尤其现在她还晓得祁风对祁苏有下毒的心思,楚娆心里顿时有些着急。
“祁苏,总之我厌恶祁风,以前不想,以后也不想同他见面。”
祁苏兀自思索,没有太过在意一旁叽叽喳喳的楚娆。
楚娆见他不回,生怕祁苏不信,还兀自举起右手,洁白细腻的小小掌心正对着祁苏,“祁苏,你别乱想,我能同你立誓的,我楚娆绝对不会害你。”
“这样吧,若是有违此誓,我就,就——”
楚娆想了半天,想找个狠毒的,可手突然感受一丝施力,随后就被拂了下去。
祁苏的袖袍掠过楚娆的手心,酥酥麻麻带着微微冷意,像是羽毛在她的心口刷过似的。
她看着祁苏的动作,红着脸道:“祁苏,你这么信我呐。”
“聒噪。”
“.....”
楚娆闻言,羞红一褪,立马气鼓鼓地扭过头去,也不记得自己的初衷,转而闭上眼睛,“我要睡一会儿,到了你记得喊我。”
***
广陵城的现任知府姓曹,名知廉,上任已快满三年,楚娆记得再过几个月,他便会调任,至于后来的知府,是为姓孟。
不过这些事,她前世也只是听说而已,具体如何倒是没太在意,左右和她没什么大的关系。
如今春耕已过,秋收未至,府衙该是比较松闲的时候,但楚娆也万没有想到,崔知府竟是在府署的待客堂里面干坐着等他们的。
待客堂装饰极简,古朴的桌椅长凳,看起来就显着衙门清苦,当然了,这些也不过是表面功夫,楚娆第一次来,颇有些好奇地四下多看了两眼。
“曹知府。”
祁苏撩袍进门时微点了下头,语气与平日没什么两样。
见他们二人走进,曹知府笑呵呵地起身走上前来,“祁公子,咱们真是许久未见了啊。”
他似乎是特意的没穿官袍,只一件普通褚色常服外袍,中等身材,长得圆头圆脑,笑起来见牙不见眼,应该是和楚娆父亲一般的年纪,长相却是年轻许多。
“这位是祁夫人?”
曹知廉一看祁苏身侧的女子,碧玉年华,不施粉黛也依旧容色妍丽,之前曾听闻祁苏娶了个双姝之一的楚家小姐,莫不是这次就带了过来。
果然,“是。”
“曹知府好。”
听到提到自己了,楚娆大大方方地福了个身,虽说她也不知道礼行的姿势算不算合规制,但总归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嘛。
“呵呵,祁夫人不必多礼,夫人容貌昳丽,和祁公子当真是相配啊。”曹知廉虚扶了一下,笑容满面地便将人往里间书房引。
楚娆低下头跟上,由着祁苏和知府说话,虽都是些简单的寒暄之语,但她总觉得这气氛很怪。
皆说商不如官,明殷朝虽然对从商开设的限制不多,但身份定然是不如当官的。
可怎么看这情形,知府似乎对祁苏很是有礼的样子,而祁苏也还是如之前那般寡言少语,半分都不怕得罪人。
“祁广耀和他的儿子午前已是来过,将能签的文书都一并签了,只差祁公子你一锤定音。”
曹知廉边说边走到案桌前拿出一叠纸沓,停下脚步转头,“祁公子,你是当真定下了?”
“自然。”
得了这一句肯定,曹知廉是彻底信了这祁苏背后不凡。
他上任这三年,与祁苏没见过几面,但为何却如此客气,全是因着来任之前,这前任知府告诉他的。
原话便是:“扬州多富贾,其余皆可不结交,唯有祁家二房的病弱公子,不可怠慢。”
要知道,这祁家做的米业,在广陵城虽是头档,也算的上是巨富,但是摆在整个扬州,毕竟还有官商皇商,那便不那么数一数二可瞧的了。
然而前任知府与他是科考时同期的同窗,两人之间有交往更有情意在,曹知廉纵然不解,但也将之放在了心上。
此时,他庆幸自己选择不错。
他作为一州知府,京府上头传来的暂时秘而不宣的决策他都是两日前才知道,怎么这祁苏竟然早已知晓,还正好将即将到来的火势引到了祁家大房身上。
曹知廉心下越想越心惊,愈加不敢怠慢。
“祁公子,您放心,当年祁家大老爷在府署留下过凭证,你既是自愿过文书,那就不奏效,这事,我定能给你尽快办妥。”曹知府在尽快两个字上加重了声,他知道,祁苏能听懂,他在卖个情分,告诉祁苏,在那消息漏出之前,他能办妥这事。
“好,谢过曹知府。”
...
从府衙出来,楚娆是满腹疑问,比来时更甚。
知府说的当年祁苏的爷爷留下的凭证字据是什么?而且看知府的样子,似乎对祁苏的决定很是欣赏,这当中到底有什么不可言说的。
马车上,楚娆犹豫了很久,明知道祁苏不一定会告诉她,她还是忍不住问道,“祁苏,知府说的当年你爷爷留的是什么东西啊?”
祁苏此时正看着棋谱,他的视线落在书页一角,闻言只是轻描淡写地开口道,“给祁家立下的一个死规矩罢了。”
“什么死规矩?”楚娆继续追问道,就在她以为祁苏不会理她时,祁苏忽尔合上书页,看向她,眸色平淡,
“死规矩就是。”
“他日若我身死无嗣,二房财物尽归扬州赈济,除非,我亲自赠予。”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