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双成告别林青鸾,日夜兼程连赶两天路程,于第三日傍晚来到白石山脚,靠在路边微微喘气歇息。
衣衫上卷了风尘,两腿像灌了铅块沉重,冷双成低头看看青衫下摆,默默地舒缓下双腿。自与林青鸾分开后,如同一股绳索剖开了两半,密宗不易发现两人踪迹,她一路安全无虞长驱而入,风餐露宿,身子骨累得快散了架。
环视四周,山色寂然,暮霭沉沉,一排排低矮围篱的村户稀稀落落随处可见,她静寂地沿着村畔人家的泥墙走过,所经之处均是门户掩蔽,荒无人烟。
没有炊烟袅袅,没有垂髫小儿,没有阡陌纵横,什么都没有,只闻苍凉的山猫一两声叫唤。冷双成心中大奇,摸进一些门户破败的人家里查看。
屋内生活器皿、衣衫柴火一应俱全,保持着村民离开时的原样,仿似刮了一阵大风,将所有的男女老少吹走,却留下了院落牲畜的残骸。
黄土堆积成丘,四散无形,冷双成细心扒开才发觉动物尸骸,猜测家禽是活活饿死的。
焉知两百载,重回梦之乡。
白石山的草被令人惊叹,粗壮的草根上是嫩绿抽拔的新芽,随风仆倒,淡色逐渐浓郁,如同层层厚积薄发的波涛,冷双成伫立丛间,触目远视的均是狂放盎然的绿意。
古诗云“近乡情更怯”,这里不是她的故居,却是令她魂牵梦萦之处――两百年前幼时为狼孩生长的地方。
杂树生花,成百成千的苹果树盛织粉红锦衣,行列整齐地直走断壁深处,冷双成缓缓踏着及膝碧草,伸手抚摸一树一木,泪眼婆娑。暖风荡漾,花枝摇曳,微微发出簇簇声响,迎面熟悉而久违的气息令她深深闭上了双眼。
朦胧眼帘里,似乎又见往昔梦境。一名五岁幼童,披头散发衣衫褴褛,天真执拗地追逐风声月色奔跑,那个孩子赤着双脚,小小脚丫印下一个又一个血迹斑斑的足印,从断壁下的狼窠蜿蜒至山顶苹果树,夜夜如此,倔强如斯。
“我回来了,你还在吗?”冷双成跪落双膝,匍匐深吻于修韧草叶,她将脸贴在碧绿毯被上,温柔缠绵地,似是情人的喃喃自语,“我回来了,你还在吗?”
多少的风轻月朗、湖光山色流云千载,多少的风消月隐、梅林桂雨残留在她记忆深处,万事万物在岁月中顿首臣服,改变了颜面。冷双成泪眼相问,无语凝噎中,风声赫赫,惟独不见任何人的答复。
沉迷许久,风啸不断,日暮夕阳映照草叶上,镀过浅浅淡淡的红光,黑白分明动静相长,宛如水落石出的寒湖夜色,冷双成看着一黑一白的参差,想起了秋叶的眼睛,她惊觉起身,沿山查看植被。
山脊正面朝阳,草色烟光弥漫,生长勃勃如常,山顶朝下的背脊,古木森森一眼望不到边际。冷双成衣同绿色,在林间纵横飞跃,隐蔽了身形。奔跑至落日西沉,两道门户般的断壁直耸眼前,阻挡了一切行进的可能。她抬首看向壁身,依稀记得月夜里是从这里蹿出,一路跑到山顶抓下果子饱腹,环视身畔,棵棵茁壮的苹果树威武胜芳,她心中一动,回身摘取了远近距离不同的野果品尝,直到挨着壁脚生的那枚果子才微微尝出了点苦涩。
既是干苦,想必果子树根部吸取了不同的土质。
林子里渐渐暗了下来,壁立千仞的门户,隐隐透来啸啸狼声,一道又一道阴冷的风滚滚扑出,震荡冷双成的衣衫随风猎猎飞舞,她沉淀心神,缓缓走到山顶,纵身跃上枝桠,对着两三零落夏星出神。
整个村庄的村民消失不见,断壁后狼群守护森严,如果不是铁矿引来密宗灭口死守秘密,她的确还想不出什么理由,只是这个推断还需天明后证实。
凉风习习,风声幽呜,连日奔波的冷双成极快进入了梦乡。
归梦如春水,悠悠绕故乡。
次日清晨,冷双成梳洗完毕,紧好包裹,四散着寻了些翠竹,斩断后设法拖进了山崖。环绕地形一圈,她已经了解了内中的景况。处理好一切,她沿着来路返回。
白石镇虽说带了白石山的名讳,却是隔着此山有一百里远,冷双成一面想着此镇名称由来,一面又觉得有些哭笑不得。
莫非是镇不在大,有山则名?
镇子古朴而不衰落,亭台楼阁、深巷高院,烟笼朱户日照琉璃的风光不输于烟雨江南,处处景致优雅,冷双成的眸光细细打量,极力浏览来时疏忽的景色。
转角处,阳光下,一道颀长冷漠的身影凛然走来,眉目凝聚如山般沉笃,两眼漆黑如墨。
冷双成瞧了一眼,心下忍不住赞赏:好一个俊挺儿郎。
来人衣饰古朴优雅,一如身后静寂城镇。黑色坚挺立领衬托出白皙英俊的脸庞,如参天古木般醒目深邃,他的装扮不同于当朝宋人,腰悬玄黑绅带,雪白长衫下摆覆盖青黑蔽膝,长逸及靴,轻轻飘拂,整个人如同从山水深处走出的古代剑客。
他的黑色侠客履沉稳行来,干净、利落,一步一步踏在心跳节奏上,竟是不差分毫间隙。冷双成发觉他背负一柄无鞘的铁剑,露出了玄青雕花把手、菱形剑尖,在日照里发着黑幽幽的光华。
如果她没记错,这把剑应是无名,自前朝起就存在的铁剑“无名”。
很少有人认得这把古剑,因为它的历史远远超过了任何一把卫子夫神兵。
可是冷双成认出了这柄剑,勾起了她对前世的追忆,她默默地伫立街边注视着一人一剑。既然来人掌有此剑,一定和前世中的铁剑门有渊源,而且她敢笃定,赵应承未邀请铁门弟子集会,应是不知晓有此种隐世深山的门派。
年轻人气息冷冽地经过冷双成身旁,眉似远山,唇若薄刃,容颜更显生动。冷双成怅足回望,一直看着他缓缓走进街边茶楼。茶楼精巧美丽,八角飞檐上悬挂叮咚铜铃,呜呜风声拂动,一时鸣乐大作。“嗖”的一声,二楼雕花镂空的扶手突然飞出一具身体,不偏不倚砸向街巷屋檐下怔忪出神的冷双成。
风声胜过铃响,可见抛掷之人手上力度。冷双成反应奇速,身子滴溜溜转动,右手上扬,一道和力随着袖子将被掷之人身形托了一托。
被丢下来的人是个胖子,可惜已被震晕。冷双成掌风卸下力道,胖子的身躯如同绣球翻滚几周,最后轻飘飘地躺在了地上。
二楼扶手出现了一张深刻的脸,正是方才那名黑白衣饰的少年。他看了眼冷双成的出手,拱手行礼,道:“在下李鸿远,捉拿本门叛徒,若有失手伤及公子之处,还望公子海涵。”
这个人不动时就像把出了鞘的古剑,沉着大气,一旦动起来更是雷霆万钧、杀气重重。冷双成见了他得体的礼数、凛然的气质,心下称奇,连忙温文尔雅地还礼。
茶楼二层视野开阔,将街巷风光尽收眼底。李鸿远礼数周全,为冷双成叫了一壶铁观音,举止沉稳若定,极赋领袖气息。他抬手敬请一盏香茗,说道:“实不相瞒,在下见公子伫立路旁观望,心中生疑故摔出本门弟子试探,公子光明磊落出手救援,令在下佩服。在下这就给公子赔礼。”言出必行,他站起长身一鞠。
冷双成越发对他生出结交之心。李鸿远的试探她其实清楚,没想到他光风霁月般吐诉,实属磊落君子。而且称过门人“叛徒”后,他言谈落落,维护本门声威均唤弟子,这份细致入微的谨慎博得了她极大的好感。但是他以门人作为棋子来试探她,此举和当年的初一提聂无忧又有异曲同工之妙的狡善。冷双成心里越觉有趣,微微一笑拈起茶盏,道:“请公子不要拘礼,敝人冷双成,路过古镇偶见公子古风雅雅气质出尘,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她腼腆地笑笑,遮掩脸色饮下香茗。
李鸿远眉目不动,沉着说道:“公子既是驻足不去,是否有话要交代在下?”
冷双成暗道“好聪明的人”,温和说:“我自白石山而来,在狼谷中见过两枚铁剑,与公子身上形状相符,猜测是公子门人,踌躇立足间不知如何启口,没想到被公子看出端倪。”再次腼腆一笑,温文可亲。
李鸿远蹙了蹙眉,看着冷双成的笑容,叹道:“的确是本门散失的两名弟子,看来是命丧狼口……”顿了顿,又作揖续道:“有关本门机要不便相告,还望公子海涵。”
“无妨。”冷双成言若春风,缓缓吐出二字。
两人在茶楼上客客气气地交谈起来。
李鸿远与冷双成均是风度沉稳、言辞谨慎之人,两者在不触及各自隐私下,一来一去道明一些情况。
李鸿远身为铁剑门代掌门,接受师傅承令,下山寻找忍受不了清苦修炼逃走的三名弟子,身后铁剑便是师傅所赐,代为执法信物。两名弟子已死,最后一名胖刀客方才已被追踪而来的李鸿远制服,回门后接受更严厉的刑法。
冷双成这才知道市面上流失的贡品是这胖子拼死盗出,瞧他手腕足踝旧伤累累,估计也是吃了不少苦头,因为不是九死一生很难逃出狼谷。既然代掌门已来,冷双成也不好多方查问,言谈之中她察觉李鸿远果然对江湖典故知晓不多,显然是平素修关门纪森严,铁剑门弟子无法下山游历的缘故。
六月夏风穿过古镇,清减几分熏暖,多了清爽如丝的淡雅。李鸿远转视一眼街头,眼色岿然不动,口中却赞叹一声:“好马。”
冷双成心中一凛,缓缓回头。
青石街面上突然安静了下来,沉寂厚重如一潭碧水。三三两两的行人已躲避檐下,噤声不语。仿似在淡素如烟的街巷上注入一股雪雨,霎时间空气变得清冷见骨。通体雪白的骅龙步伐稳健地缓步行来,额前一抹嫣红在阳光下深沉显眼。
冷双成深深地叹了口气,将右掌抚上前额,黑发散落遮掩了半颜,她默默地饮下一杯茶盏。李鸿远似乎有所了悟,不动声色地转回视线,继续端坐饮茶。
可是外面动静不容人忽视。
骅龙稳当停驻街面,踏雪乌蹄笃笃两声,再也纹丝不动。汉白玉雕柱晶莹如月,黑檀车辕尽显简约霸气,李鸿远堪堪掠过一眼,便隐约断定来人身份不低,只得不动声色地饮茶,无其他张望之心。
远处阳光下银衣卫士如林直立街头巷尾,鲜衣铠甲,怒马峥嵘,一簇簇闪亮锋利的箭矢口冲霄汉,显赫森冷,众银衣少年稳踞马身,眉宇间冰雪连天,端的是气势不凡。
车门被随从恭敬分开,两根修长的手指轻划车幔,如同锦黑丝绒上镌刻出雪白优雅的兰竹,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张俊美至极点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