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东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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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场地里不知何时传来了一个温和的声音。

吴算子面无表情地转过身,便见到了一张温文如玉的脸,正是被公子称为“府内东阁,帐外诸葛”的诸葛东阁。

青衫儒衣的东阁先生一直在晨曦中微笑着,这是一张温暖的脸,丝丝的笑容如潮水般涌上他的眼睛。相对于先生的温和,吴算即使心有不甘,也不得不应答道:“深藏不露,处事不惊。”

他所说的即是方才冷琦和黑衣卫试探初一身手的事情。

“先生要我留有此人,不知何意?”吴算那日接到青衣小厮密报后,并未出面干涉赵勇留下初一,否则以“神算子”闻名天下的谨慎及见微知著的本领,如何不知边院的动静?

诸葛东阁只是微笑道:“日后必有所用。此前还烦劳总管应允,让初一进入我青衣营。”

吴算望着这比狐狸还笑得狡猾的人,纵是他百转千机,也料不到诸葛东阁的用意。身旁的冷琦已然恢复了初时的冷漠,不发一语站在庭院之中。

诸葛东阁面朝冷琦微微一转,对上了他冰冷的眼,脸上的笑容丝毫不减:“我已查探过院卫的脉络,并无大碍。”余下的话在面对这个骄傲的少年,悉数吞没,方才那群黑衣卫士既无性命担忧,势必冷琦至多被震伤内腑,亦无多大的伤害。

诸葛东阁见这二人神色自若,并无流露出他们的想法,只得主动询问:“不知冷护卫意下如何?”

这个一直沉默的少年似乎在考虑如何开口,他微微垂首,盯着地面缓缓说道:“初一那一掌,仅用了三成功力。”

吴算和诸葛东阁的眼光双双齐聚到冷琦苍白的脸上。直至此时,冷琦凝住的身形才有一丝的晃动,嘴角渗出细丝般的血流。原来在刚才初一冰冷寒戾的掌风之下,冷琦使出刚强猛烈的“大碑手”不仅未能抢占任何先机,甚至最终被他那寒冷至极的内力所伤。

冷琦后面的话语并未说完,但他知道场中的两位前辈能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如若冷护卫使剑呢……”诸葛东阁迟疑地看着他。

冷琦冷冷的脸上无任何表情,沉声说道:“初一也未能使用武器,无人明了此人擅长何种兵器,我若使剑亦无必胜的把握。”

听者都暗自惊心:“如此强敌,怎地江湖中从未耳闻?”他们的吃惊并无道理,要知道冷琦十四岁时随公子在关外一战成名,至今以来,除公子之外,同辈少年之中,很少有人能出“影子剑”冷琦之右。冷琦少年成名,凭一对袖中剑牢牢缠住对方,那黑沉沉的剑意如影随形无处不在,是以江湖中人谈及冷琦名字,也必微微色变。

眼见骄傲如斯的冷琦都面色冷漠地说出此番话语,想必那初一确实是深藏不露之人。方才冷琦受吴算之意,使出力道雄浑的“大碑手”试探初一,寻常之人只怕在冷琦遍身的冲击下难逃一劫,只要初一一接掌,冷琦便可料到对方的功力。只是未曾料到,初一不仅一击相抵伤了冷琦,还能面不改色全身而退,这份深厚的功力的确令人匪夷所思。

如此,吴算和诸葛东阁心中都有打算,吴算是想断掉初一的退路,再见到公子之前让他彻底消失,是以有他方才暗中提起的杀机;诸葛东阁惊奇于那名被唤做“初一”的少年许多不为人所知的身世,潜伏在他体内冰冷霸道的戾气,因此想留得他的性命,日后容自己好生研习。

“先生要提走初一也可以,但是先生必须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但说无妨。”

“日后要发动任务,初一必须同行。”

诸葛东阁见吴算不动神色地盯住自己的眼睛,不禁微微一笑:“总管似乎忘了初一不是我无方之人……”

“擅入山庄,男者不杀为奴,女子不杀为娼。”

诸葛东阁听罢哈哈大笑:“总管言重了,上任庄主曾修改过遗训,定论道――擅自闯入山庄者,历代庄主如若不杀,可削罪为奴,若是女子庄主留有不杀,”东阁先生说到这里稍稍一停,朝着吴算一字一顿道,“必立之为少夫人。”

“先生可别忘了,上任庄主也曾留下遗命,为山庄立少夫人必须征得我们同意。”吴算的脸色未有任何松动,冷冷地强调着,“必须要我们两人同时同意。”

东阁默然。吴算见势又道出他的决定,似他这般强势冷漠之人,在凌乱的世道里,不知轻易地裁夺了几多他人的性命,“而且初一是男人,所以他只能卖身为奴。”

冷琦不发一语便是默认。

诸葛东阁在府内无意和吴算争夺,当下便微微一笑作揖离开。临走之时还不忘随手摸颗他自制的“定心丸”为冷琦排解寒冰之毒。

于是,初一的命运就这样在无方岛内、辟邪山庄里被这廖数几人决定了。

初一进了青衣营后,很快地适应了这里的环境。

所谓青衣营,是由江湖中传闻的辟邪山庄“府内东阁”掌管,也就是近几年每逢初一十五消失不见的,对外自称“朱格”的那名儒医诸葛东阁。

东阁先生为人谦逊守礼,对待无方岛中的每人都温暖如春,他性喜穿青衣,因此所居住的院落便被唤作“青衣营”。

这个院落在外观上毫不起眼,古朴雕花的木门敞开,对着一条深幽的不见尽头的古道。初一记得初次踏入院落以来,所见之色尽是苍健遒劲的绿木,他极其淡漠地穿过树林,心中尚无一丝好奇,待他见到唤他前来的正是岛上那位术士,也只是平静从容地跪拜行礼,因为他已知晓正是和“神算子”齐名的诸葛先生请他前来。

诸葛东阁的眼里透露着笑意,他将衫袖一挥稳稳地托住了初一向下朝拜的身形。初一也不抗拒先生,静静地站立一旁,但凭先生吩咐事情。

“初一在此山庄内千万不可大意,你日前碰到的只是冷护卫而已,真是你的大幸。”

初一平静地垂手伫立,聆听教诲,脸上波澜不惊。

“想必初一还记得那日的‘八角回门阵’吧?那正是我家公子所设。”诸葛东阁双手负立,眯着眼看着细碎的阳光。这个公子是他从小看着长大,每次提及他心里必定是五味杂陈,只是脸上无一丝征兆。“公子两岁学剑,对剑术的精悟世间难找第二人与之匹敌。你那日险中求胜的掌法,只是堪堪逃脱冷琦的追杀。这冷琦便是公子幼时的陪护,他的武功招数全由公子传授。而初一用计打散的阵法,也仅是公子用来实验战场的先遣,这机关重重的辟邪山庄内,不知有多少是你不曾领教的机锋!”

说至这里,诸葛东阁微微瞧着初一,过了许久,他才叹息了一声:“这样一名心思缜密的公子,过早地卷入朝政和武林,使他失去了为人的……”后面的声音微弱下来,语意不详。

初一仍然平静地垂手站立,神色淡然,一双乌黑冷澈的瞳仁中并未惊起任何的涟漪。

但是他记住了一个重要讯息:这么厉害的阵法居然拿他来当靶子试试,仅是为了日后一场什么战役。

东阁先生细细地瞧着初一,见他坚韧如斯不为所动,心中收留他的最初想法就未贸然出口。东阁极其欣赏眼前这名青衣少年的内敛与沉着,于是轻缓地舒展袍袖,慢斯条理地说道:“那群黑衣少年的武功均是由公子亲自传授,几招半式就把你迫得身形大乱,可见如果公子亲临,你在他手下难以走全二十招。”

初一不置可否,他没见着秋叶公子,自是无法比较他们两人武功的强弱。不过他心里却隐隐觉得这个公子的确厉害,想当初与黑衣卫交手时,他曾暗自惊心:“这布阵之人不知是何人,如此霸道凌厉的阵势,如此默契勇猛的卫士,却被他安排得滴水不露。我若不是大胆赌上寒冰的疠气,恐怕今天也是难以逃脱此阵――这布阵之人真可谓是心计多端,城府深沉。”

诸葛东阁似乎看出初一心中所想,料得如此聪明之人,必能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也就不再言语,转身沉默地朝绿林深处走去,那背影说不出的辛酸落寞,直至他融入宛如屏障般的绿色之中,初一的身子也未发生过丁点变动。

这便是初一首次在辟邪山庄内和诸葛先生的照面。

至此之后,诸葛东阁如黄鹤杳然不知其踪,初一也较谨慎,从不到处闲逛,只是有一处地方,他却是经常落脚,那便是居于青衣院落中央的一座阁楼。这栋小楼如其他阁楼一般,暗淡古朴,只在阳光的映照之下,匾牌上书的两个大字“东阁”才熠熠生光。

东阁楼里有极其多的书籍,推门进去满眼皆是。初一略略打量,惊奇地发现均是武功秘籍和天文医理类的古书。再观之整个院落,似乎只有他一人一般,很少有其他行人踪迹,是以他来到青衣营半月有余,还不明了这中间有何机密。但他也索然无趣有如幽魂,只在这栋里才显得勃勃生机,每日只是发愤地阅读,通宵达旦满室灯光,无人叨扰无人过问,饿了便出去寻吃的,每每也有小厮送至他房内,因此无任何的后顾之忧。

初一每日埋首在这医理书籍之中,浑然不觉外面已过三月有余,时值初冬,无方岛地处东海还较温暖,岛上之人仅仅着起夹衣罩在长衫之外,只有初一还白领青衫一切如故。

查找图册时,他才知道,在他身上居然发生了不可思议之事。

他生于唐肃宗至德三年,现在却是建隆二年,国号为“宋”的朝代先期,中间横亘了整整两百年的历史!他细细回想,记起了由于寒毒发作,冰雪覆盖全身形成了保护他躯体的冰棺,不知何因冰棺又送他到东海无方岛上。而且通过查看地图,他发现这个朝代周遭有辽、西夏、荆湘三国敌对势力,这些都是他前世不曾见过的名号。

他所停留的辟邪山庄,远在东海之外,却是在宋朝疆界内,由此可推见,他的主人、位居世子之列的秋叶公子,应当有辅佐社稷的重责,不可避免会与其余三方为敌。

今日清晨,海边起了大雾,凝结成一片暗沉的乌云。他照旧外出寻食,多走出了几步,意图观察下离岛的途径,边院的老赵正在补给船只,回首瞧见他了,连忙蹿身回来,咧着嘴说:“初一你毛小子想去哪里?活腻了吧,到处乱走?”

初一默然转身,朝青衣营方向走去,天边的乌云压顶,过了不久,想必会酝酿出一场风暴。老赵跟在身后,似乎有些不放心,直到将他押进了院子,才扯着嘴边的短须,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说:“初一,进了青衣营原本就不归我边院管了,不过我老赵在这辟邪也算个人物,说话算得数――哪天再让我瞧见你像个游魂一样到处荡,不需要禀告大总管,我照样能一掌劈了你!”

初一不置可否,只低声应道:“是。”

尽管辟邪内部,除了青衣营外,处处都显得神秘而谨慎,但初一这次走出院落的状似无形之举,还是让他观察到了一点不寻常的现象:那些在海边补给的船员,体格健壮,衣衫凌乱,但动作整齐,没有噪杂声响。

这种身手,应该是训练有素的士兵。

青衣营里,初一放慢脚步踏过寒韧冬草,背后的老赵果然一步赶上来,推搡了一把他的肩头。“走快点!还磨蹭个什么?”

初一借着这股力踉跄向前,额头结结实实磕在了冬青树上,传来一声闷响。他回过身子,揉着额角,默默看着老赵。不出意外地,老赵看到他吃了亏,笑得极为开心:“我说你今天怎么掉了魂似的,连这平常的一招都避不开?走路一个劲地朝后看,还看什么呢?那只出海的船就这么吸引你啊?我不怕告诉你,那船你上不去,里面都是受伤退下来的兵卒,等着东阁先生跟他们医治,得闲了,才来码头帮我运东西……”

初一听到了关键处,马上打断老赵的话说:“外面在打仗吗?”

老赵扯着胡子瞧他:“是在打仗,一片混战。”

初一站在原地踌躇一下,老赵看见了,遽然伸出厚掌,欺风赶羽地直劈过来。“肚子里又在盘算什么?直接说出来!”

……

几下来往,初一已经从老赵嘴里套出了入辟邪以来外面的情况:四川唐门数月前遭重创;辽出兵进攻燕云十六州,步步紧逼;中原内陆还有前唐残余势力,以李敬唐为首的小股军队四处逃窜,不日前碰上了宋朝内腹接壤国荆湘国的轻骑团,竟伙同在一起,一路北上,继续在宋境内活跃。

这样,初一初次降临的宋朝,已然腹背受敌,战火逐渐蔓延到北方。

老赵咂摸着嘴说:“公子手段好,已经将他们革除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也成不了什么气候,只能朝北边退了。”

初一安静听着,依然不置可否。

战争虽然可怕,但没法乱到辟邪山庄来,这点他是清楚的。最令他揪心的是他离别了亲人、恋人,重生在这个冷冰冰的山庄外,面对一些冷冰冰的人,无可避免地听着冷冰冰的秋叶公子的事情。

他还能说出什么话?

在这短短几月的研习之中,他努力地克制自己的痛苦与麻木,尽量多汲取与此世有关的讯息,直至看到后来,他索性就盯着这些枯燥的古字发呆。

初一在凄凉幽静的阁楼里呆坐了片晌,终究推开门走出楼外。

楼外绿意依旧盎然,静静的没一丝声音,只有满眼所见松柏、冬青挺立,稳重如山。

初一站在一棵挺直苍劲的松柏树下,垂首凝神看着地面的青草。片刻,身体自发地微微抖动,在这一片无风无声的死寂中,一向安静平稳的初一似乎心里在想着什么。

从他身旁的任何一个角度看,无人能猜透这名少年的心思。只是旁人不明了,此时的初一不能抬头,因为一抬面目,人们便会发现他脸上流露的巨大的伤痛。他只能紧紧咬着牙,微微垂首,即使身子在瑟瑟发抖,他也不能让人看出情绪――这便是隐忍的初一饱尝的痛苦。

绿意融融,满院幽静,初一想起前世恋人,似是触景生情,心底在无声地嘶喊:“老天你为何让我再活一次!我再次存活又有什么用!能改变什么!你让我离开天啸在前,又让我重生无方在后,难道老天爷让我们不能相守还不够,还必须生生世世地分离吗?”

巨大的痛苦铺天盖地地涌来,如此汹涌的悔恨,如此刻骨的相思,让初一的身形终究抑制不住,踉踉跄跄地朝他的住处倒去。等这吞噬人心的疼痛将这个一直冷清的少年击得溃不成军时,痛苦的初一为了忍住即将流出的泪水,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耳畔似乎传来记忆中悠扬悦耳的笛声,淡淡地远去了,过了许久,初一模模糊糊地听得见一声叹息:“我怕你们生离痛苦啊,所以我在你熟睡之际将你带走,又让他在相思中替你活下去。”这近似喟叹的声音,让初一猛然睁开眼睛,只见一股清风正从树林里轻轻地穿过。

诸葛东阁从苍柏后静静转出来时,初一已不见了踪影。

方才的一切尽然落入东阁的眼底,他在原地稍一迟疑,随即向初一的住处走去。他的步履低缓,带着一丝犹豫,短短几丈路,他仿似用了极大的力气。

“初一!”行至门外站定,诸葛东阁负手而立,稳稳地开口。

“在。”

门悄无声息地打开,露出了初一苍白的脸。

“明日早起,东院吴总管有请。”

先生尽管说的客气,初一却明白这话意味着什么,但他没有任何异议,只是平静地答道:“是。”

诸葛东阁看着这个沉静的少年,心里逾发地苦痛,脸上再无平日里的微笑与镇定。

“初一,你可知道我先前为何刻意阻拦你进庄?只因我觉得和你相识……但你终究闯入辟邪山庄,我努力想改变你被戗杀的结局,所以将你提到了青衣营中……眼下你又被吴总管看中,我再也无法护卫你的周全。”

东阁沉痛地叹息:“此去前途凶险啊……”

旁人可能不清楚,但他却对眼前的初一有种难以言明的熟悉感,就如同初次见到初一出现在无方岛的青石街面上时,那双定定的眼眸从遥远的那端扫视过来,他看见了,异常觉得震惊――他见过这名湿漉漉的少年,就在十年之前,因为那双眼睛,冷而清澈,旁人绝非能轻易模仿,亦不能让它蒙上丝毫阴霾。

东阁也曾去青山寺拜佛,佛祖深沉与他对视,以智慧之光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他苦苦思索,有如醍醐灌顶,自此淡泊来去,关注命格奇特之人,只因他相信,这些都是佛祖的安排。

而这个初一的出现,本身就带着神奇的缘由,令他不由自主探究下去,如同参佛悟道。

初一并不了解这些,只是露出笑容说道:“先生不必挂怀,生死无常,初一自安天命。”

诸葛听得如此心下更是凄然,他蓦地转过身,用一种控制平稳的语声说道:“明日你们一批由总管挑选的精良少年会被遣送出海,你们彼此不知对方是谁有何任命,必须统一听从冷护卫的安排。如果成功日后必图富贵,只是此去定是凶多吉少。”

初一静静地听着,喜怒丝毫不形于色。又有一股午后的清风吹拂过来,初一的脸掩映在飞扬的发丝中,逐渐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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