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西岭千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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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乡在荆湘,位于宋境西侧,祖宅正对荆湘门户五岭山,每次推开窗格,迎面拂来清冷山风,夹杂着竹叶晨露的清香,岿然墨色穷极云天一线。

我自幼时起便住在西侧房阁之中,看惯了山岭上千秋不化的白雪。

山尖若有雾,肩脊负雪,明烛苍穹。飘荡雾带承袭白雪的冷漠,一抹晶莹漫透云烟雾霭,仿似画卷一般历历夺目。

面对冷漠的西岭,时常令人怀念轻灵秀雅的烟雨江南。

小童天真无忧,在绿野荆湘慢慢成长。每日练功完毕,他总要偷偷跑去后山玩耍。有一天,他兴高采烈地蹦回来,怀里抱着一个毛茸茸的东西,黑白两色,看起来憨态可掬。

“是什么?”我仔细看了那只小兽半晌,仍是未得要领。

小童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啊,少爷。”他喜滋滋地不住抚摸:“皮毛顺手,仪态又憨透,你看,它是不是很漂亮?”

我看着他可怜兮兮讨宝的模样,哑然失笑:“是很漂亮,配我们家小童刚好。”

父亲闻声走了过来,他是我们荆湘国的祭礼司仪,平素见多识广,通常事物难不倒他。果真,他细细瞧了两眼后,笃定说道:“这是驺虞,古来罢战所用的义兽,哪里来的?”

“后山。”小童大声回答。

父亲点头,背手朝外慢慢踱走。背脊突弯,鬓发霜染,他的身上已有岁月的痕迹。我知道他总是忧心荆湘国政,眉眼常常难以舒展,今日看到这具佝偻的身子,我这才察觉他的焦虑竟是如此之深。

“父亲,还在为朝政动荡烦忧吗?”我追上前问道。

父亲看着我,眼带霜华,叹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们这批老臣逃脱不了操劳的命运。”他顿了顿,抬首看向巍峨群山,又说道:“我们李家一脉单传,为国君鞍前马后奔波数十载,到了你这里政局偏偏动荡不定,哎,难哪!”

我心中一动,明白了父亲言下之意。他多次吐露心声,希望我归隐山林不问世事,只留他一人在诡变风云中颠簸,这样至少能保全李家一点血脉。

可是我不想怯弱隐退,我得做些什么。

父亲看出我的坚决,叹口气未再劝阻,只说道:“景麒,我知道你不甘平庸,总想趁家国没落前拼死一搏,也罢,这次就让你去试试,否则你难以信服父亲的推断。”

我微微苦笑,道:“我不是不信父亲的话,荆湘国力衰微难逃鲸吞厄运,这点我也清楚。只是荆湘生我育我,如同再生父母,我不甘心看她一点点落入敌手,所以我想尽力挽救,哪怕是肝脑涂地。”

这次交谈成了我和父亲的永别,父亲忧劳成疾先行病逝,我祭奠完父亲后守孝两年,暗中操兵训练。

午夜,窗棂外霜天清寒,月色愁眠。我执挑一柄白兰灯盏,一如既往地来到剑室,准备孤灯秉照一宿苦练。

伏虎器架上恭呈寒光凛冽的长佑,青辉流泻,时常在夜色中微微嗡鸣,仿似一位不甘心沉沦的武士。

长剑破鞘,虎啸龙吟。

今夜无星,剑室有人。

一位白衣男子静默伫立于长佑架前,身姿挺拔,凛然如九五之尊。透过窗格,我看到了一张俊美无瑕的脸。

我这处府邸密布大小数十暗桩,他竟入无人之境,无声无息出现在最隐蔽的剑室,这份武功之强,令我暗自震惊不已。

我不假思索推门而入,可是室内空无一人。长佑轻枕一地清辉,仍旧寂静沉睡。

仿似刚才那道白衣只是一个幻影。

我环视四周,一切如故,但我敢肯定这不是幻觉,因为没有一个人能像他那样冷漠,浑然天成地冷漠,如同西岭千秋不化的皑皑白雪。

多年之后,我才知道白衣人惊现剑室,原来是为了引我出手。

――来人容貌俊美、气质独特,能够不惊动任何人出入荆湘,符合这些特征的,只能是汉朝南府世子秋叶。他自持身份没有出手,却唤人盗取了长佑,原来是以剑作为诱饵,引诱我追击。

听闻中原有位娇媚入骨的美女,叫做静如夫人。她的花名刚刚传到荆湘,国君就不顾我的劝阻,执意要去幽州云胡客栈。

我百般阻拦仍是改变不了结局。但是我从来没想过后悔,因为在落雁塔的梅林前,我第一次见到了初一。

初一如同草丛间跃出的麋鹿,机灵敏捷,带着草叶特有的清寒出现在我眼前。他紧紧护住了我的安危,不惜与辟邪山庄反目为敌,仅仅为了我这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

时间紧迫,不容我细细思量。

高塔之上,还伫立了一道白衣飘飘的身影。

秋叶的剑气纵横天地,冷漠强大一如外界传闻。初一拼命带离我逃出险境,在梅林里被生生洞穿了肩胛,他羸弱地扑倒在泥土里,我抱起他,看清了这个少年的面目。

眉目淡漠,即使忍受着剧痛,修长的眉尖蹙在一起,微微抖动。

他的面容是呆滞的,区别于我见过的所有的丰神俊朗的少年,晨间的雾萦绕在我们头顶,我惶恐地呼唤他,那张淡漠生死的脸看起来是如此的触目惊心。

“初一,初一,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一直在苦苦追问这个问题,初一无法回答,只看向了远处高塔。

秋叶像尊冷漠的雕塑,冷冷地注视着一切,想必他的身影也被牢牢地刻在我和初一眼里。

而且我不知道,落雁塔的生死连弩,拉开了他和初一后半世的传奇。

小童曾高兴地跑到军帐中,告诉我南朝发生的一件大事:一个容貌普通的少年去挑战了世子秋叶,先是忍受蛊毒诈死,再成功地盗出了龙纹剑。

我闻声大震。为这位少年的勇敢,也为了他的隐忍,究竟是什么蛊毒我无从得知,但是能想象毒发时的痛苦,他竟然硬生生地忍受下来了!

如此震撼,让我短暂忽视了龙纹剑的下落,而当我揪心家传宝剑不能历经杀戮时,初一来了,带着满身草木清香,平静自然地站在我面前。

仿似他一直在我身边一样,仿似他没经历过任何苦难。

我鲜少后悔,但是这一次相遇让我饱尝悔恨的滋味。初一要求我闭上眼睛,我不明就里,还是答应了他的请求。

一股淡淡的冷气流转在我的轮廓周围,即使闭着眼,我也能感觉这只手掌的颤动和痛苦,它压抑而疏离,正如它的主人。

可是为什么我不果断地拉下这只手?那么他以后就不会如此痛苦了!

即使执以兄弟之礼,我也应该留下他,而且还是在他落于四面楚歌的境地之中。

原来,父亲教导的君子品行,在感情方面也会有缺憾。

荆湘政局已成定势,孤注一掷后,我没能挽救她的腐败没落,被迫下野。

我时常坐在青松下仰望苍穹,默然注视西岭终年不变的冷漠,小童问我在想什么,我回答说:“我一直在想初一。为什么他能毫无目的对我好,几次为我出生入死?他的疏明大义看起来不像是儿女私情。他不敢看我,总是和我隔着几步的距离。这几晚噩梦连连,梦中一直有个青衫少年拉着我飞跑,满林的梅花香扑满面……”

小童不解地看着我,我微微一笑:“小童,我决定了,与其在这里苦思焦虑,不如动身去中原找初一,偿报初一的恩情。我心里隐隐有些期待,希望初一是个姑娘,如果她还是居无定所,我一定要带她回来,待以兄妹之礼;如果他是个少年郎,我一定要和他结拜,日后肝脑涂地回报。”

每夜梦醒,我细细回味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那道青衣巍巍的身影,内心酸痛不已。

我最幸福的时光终于来临,红袖楼之围后,我和小白、双成三人曾共同生活过一段时间。

我已经得知初一的一切,还和小白一起唤她“双成”,她并没有拒绝。

小白棋术极高,京师的茶馆民舍已无对手,他天真无邪,从来不怀疑别人的动机,每日白天出去厮杀,晚上回来找我游玩。

我发现了一个秘密,双成对万事万物都很淡漠,没有挑拣、没有另眼相看,比如饭菜粗糙不堪,小白常常拍着筷子笑话我,双成却微笑着斡旋,面色如常地吃完;比如店铺里购来的衣衫,小白摸摸自己的白衣,笑眯眯地拒绝换洗,双成却无任何异议换上长裙,俊丽的容貌让我们眼前一亮。

“双成真好看,做我娘子吧。”小白大叫着扑上去,趁机拉扯双成的脸颊。

我微笑看着,心里艳羡不已。小白说出的其实是我心底的渴盼,可是我不能开口。双成随小白口风,亲切自然地唤我“南景”,但在礼节上从来不逾越半分,而且从来不给外人可趁之机。

她低敛而自持,我永远碰不到她的衫角,永远触摸不到她的手指。她纵容着小白的胡闹,约束着自我的言行。

一天,小白晃悠悠地回来了,瘪着嘴不大高兴。双成放下笤帚,迎了上去:“小白,怎么了?”

“外面的高手都杀不过我,往往下了几步棋就弃子逃走了。”

双成替他擦汗,笑问:“小白很喜欢下棋?”

小白点头:“在家乡清修的时候,爷爷给我定下规矩,要我静心钻研棋道,不必过问繁浮世事。”

双成抬眼看我:“南景,我们陪小白下棋罢?”

我们三人很快进入战局,双成和我一起对抗小白。这一盘棋下得极久,从午后薄阳一直杀到烛火初上,最终我们以两子优势险胜小白,小白侧着头,微熹光芒洒落他面容上,看起来无比认真:“双成,你这招‘双星卧河’哪里学来的?这种招式是古棋谱中才有记载,爷爷教导我时,也只能描摹个大概。”

双成微笑:“我以前见过。”小白睁大了眼睛,道:“棋式是两百多年前的啊!你怎么能见到?”

双成转身走进里间,过了会拿来一本镶了黑绒的古书,说道:“这本棋谱里有记载。”

小白和我凑了上去,都很好奇:“你怎么有这卷书?”小白想法更是奇特,不住嚷道:“如果典当,这棋谱价值连城啊!”

双成看了棋谱半晌,抬头一笑,慢悠悠说道:“原来这么值钱,早知道多带几本出来。”

每日小白外出时,双成都会安静地坐在树下看书,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她在看什么。

原来她也是喜爱棋艺,难道她凌厉的棋风就是这样练就的?很快,双成就解答了我的疑惑:“我棋技低劣,不过善于模仿。公子有时闲来无事,会在雅苑里摆上棋局自行参琢,看得久了,我也偷学到一招半式。”

红枫渡风景优美,落叶飞舞,繁花盛开,我看见双成静静躺在林间,面色平静无苦痛。

我将她带离了宋境,前番有了悔恨的经历,我只想带她回荆湘,完全拥有她。

青山绿水、水月两重天,如此秀雅的荆湘国土一定能治愈双成的伤痛。

归途中,客栈里,一盏孤灯总是伴我至天明。

双成一动不动地沉睡,我仔细注视她的容颜。如此地接近而无距离,就像身体发肤一样的真实自然,有时候看得久了,会产生错觉,只觉得她的脸庞轮廓仿似淡远青天,那样无喜无怒,与世无争。

记得宋人曾吟唱过“独坐莫凭栏,任沧海桑田红花绿树”,在这豆点光华里,我和她全身蒙上淡白的辉纱,静美柔和,仿似为了这一刻的安宁,我等待了很久,她走了很久。

心中有了怜惜与不舍,我想就此静静陪着她,直到永远。

秋叶贴出告示,举世哗然。

南府世子一反宫廷传闻,亲自擢定九月十八举行婚典,显然不是迎娶开年定下的灵慧公主。

我知道他在找谁,看着双成平静的睡容,心里疼痛难抑。

为了她的坦然,为了自己的牵绊,为了秋叶的情深。

情与义,难以取舍。于情,我不想再后悔,我只想和双成呆在一起,哪怕只能这样看着她;于义,我难逃责问,因为双成对我如此信任,将她完全托付给我。

双成仍然躺在车厢里熟睡,我站在林道前陷入了两难。

再往前走,就是荆湘,永远都可以不放她回来;调转马头,就是宋境,最终双成会被送还秋叶。

风抖动叶子直响,它能告诉我什么?

“问心无愧。”这句话浮起在脑间,我满心不舍,但是知道该怎么做了。

宋中原盛传一个奇迹。

秋叶世子怀抱世子妃拜天拜民,其情震撼上天,沉睡数月的世子妃终于转醒。

消息传来时,我正站在水畔。清水流逝,无关情感。临水一照,我这才发觉身躯竟是如此消瘦,好像是一段披了衣袍的枯木。

不过我不后悔。因为蒙天垂怜,双成最后平安。

每每想到这个奇迹,慨叹之余,令人泪流满面。

今年元宵,扬州花火漫天,晶莹之色映照天幕,持续了整个昼夜。

小童听信了我的话,送驺虞给世子府,作为替苍生祈福的礼物。

我想秋叶能明白我的意思。止戈,对两方百姓都有好处。

此时,我站在一品居二楼,看着街市角落里的双成。她身披锦貂斗篷,攒竖的立领使得容颜更显苍白,可能是大病初愈不能感染风寒,她一人立于楼道下,繁多的衣饰牢牢护住了她的身子。

身前身后满街的喧嚣繁华,惟独她还是那么安静。

双成提着一盏玉兰灯,出神地看着游人嬉戏,看了一刻,又自然地笑了起来。

熙熙攘攘的街道突现一阵波动,众多游客如同分花,让出了中间的道路。

我知道是谁能引起这大的反应。

秋叶身着绛紫礼服,徐步从人群中走出,无需说他深邃的容貌,单是这身深沉的紫色,在一众穿行游玩的人间,极能引人注目。

他抛却了矜贵作风,亲自来接双成,想来也有很大的改变。

秋叶如同我一般,在络绎不绝的人流里第一眼看到了双成。他走了过去,伸出了左手。双成回过眼神,看到是他,自然地握起他的手掌,挑着灯随他离开。

灿烂焰火绽满夜空,那柄玉兰灯盏已完全泯灭了光华。

一紫一白的身影并肩融入人流中,即使隔了这么远,他们的背影依旧紧密相依,无法分离。仿似紫白对映的云朵光霞,相合为一,洗尽铅华。

我转身离开扬州,继续探访名山大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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