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提着阮四慌不择路地飞跃,心里担忧阮四的伤势不敢行远,落在东侧最偏僻的底院角落,他推开窗逡巡一眼,闪身轻巧地跃进室内。
刚才在带着阮四逃走的时候,初一就察觉不到他的丁点气息,心下焦急,将他转过身子扶在自己怀里,发觉他的伤势严重得出乎自己的意料。
阮四的胸前似是被重物击烂一般,身前一个血肉相连的窟窿,汩汩地冒出大片大片血液。初一一见,心凉了半截。
他迅如疾风出指点了阮四胸前穴道,又将手抵在阮四背后,源源不断地给他渡气。初一双唇紧闭,眼光一直牢牢盯住阮四毫无血色的脸。
阮四丝毫不见回醒迹象,初一顾不上鬓角额前的汗珠,手中使力仍然不肯停息。
“阮四,阮四……”初一着急地叠声呼唤,褪下了平日木讷平静的容颜,脸上的焦急忧虑显露出来,胸腔竟带有微微的颤抖。
“阮四,你听我说,你一定要醒过来……”初一的语声急促哽咽,“我承蒙阮氏先祖阮小玉姑娘的照顾,前生无以回报,没想到现在因缘际遇之下遇见了你,我一定要带你离开。”
他将脸轻柔地伏在阮四脸庞之上,眼神哀伤而深长。似是忆起了绵绵往事,他抱着阮四的上半身自责地说:“为什么你不听我的劝告和我一起逃走?为什么你这么相信我这个陌生人?为什么小玉的后人都是这般的固执又善良?”
初一的语声渐渐低了下去,生生地被咬住话尾,痛苦而压抑。
他想起了那个下着大雨的晚上。
那天距离幽州还有几日的路程,聂无忧见众人面色倦怠,下令队伍停靠在河边休息,正对着旧魏时期的废弃军营。
天泼黑墨,风舞狂龙,河边残存的树枝躯干发出吱呀响声。初一与阮四各持沙毡一端,席地钉桩,给聂无忧与如夫人等布置了三座帐篷。不时有风刮起沙砾飞舞,初一的长发飞扬于风中,披露出被石子划伤的脸庞。
聂无忧静悄悄站在河边树下,天蓝色的锦袍乘着风,仿佛云龙盘绕岫海,要将他清俊的身子夺走一般。初一回头瞧见他,遥遥站立而问:“公子进帐篷里歇息下吧?”
聂无忧轻轻地咳嗽:“你也进来吧。”
初一摇摇头,转身朝更远的河岸走去,当起了今夜的首值。
河边的风很冷很急,滚着浑浊波浪的河水轰轰地鸣响,毫无留恋地奔向前方苍茫大地。
大雨不期而至,兜头罩下,冰冰凉凉地窜入人的衣衫体内,蜿蜒成一片苦海。阮四看着伫立在河边的少年,嘴里溢出一声叹息,像是在怜惜着什么。
“初一,你为什么来这里?”阮四悄悄地走近初一,轻声询问。
初一转过脸,眉眼在大雨冲刷下依然明朗:“不瞒你说,我醒来之时就在无方岛上。”
“在这之前呢?”
“忘了。”初一平静地说,眼睛看着面前滚滚不绝的河水,“你怎么出来了,还没有到当值的时间。”
“聂公子叫我来替下初一。”
初一看着河水静止不动。阮四走上前,和他并肩看着河水,过了会阮四又淡淡地说:“我听到小妹读书时说过,时间和流水一样地朝前奔腾着,从来什么不分昼夜――好像真有这个道理。”
“阮四想对我说什么?”
阮四突地一笑:“和初一说话就是不费精力。”
初一垂下湿漉漉的眼睫,沉默不语。
阮四又道:“如果我有不测,你一定要去看看小妹……”
“不。”初一无比坚定地转过脸,“你的妹妹需要的是你。”
阮四看着初一露出的冷硬表情,一时语塞。
“阮四,你和我一起走吧。”
“怎么走?软软怎么办?我的毒怎么办?”
“沿着这条河往下就是旧魏城,只要浸在水里,冷琦就察觉不到我们的气息,他一定会去对岸的兵营搜索。”初一看着阮四的脸,阮四并没说话。
“离开这里我就有办法替你解毒,到时候你就可以带着妹妹离开……”
“然后呢?然后我和软软去哪里?”阮四截过话音,有些急促地问。
初一沉默地低头看着河水。
“软软双腿不能行走,我这个做哥哥的无能,不能为妹妹寻找一席安身之地,难道还要带着她一介弱质女流颠沛流离?”
良久,初一重重地叹息一声。“我明白了。”
“开了头的箭,是无法收回去的。”阮四淡漠地说,“这是小人物的命,我能为软软做的仅此而已。”
后来阮四和初一背靠背地坐在河边休息,整个晚上再也没有人说话。大雨无情地砸在两人身躯之上,豆大的雨滴打得人遍体生疼,这两个沉默的少年似是未曾察觉,默默地一动不动,承受着寒冷、饥饿、黑暗、茫然。那冰冷的寒意一直流到了阮四心里,使他忘记询问初一一个重要问题:既然你能解毒,为什么不逃走呢?
初一咬着牙再渡一阵气,心里充塞着无边的惊恐与冰凉。
他一手紧紧抓着阮四胸前衣襟,鲜红的血水从指间流出,顺着他那苍白有力的手腕滴下。
“初一……”混乱中的他好像听到了一个声音,断断续续不很清晰。他回过头,发觉面如金纸的阮四双目紧闭,口中喃喃有声。
他连忙低下头,靠在阮四的嘴旁。
“扬州,雨花溪畔落英阁,阮软。”初一听着阮四气若游丝的语声,内心酸痛不已。
阮四抖抖索索地抬起他的右手,仿似用尽了一生的力气,眼神如此散乱无光,他只是使劲地想用颤抖的手指掠向初一的脸庞,拼尽全力唇中逸出了几个模糊的字:“姑娘,你的名字……”
阮四的手疲软无力地垂了下来,终于没有到达他希望的地方。
初一紧紧地咬着嘴唇,紧紧地抱着阮四微温的身体,他把脸庞伏在阮四凌乱一片的胸前,两人似乎连成了一体,房内没有一丝声息。
窗外又“砰”的一声响过,似乎落下了一具重物,沉闷地跌在室外杂草丛花之中。
初一闻所未闻,抱着阮四逐渐生冷的身体许久,放下他,用衣袖擦拭干净他脸上的血迹,低头看着他紧闭的双眼和乌紫的双唇,用克制住颤抖的嗓音说了一句:“冷双成。”
站起身,初一退后一步,冷冷地看着窗外。
窗外漆黑寒冷,低低地几不可闻地传来一个缓慢而凝滞的呼吸。他垂下双手走到窗边。
一具白色的身影仰面躺在乱树丛中,奄奄一息。
初一的心里本已冰凉,在看到窗外身躯时,便觉得一股微乱的气息似那奔腾驰骋的野马无法抑制。
他急速跳出窗外,扶起了那个人影。
借着楼上渗漏的暗淡的光亮,初一看清了那人似乎是如夫人。
她的脸上身上伤痕累累血迹斑斑,两腿之间凌乱不堪,似是被人生生抓碎,全身仅着一方丝纱,早已裹在躯体之上染成殷红。
初一闭了闭眼睛,颤着伸出右手小心翼翼地抵住如夫人后背,自身却觉得沉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深渊,黑暗中,似乎有道声音如同乍泄的天光,正毫不留情地质问着:“老天根本就不长眼睛!一次次带走那么鲜活的生命,她才是那个多余的人啊!”
“如夫人,如夫人,你还好吗?”初一颤抖着声音问。
如夫人微微转醒,盈盈双目越过初一面容,落在无边无际的夜空之中。瞳仁里的光却在慢慢地松弛,散漫开来,像是含苞待放的昙花刹那一现芳华。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两年前。我平生自负绝美无双,哪知在看到他之后,我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冷漠如雪的人存在……”
“就那么一眼,我只记得公子的眉,公子的脸。他雪白的衫子在风中翩飞,容颜冷漠,似那画中走出的雅致仙人……”
初一不敢打断她的绮想,忍着悲伤强输内力。
“请你转告公子,我没有辜负他的期望……那个肮脏的男人扑在我的身上,我缠着他注入了□□的阴毒……后来他有所察觉,老羞成怒抓了我一掌……后来进来很多人没人看我一眼,他们在打斗之时有个人将我丢了下来……”
如夫人大口大口地喘气,随着她的呼吸,嘴角流出一条一条鲜红刺眼的血迹。“这个锦囊,请你给他看一眼,我只盼着他能想起我一次……现在有些脏了,希望不会弄脏他的手……”
“如夫人,秋叶公子在哪里?我带你去。”初一攥住如夫人的手,那里面有个深紫的锦囊,隐隐透出兰花幽香。初一握着这个锦囊,如同握着一个女子卑微的希望。
“不……”如夫人身躯一阵抖动,“我现在的样子又丑又脏,不要将我带到他的面前……你将我扶起来,脸朝东方,我就能看到他了……”
初一咬咬牙,双手平举起如夫人的身子,纵身一跃,到达闪着寒霜的屋檐。他将如夫人的头转过来放在胸前,依照她最后的心意,面朝东方。
沉寂无声的夜似乎也微微划出一点薄凉的鱼肚白,远远地在天边闪亮。黑沉沉的裹着霞丝的云在厚重的天幕上滚动,带着北风的凛冽,畅快淋漓地在空中翻转。
东西升日月,昼夜如转珠。
初一将如夫人、阮四两具冰凉的身躯并排放在一起,跪立在房中默然半晌,起身拉开了门。迎面扑来寒意凛然的风,初一紧了紧领口衣襟,右手执起月光,大步朝门外走去。
东海之滨,无方岛屿,辟邪山庄。海上红日日复一日最早在这里升起。传说有位纵横捭阖的公子出生于此,衔着太阳的光辉,被称为东方骄子。
远在幽州的初一,迎着风,迎着微光,神色冷漠举止安详,执剑坚定地朝前走去,朝着命运不可逆转的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