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
此话当是一点不假。
在远远的东海之滨,据说在层生白雾的海上,就座落着这样的一个世人无知的小岛。如此的神秘如此的飘渺,引得一批又一批的海客、江湖之人、草莽绿林冒险前往,只是不见有人归还。从此,这个海外岛屿成了江湖中的一个禁忌之地,更何况是属于这茫茫的乱世。
朝阳已经从东海之巅入头,穿透了迷茫的晨雾,静静地洒落在整洁干净的街道上。
街道两旁林立的店铺都已纷纷清扫完毕,掌柜的立于门前微笑,开始了一天的生意往来。一位棺材店的老板喃喃道:“这世上我既巴望着清净,又祈祷天下不要太平……”旁边一位青衣儒衫的中年男子听后,脸朝他微微一笑。
掌柜的眼光打量着此人:面白无须,年龄不超过四十,头戴书生方巾,手握一柄乌骨纸扇,一双眼睛温和如玉,正抬起削瘦的手朝他作揖。
掌柜的难得也斯文还礼,心下转过数念马上招呼着:“啊,原来是朱格朱先生……有失远迎。”
青衣诸葛也不点破,微微一笑:“不敢当。”
“先生照例逢一十五出门号诊,真是菩萨心怀。”这名对外自称“朱格”的青衣男子,岛上之人却不陌生,每逢初一十五,定当踏出他的医庐,当街悬壶。此人温文可亲,不仅医术极其高明,而且又算得一副好卦。只是大凡世之奇才都有特殊的习气:每日自辰时起,只接待十名就诊之人,除此之外一律不见。
诸葛仍然不改脸色:“如此就不打扰老板的生意了。”说罢客气地拱手徐步走上岩石街道。他的身后紧紧地跟随一名低头疾走的小厮。
诸葛先生来到冬青树下,摆卦悬壶,翩然坐定。他的眼睛微微扫着街道,如同往常一样地巡视。过了不久,他见到了一个白领青衫的少年从街道那端走来,点点星碎的阳光透过尖尖的树叶,他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少年似乎从海里捞上来一般,从头到脚湿漉漉的,乌黑的发泽,大而冷澈见底的眼睛,他茫然地穿过晨雾,就这样毫无预见地出现在小岛百姓的眼前。令人惊异的是,少年的鬓边还挂着未消的冰渣子,只是他浑然不觉径直朝前行走,在暖暖的太阳照射下,一路哗啦啦地淌着水。
诸葛断定他以前绝对见过此人,只是在哪里见过呢?他也不禁低头沉思:这少年旁若无人的气息,冷漠见底的黑瞳,平常之人决然不能轻易模仿,而且他的眼睛,我到底在哪里见过一次?这位素以机智见称的小诸葛在此沉吟一下,马上当机立断上前微笑拦住了他。
少年安静地站定,看着他,不发一语。
青衣诸葛心下称赞,脸上露出的笑容让人不可抗拒,他温文尔雅地施礼:“公子请留步。”
少年似乎有预见地默默地后退一步。
诸葛见他没有反抗,笑得更加温暖:“打扰公子片刻,能否随鄙人移驾道旁,让鄙人为公子算上一卦?”
少年仍然如远山般的淡定,疑似许久未曾开口,发出的嗓音低沉沙哑:“……有劳了……”
“请!”
两名青衫男子一前一后走至道旁诸葛的幌子下,在桌边坐定。
“公子不是岛上之人。”诸葛先生当然有资格肯定,他微笑着接着说,“只是不知公子如何上得此岛?”面对着这名陌生的少年,他后面的疑问当然不好开口:尤其是不惊动岛上高手就这样突然出现在这小岛之上。
少年脸上一片平静,缓缓开口:“我醒来之时初见云翳,海岸上矗立一块黝黑的礁石,上书‘无方’……”
诸葛直视少年眼睛,里面一片清澄。
“不错,公子现所立之岛正是‘无方岛’。”
盖其天地万物之始时,均无方无圆无功无名。
“此岛隐于云端之后,逢海潮之时才可见模糊入口。海潮又侍汹涌,无坚船厉革无以至此。公子只身前来,海口无任何渡船,亦无任何音讯传示岛内有人进来。”诸葛说到这里停顿了下,他仔细观察少年神色,无奈对方仍是微微低首,一派淡漠。
青衣诸葛不动声色地制止了身后小厮的前进一步,宽袖一挥,化解了身后那层淡淡的杀气。
青衫少年似是不知,他垂首良久才抬头,眼睛一直牢牢地盯住对身的诸葛先生,迟疑道:“先生无所不知,能否告知我为何前来?”
诸葛先生看见少年睁大了眼睛,很专注地盯着他,眼中的迷茫看似不假。他微微笑着:“公子尊姓大名?”
少年平静地看着他道:“无名小卒,无足轻重。”
诸葛也不勉强,他伸出干净稳定的双手,拿起龟兕为他占了一卦:“公子的卦象是吉。卦上指示公子来自远方,正待命完成生平矢志之大事。只要度过半年的坎坷,公子日后必定平步青云。”
少年不置可否,静静地听着,脸上一片清明。
“无论公子是否听信鄙人,鄙人势必告之公子,前去两里开外有座庄园,公子慎入。”
少年起身朝诸葛深深一躬:“多谢先生。”
诸葛微笑着还礼,朗声说道:“日后有缘,必再见公子。”少年听罢微微牵动下嘴角,转身平静地朝街尾走去。
青衣诸葛目视少年的背影在转角不见,仍然伫立许久。街道上渐渐的人多了,喧哗热闹起来。朝阳的热力遣走薄薄的青雾,终于让小岛初见它满地的光辉。他背负双手,挺拔着身躯,心里却如波涛般汹涌起伏:“如果躲开了公子的盘查,此人绝对比冷琦稳重,能担当大任……只是不知吴算是否先期放过他……”
宁静的街道一角,青衫儒衣的诸葛东阁神色自若地站在挺拔苍劲的冬青树下,在这个安谧的海边清晨,他永远不知他已改写了这名来历不明少年的命运。在他看来,他只是微微侧首低声说了一句:“转告吴总管:不要杀了他。”
“得令。”身后谨言的小厮一顿首,疾步转入树后消失不见。他身上的青衣似乎和树木融为一体,而这也是他们的公子运筹帷幄的结果。
诸葛东阁静静地站在树下,一动不动。
他能预料少年此去必是辟邪山庄,因为此岛四面环水,最终的通道都是进入山庄。如此深得他心意的少年,深沉而不轻浮,内敛而不急躁,能从外面纷扰的乱世平安抵达无方岛,不能不谓之是个奇迹,只是不知这名少年造化如何,能否通过山庄内的严峻考验,毕竟只有聪明的人才能在这乱世存活,更何况是遍地杀机的辟邪山庄内存活下来。
正如诸葛东阁预料的那般,这少年果真去了无方岛上的辟邪山庄。
岛上居民或可往来随意,只要众人不接近山庄,无论生死无人过问。然无方岛却有戒律:擅入辟邪山庄者,死。这名少年似是随意而走,最终还是来到了山庄,只是直至最后,再也无人见他出来。
山庄和岛内情形大不相同,即使如这浑浑噩噩般的少年,也看出其中的端倪。比如山庄内据说各有四大庭院,却互不相通往来。少年所居之地是面临东海的最东向,出了辕门,四处一片茫茫的海水,映得人眼里闪闪发亮,而他在无事之时,也终日坐在海边发呆。
海风吹拂过来,一碧万顷的海水丝毫不起波纹,想这海之广大及深厚,终是常人不能想象。既不见波浪,亦无海鸟翩然掠过,他还是在这清凉微腥的海风里坐定,身行不见一丝松动。
“初一,还发什么呆,过来打水!”院子里有个粗犷的声音响起。
白领青衫的少年仍如老僧般入定。
“聋了么?找死!”那骂骂咧咧的声音刚还在几丈之外,只一瞬间人便来到少年身后,一股尖锐的风声朝他右肩袭去。
“知道了,赵大哥。”那少年便是被唤做“初一”的人。
那老赵也没见到初一的身子是如何动的,就很滑溜地避开他这“霸王敬酒”的一勾,他也见多不怪,仍然絮絮叨叨地拢骸澳闶窃谖艺夂笤海耪獍闱逑校u绻淮笞芄苤牢宜讲亓四悖颐嵌汲圆涣硕底抛撸
初一知道他所言不假。老赵叫赵勇,每日醉酒,总是骂骂咧咧地透露出许多信息,他就是通过老赵才拼凑出诸多事实。
辟邪山庄的主人叫秋叶,传闻此人容颜俊美剑术过人,据老赵所讲,公子秋叶不仅是南府世子,而且也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辟邪公子。
山庄内有四大别院,号称“神算子”的吴算总摄一切庄内事务,即使是这毫不起眼的边角,庄内仆人的变动他也了如指掌,足见这人的可怕。每年吴总管都会下令挑选年青力盛的少年进来,分派各个院落。无一例外,这批少年的来历吴算都摸得清清楚楚,而且他亲自督责存活之人,其余人要么被杀,要么克制不住好奇,出了院落触动机关而死。――这些机关也使山庄显得神秘可怕,牢牢把守着庄内众人的生死。
其余三院还有东阁先生、影子冷琦、苗疆白璃三位总管,老赵一直叫骂不停,说了很多胡话,惟独没提及当今朝政。
老赵看着初一一脸平静地朝水栏处走去,心里还在大声叫骂:“这死人一点生气也没,不知当日是如何混得山庄。这么个不惊不动的性子,亏他在此什么不懂的情况下,沉得住气住下来。”
只是老赵不知,现在对于初一这个活死人来说,任何事情也不能提起他的兴趣。老赵不禁想起初见初一那日,正是清晨,一个白领青衫的少年,呆呆地跟着水车进了山庄的后门。他的衣衫微湿,不似浸染的雾气,而是全身上下都滴着水,不大一会,衣衫居然自行风干。
老赵只看了一眼这少年,便断定此人身怀绝技,你想平常之人的衣物哪有如此快速地被风吹干,想必是他不自然流淌出的内力把冰冷的衫子烘得干爽。老赵还记得当时亦在惊奇哪里寻得如此人物,却听得那少年说方在门外,有人问他是否是院内下人,见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便极其不耐叫他滚进来。
“于是你便滚进来了。”老赵一手摩挲着下巴,一边兴致极好地盯着少年猛瞧。那瘦弱颀长的身子,那苍白冰冷的脸,他很镇定地站在树下,让老赵巡视个够。
“成,你日后便在这杂院做事,一切听我差遣。但有一条:不可引人注意,我这可是私藏你,出了这个院子可就由不得我了。”
少年淡淡地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那老赵又问。
“无名无姓。”他平静回答,并没有考虑。
“那就叫初一吧,今日正是初一。”老赵的眼里流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冷酷。
少年不置可否,抿了下唇。
于是,这名被唤做“初一”的少年便最初在山庄的杂院内落脚。他话极少,无论谁吩咐他做事,他都应允,为人沉默动作利索。老赵初是惶然收留这来历不明的少年,他绝对难辞其咎,因为山庄从不置留未经总管筛选之人。好在新来的长工只做事不说话,很容易让人欺负,估计他也翻不出什么新花样;再加上如此小岛无法找齐总管需要的仆人,公子从不曾关心边杂院落,于是这院子里的人都默许了此名安静朴实的少年。
只是老赵未曾料到,他们所有的动作吴算都洞悉分明,而且他们也忘记了一句古训:“人算不如天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