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明越特意下了楼, 一直走到医院的地下一层停车场。零点前后的地下停车场寒冷空旷, 灯光幽暗, 颇有种即将上演鬼片的感觉。
纪明越跺了跺脚,哈了口气,虽然有点吓人,但看在偏僻寂静、有人过来他能第一时间听见的份上,他还是得忍。
他靠在停车场出口处, 把手机按亮, 给纪宏发了条短信过去:“爸,你睡了吗?”
纪宏的回答,是直接给他拨了电话回来:“还在看文件。”
不是疑问句。
纪宏其实也一直在等他这个电话。
从下午得知林风家里出事的消息,纪明越就知道,他必须要给纪宏打这个电话了。
解决极品舅舅一家的事还在其次,其实纪明越自己炫个富, 表明一下林风将来都不会缺钱你们可以圆润地滚了,也能勉强招架过去,尽管会存在相当的后患;最主要的问题在于——江曼云医疗费的巨大缺口。
前世林风是靠卖掉家里唯一的房子、加上没日没夜地打工, 才勉强支撑过去, 而现在,以纪明越自己剩余的零花钱, 再怎么划拉“补课费”,也是不足以补上这个缺口的。
他必须求得纪宏的帮助。
与纪宏“里应外合”的表演更像是一个突破口,那是纪宏曾教过他的:“想让对方更快地认同你,最好让他先觉得你和他在同一个战壕中。”
那时候是纪宏想退休, 拉着刚回国的纪明越,手把手教他经商处事的谋略手段,想试着培养他看看。后来发现他实在不是这块料,干脆“放他自由”,找了纪明越的远房表哥姚琛来顶上。
纪明越当时也以为自己朽木不可雕也,后来才发现,他只是特别没有经商的天分。
然而,这个“自己人”肯配合纪明越演一场戏,是出于无可奈何和疼爱,可是林风对于他来说,最多算纪明越的同学、朋友、半个老师,好感也许是有,这份好感能让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纪明越付给林风的、过于高昂的“补课费”。
但要他因为这份好感,毫无疑虑地承担来自江曼云巨额的、无底洞一般的医药费,那显然并不现实。
就好比总有人喜欢追着有钱人问“你那么有钱为什么不送给我几十万”,有钱人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他们正是深知赚钱的辛苦,所以不会轻率地决定任何一笔支出。
不是不能给,但要有理由。足够充分的理由。
下午的时候,纪宏在电话里问:“为什么要这么帮林风,你能给爸爸一个理由吗?”
纪明越语塞片刻,才道:“我、我之后会给您详细说的。”
而此刻,电话那头传来簌簌翻动纸页的声音,茶杯与托盘发出的清脆碰撞声,笔尖在纸张上留下痕迹的沙沙声……安静地提醒着,纪宏正在等他的“详细说明”。
纪明越轻轻吞了一口口水。
他其实……还没有想好。
“你不冷吗,宝贝?听声音你站在风口里。”纪宏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我没站在风口,这边虽然刮风,有门挡着呢,我不冷。”纪明越踟躇一瞬,叫,“爸……”
“撒什么娇?”纪宏无奈道,“好吧,爸爸认输了。来,说说,你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纪明越深呼吸,尽量流利地把话说出来:“爸爸,我和林风相处这么长时间,我知道他确实已经很努力了。但是他年纪摆在那,而且还在上学读书,他|妈妈的病就像一个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爆发。他真的一时半会变不出那么多钱,我是他的朋友,我也不忍心看他只是因为钱,就被影响拖累一辈子。”
“‘只是因为钱?’”纪宏微微一哂,说道,“宝贝,你得知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多少人辛苦一辈子也‘只是因为钱’啊……你实话告诉爸爸,这件事,是他求你的吗?”
“不是!”纪明越断然否认,“他从来都没有向我要过任何帮助,都是我主动想帮他,是我不忍心……”
“你不忍心,让林风当你的老师,给他高价补课费,姑且算是等价交换,爸爸不说什么。”纪宏淡淡道,“但现在是你想接手他的人生。这一次也许是十几万、几十万,下一次是多少?再下一次呢?只要他的妈妈没有彻底痊愈,你就得替他背负这个炸|弹、无穷无尽地填补进去,你现在是他的好朋友,再过一年、五年、十年,你能保证你们的‘友谊’永远不会改变?”
“我……”
“明越,你还记得爸爸跟你说过什么吗?”
纪明越呼吸一窒,片刻后才缓缓道:“……记得。”
“感情是最不能用钱去考验的东西。”纪宏道,“爸爸这些年见得太多了,别说是朋友,哪怕是至亲亲人、甜蜜夫妻,都受不起这种考验。你还记得那个连环杀人案的凶手吗?”
“……我记得。”
“他第一次作案,是在十五年前,他和妻子合伙做生意,因为算帐时起了口角,他怀疑妻子藏钱,拿起西瓜刀,把妻子乱刀砍死了。”
“那是因为那个凶手有反社会人格,他……”纪明越浑身泛起寒意,他声音发着抖,“爸爸……你别这样想林风,求你了。”
“爸爸也不想,但是你才是爸爸最亲的人,我第一时间只会站在你的角度,为你考虑所有情况。”纪宏冷静至极地道,“明越,你还要坚持吗?”
“我、我们也可以买下林风家的房子,让他解决这次燃眉之急,然后再……”
“这只是对林风来说,能更心安理得地接受你的馈赠而已。”纪宏毫不留情地打断他,“买下他们家的房子,对我们有什么实际作用吗?你会去住还是我会去住?还是,你允许爸爸可以把它转手卖掉?”
“……”纪明越沉默了。
“或者,爸爸也可以和林风签一个卖身契,我资助他多少,他将来就要在我的公司、为我无偿工作多少年。如果他母亲的病情不那么稳定,高中到大学下来,也许这份卖身契会一直签到他退休——这样,你觉得可以吗?”
“……”
“所以。”纪宏得出结论,“你是希望把你拥有的,无私、无偿、不求任何回报地奉献给他,是这样吗?”
“……”纪明越仿佛察觉到了什么,手指微微发抖。
“而林风,甚至从来没有要求过你的帮助。”停顿片刻,纪宏还是说了,“宝贝,你不觉得,你对林风的执着,已经超过朋友的界限了吗?”
纪宏原本是不想点破纪明越的,他之前觉得,这种青春期产生的朦胧感情,如果不点破,也许纪明越还未必会意识到,就让它朦朦胧胧地过去,以后终究会走上“正常”的道路……
但现在,纪明越不止是“无私奉献”过了头,一旦自己真的答应了他的请求,那么纪明越和林风的纠缠,势必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甚至未来的十几年内都不会结束。到时候,“朦胧感情”会不会葳蕤生长、变得日益坚定?
何况观察林风的态度,他对纪明越也未必不“朦胧”,说不准哪一天这“朦胧”就会双双变质,演变成一场席卷一切的风暴——
他只是不愿点破,并不想放任自流。
纪宏问出那句话之后,纪明越已经足足沉默一分钟了。
明明吹着风,医院的地下停车场阴森幽冷,他的手心却不断沁出绵密的汗水。之前靠在林风的肩膀睡着,他其实就是在逃避打这个电话。
他真的还没想好……
不,与其说没有想好,不如说,他进退维谷,无法抉择。
要么承认,要么否认。
不是不可以耍赖一样地“我和林风是兄弟,为兄弟两肋插刀有什么不对!”,但父亲能问出这样的话,表示他已经看出什么来了,并且深思熟虑已久。
自己如果给出这种明显在装傻、一看就知道是说谎的回答,只会让纪宏失望。失去信任之后,以后也不可能再一次又一次求得纪宏的帮助。
但是承认呢?
承认他确实非常喜欢林风,他是个同性恋,他愿意为林风做许许多多的事?
现在是08年,而他只有十六岁。
纪宏再怎么开明,接受这一事实也需要漫长的时间,作为一个父亲,就像他说的,他第一时间只会站在纪明越的角度为他考虑,那么他会不会认为,是林风带坏了他、引诱了他?
他的第一反应又会是什么?隔离、分开、让自己转校甚至再次出国?
这些举动都是合理的,纪明越甚至都可以理解。
可是这样一来,林风会再度陷入前世的那个噩梦当中去。
他的所有努力都会付诸东流。
他不想和纪宏僵持冷战,他知道纪宏是这世上最爱他的人……但他也不想放弃林风。
他不敢赌。
因为赌不起。
“我……”纪明越深吸一口气,“爸爸,你还记得我说过的,我做的‘梦’吗?”
“记得,怎么了?”经过数次鬼魅一般神奇的验证,纪宏甚至已经对它深信不疑了,只是不明白为什么纪明越要在这种时候突然提起它。
“其实,在梦里……我已经死过一次了。”
这句是实话。
纪宏失声道:“你说什么?!”
“我会死。”纪明越说。
他的声音因为愧疚和痛苦而不住颤抖,牙齿咬得格格响,但在纪宏听来,这是纪明越的惶恐和无助。纪宏急促道:“什么时候,在哪里?你别怕,告诉爸爸,爸爸一定会救你!”
“我不知道……”纪明越说,“我只知道我死了,那里有很大的暴风雨,很空,很冷……”
“梦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引导我,它告诉我应该去看什么,应该怎么做才能避开即将发生的灾祸。我就是靠着它让您放弃那块地、让黄阿姨带她的儿子去做检查……它告诉我,能救我的人只有林风。在那之前,我必须先救他。”
“爸爸,我重新活过来了,可我只有一次机会……我不敢赌。”
“爸爸……”纪明越的声音几乎变了调子,喃喃的低语几不可闻,“对不起……”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他是在说谎,却有一股浓重的、深沉的、悲哀的力量,重击在他的胸口,让他呼吸困难,眼泪不由自主簌簌而下。
“宝贝,别说你不敢赌。”良久,纪宏低声道,“爸爸……也不敢。”
作者有话要说: 明越以为他在说谎,其实他说的是真相。_(:3∠)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