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这头社会鹿默默对视片刻, 赵奇秋有所感应的低头,就在一只鹿前蹄上看到了细细一道金色,其上隐隐有监狱的气息, 但眼前的幼鹿又不是他的犯人。
答案很明显了, 赵奇秋自觉将鹿赶到一边,隔开了暴怒的皇甫复与其一众妖仆。
看到赵奇秋隐隐维护的动作, 皇甫复扶着膝盖缓缓站起来, 强笑道:“难道这是大人的朋友?算了算了,一幅画而已,你们小姑娘家家,舞刀弄枪的干什么, 都别动粗。来, 再上一桌饭菜, 请大人的这位朋友也歇歇脚, 大人, 你快来坐。”
赵奇秋闻言依旧站在原地, 目光落在这副已经残缺的风致城画卷上,肩膀微微落下,无声呼出一口气。
“大人有什么烦心事吗, ”皇甫复笑容有些僵硬, 似乎醉意也消散不少:“今日总是叹气, 要是有不顺意的, 老朽一定替你解决。”
赵奇秋顿时对他颇为刮目相看:“你倒很细心。”
“大人谬赞……”
“没办法,我一想到你在骗我, 就忍不住叹气。”
“……”
皇甫复脸色青红交加之时,赵奇秋指尖轻弹了下眼前的画卷,有些佩服的道:“果然是千年的工笔, 今天托你的福,倒让我涨了见识。”
腰上传来一股轻柔力道,赵奇秋话音一顿,向身边看去,就见幼鹿站不稳似的贴向自己,皮毛毯子似的软和顺滑,令腰侧一阵暖烘烘。幼鹿仰着脑袋,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仿佛在静静听自己说什么。
鹿的阳气虽盛,但也不必这么浪费,赵奇秋轻推它,对皇甫复道:“看来,你是不想浪费你的刑期,准备亲自把它坐满了。”
这话一出,皇甫复脸色灰败,却仍不放弃:“大人为何要如此冤枉老朽,我这把老骨头……”
赵奇秋丝毫不为所动,淡淡道:“别说这些没用的。”
皇甫复一噎,忽然胸前一道金光闪过,顷刻间,这些妖仆的主人就原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毛发干枯的老狐狸,狭长的三角眼懵圈的四下瞎看,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赵奇秋暗自松了口气,这点没变,最为重要——即便在门内,他对自己的犯人,还是拥有绝对的掌控权,无论什么规则都无法影响,所以皇甫复虽然进门后变成了人类,但在戒圈的影响下,还是瞬间恢复原形。
皇甫复终于在妖仆们的尖叫中清醒,人立起来,看着自己枯瘦的爪子,顿时老泪纵横,声泪俱下的哭诉道:“大人,你为何要这么对老朽,我皇甫家这几年对你尽心尽力,你竟然连我这点安度晚年的愿望都不愿意成全!”
“我说了,你在骗我。”
这一次赵奇秋的声音彻底冷了下来,皇甫复浑身一缩,竟然不敢再说下去,那双浑浊的狐狸眼,也压根不敢和赵奇秋对视。
是,它的确骗了赵奇秋,但它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暴露,又为什么暴露的。
如果按这位狱长之前所说,他每当想到自己在受骗,就会忍不住叹气——可这根本不可能啊,因为如果自己没记错的话,今天他们刚碰面,这位年轻的狱长,就已经开始叹气了啊!
狐狸眼骨碌碌颤动,充满了惶急,看它抓耳挠腮的强装镇定,赵奇秋也能猜到一点它在想什么,可任它想破头也不可能猜到,自己对风致城的潜规则其实十分的熟悉,所以在见到皇甫复的第一面,才能快速的觉察到老狐狸的不对劲。
首先,按赵奇秋对海公子的了解,如果皇甫复也不过刚进来几天,那是绝对不可能知道海公子的名讳的,就是城里的其他妖,也只称城主为“公子”,而将这件事当做隐秘。老狐狸却十分大胆的直接用城主的真实身份来换取赵奇秋的信任,这只说明老狐狸和海公子的熟悉,已经超过了它宣称的。
其次就是这间宅邸,或许在皇甫复眼里,自己就是个一无所知的外来者,所以它才毫无顾忌的满口谎言,但这宅邸幽静、华美,众多仆从对老狐狸俯首帖耳,处处透着避世享乐又严酷的老狐狸精味儿。
皇甫复是皇甫家的狐狸祖宗,它最盛的年华必然已经久远,就连妖仆都穿着旧时的装束,他自己却刻意融入现代风格,和周遭一切格格不入,赵奇秋想注意不到都难,更别说那一番风致城的冬季将要来临,海公子要冬眠的鬼话,赵奇秋简直为它的想象力折服。
更别说这副被毁的画卷就在眼前,皇甫复到现在还能装下去,也是脸皮厚到某种境界了。
无论老狐狸先前说了多少谎话,这幅画,才是今天真正的杀机。
皇甫复脖子上的戒圈突然收紧,老狐狸大惊失色,嗬——一声倒了下来,角落里的妖仆见状,顿时四散奔逃,眨眼屋里就剩下了一鬼、一狐、一小鹿。
“前因后果,赶紧交代。”
皇甫复吓得魂儿都飞了,再不敢顽抗,张嘴就倒豆子一般说了起来。
果不其然,老狐狸早年就认识海公子,两妖是故交,后来时代变幻,海公子也跟着消失,皇甫复本以为没妖能活的过自己,谁知海公子两年前突然出现,找到皇甫复,和它分享了一些“翻天覆地”的宏伟计划。
而皇甫复自那时起,就经常被海公子带着出入门内世界,早就在这里安营扎寨了。
“这幅画又是怎么回事?”
老狐狸羞愧的低下头去:“活到现在,也只有这一门手艺看得过去……”
赵奇秋眯了眯眼:“只这一门,就顶别家无数手艺了。”他也是看到画才能确定,皇甫复针对的正是“典狱长”这个身份。
古书中曾有记载,江北人孟龙潭与朱姓举人客居都城,一日两人偶然走进一座小寺,寺里的和尚见到他们,便领他们在寺内参观游览。
途中朱举人在佛殿内绘制的精美壁画前驻足,眼前一群散花天女中,有一位垂髫少女,拈花而笑,眼波横转,欲语还休,比活人更美百倍千倍。于是朱举人注目良久——“不觉神摇意夺,恍然凝想。身忽飘飘,如驾云雾,已到壁上。见殿阁重重,非复人世。”
正是“画壁”的由来。
这么高深古老的法术,赵奇秋今天也是第一次领教。
不用想也知道,如果他不防备老狐狸,被画壁摄魂,肯定会困在其中,到时候即便他能出来,监狱肯定也闹翻了天。
上一次牛魔王趁乱越狱,这一次万一还有别的犯人呢?他可没有那么多毫针能继续亡羊补牢。
赵奇秋先前止不住的出神,想的就是这件事——监狱长不能被监丨禁,知道这个弱点的,原本只有川逾一个人,但这辈子川逾已经死了,这个秘密却还有其他人知道,这背后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可拐着弯的拷问皇甫复,皇甫复却并不知道监狱长这个弱点,甚至对张抗等人的行踪都回答不上,明显是个被利用的局外人。这就和上辈子一样,川逾将这个秘密紧紧的握在手里,只像摆弄棋子似的摆弄其他参与者,这一次川逾不在,事情的轨迹却和历史惊人的相似,难道上一次,包括川逾在内,也只是背后那人一颗小小的棋子?
后腰被顶了一下,赵奇秋回过神来,对上幼鹿平静无波的眼睛,不由看看时间,对皇甫复下了一道禁制:“你意图迫害狱长,罪上加罪,原有刑期基础上再加一百年。另外,我原先敬你是长辈,和你家小辈也有善缘,所以对你算是放任,可你行差就错,此后想要安享晚年,是不可能了。”
赵奇秋今天跟着皇甫复过来,甚至顺着他的话答应,都是在给老狐狸机会,可结果还是让他失望了。
皇甫复则第一次感受到戒圈真正的力量,几番下来恐惧的头都抬不起来,恢复了颤颤巍巍的老态,哪有刚才喝酒吃肉的快乐?
绝望之际,就听赵奇秋又道:“最后安排给你一件事,管好你的妖仆,要是外头有任何风吹草动,打乱了我的计划,我就当你在害我,给你的狱里加酷刑,以及海公子那里有任何消息,都要立刻转达给我。”
皇甫复老泪纵横的答应了,只是赵奇秋眼里,这副模样已经没有任何可怜之处。
离开的时候,赵奇秋最后看了眼皇甫复的宅院,却无意中看到灯下一个熟悉的影子,探头探脑的望着刚才出事的后院。
那高高的马尾和纤瘦的身形,正是之前见过的举香少女,只是此时她的神情,十足阴沉,在灯笼的映照下甚至有些狰狞可怖。
赵奇秋心里一动,不由止住身形,藏身在了不远处的瓦片上。
在皇甫复的召唤下,妖仆一个个胆战心惊的回来了,她们急匆匆从少女身边走过,有的会给她一个眼神,但这些眼神也大多是怯懦的,就好像这少女跟她们身份不同,地位比她们要高一般。
少女目送她们回到后院,什么都没问,但等妖仆都走了,她独自一人,却流露出了咬牙切齿的恨意,好像很清楚今晚的来客已经脱困,皇甫复的计策则彻底失败。
这种仇恨的神态生动无比,赵奇秋原先觉得她像一个人,现在顷刻间就抓住了头绪,心底已经隐隐的猜到了答案。
更让赵奇秋满意的还在后面,少女还没离开,游廊上又小跑过来一个男人,这男人长相也是颇为英俊,是个妖仆,只是他跑动间一只袖口摇摇晃晃,竟然少了一只胳膊。此时男人急的满头大汗,一看到少女就问:“怎么样了?”
少女厌恶的瞥了他一眼:“来的真巧,老东西败了,人已经走了!”
想想又恨得咬牙:“喝两杯就按捺不住,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老废物!”
男人浑身一紧,失声叫道:“人就这么走了?!”
少女冷哼一声,转身大步离开:“喊什么喊,你还不如个废物。”
男人根本不反驳,仿佛已经听惯了类似的话,赶忙跟上少女的脚步,直到少女没好气道:“其他人呢,怎么就你过来了?”
男人唉的叹了口气:“他们就不相信皇甫复能成功!”
伴随着少女越发戾气十足的神色,两人疾步远去,赵奇秋这才带着缩小身形的幼鹿离开。
使障眼法飞到中途,赵奇秋又被拱了一下,这次换成幼鹿在前方带路,没多久就把赵奇秋带到了城外一处荒郊野地。
落在林间,那幼鹿就跟不会走路似的,总紧紧贴着赵奇秋,叫赵奇秋不止一次怀疑,鲜明楼变成鹿可能有点屈才,变成蛇才更利于他发挥。
赵奇秋这时已经看出来,鲜明楼应该是刚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就被封印了原形,导致无法化形,想来当时的情形一定十分凶险,真不知道他是怎么脱困的。
好在这种封印,等鲜明楼再修炼两天就能解开,也不耽误太多。
很快鲜明楼就将赵奇秋引到了一处宅院背后,那里有一块大石,鲜明楼用窄小的鹿蹄慢条斯理踏了几步,赵奇秋眼前就豁然洞开,和几张愕然的脸对上了。
眼前大部分都是生面孔,但有几人却露出了惊喜的表情,包括手里拿着秦王剑的瘦弱孩童,是秦秉书无疑,以及丁宇赵奇秋也是见过的。
“赵奇秋,明楼!”秦秉书大叫道:“怎么不带我一起去!”
人群骚动时,就有一个闷声闷气的声音道:“先进来!”那嗓音低沉粗哑,正来自洞穴深处。
当赵奇秋走进去,洞穴外的阵法重新关闭,身后的幼鹿也安静跟了上来。环顾四周,发现这几天公务员真是没闲着,竟然已经聚集起了这么多人。
众人给赵奇秋让开路,尽头是一个小山般的影子,趴在地面看着这边。
听声音赵奇秋已经预感到不好,随着靠近,小山逐渐露出了真面目,此时任赵奇秋再做多少准备,当看到那副惨状,内心依旧极为震撼。
眼前俨然是一头水牛,头顶两只角宛如两把新月向后弯曲,这头牛体型也巨大,原本这样一只动物,应该是有一拼之力的,可偏偏这牛身上,竟然骨瘦如柴,伤痕累累,最严重的是胸背部,皮开肉绽,像是被人新鲜剐下肉去。
“……张部长?”
这头牛却浑然不知伤痛,仰起脑袋认认真真的打量赵奇秋,随即轻轻喷了个响鼻,露出一个类似皱眉的动作:“你真的连身体都没了?”
赵奇秋俯身查看水牛的伤势,丁宇在一旁懊恼的自言自语,和几天前相比,他甚至更加迷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周遭气氛十分凝重,赵奇秋不由回头瞄了眼鲜明楼。
——没想到,这次竟然会和国家代表队有交集。
“时间不多了。”赵奇秋直起身,缓声道:“以张部长的伤势,最多撑不过五天,而且五天内,可能还会恶化。”
众人俱是一愣,不安的眼神交错时,张抗平静的道:“看来丁宇说的没错,你的确知道一些事情。”
事到如今,赵奇秋自然会把知道的都说出来,当下沉吟片刻,才道:“张部长的伤势原本应该没有这么严重吧。”
众人神色沉重,一时都有些迟疑,只有个脸色苍白的青年,眉头紧皱,直接道:“找到人的时候,张抗部长只是虚弱变回原形,这些伤口,则是后来凭空出现的,难道城里那些妖怪,已经有特殊的方法,能远程决定我们是生是死?”
听声音,赵奇秋不由多看了两眼这青年,后者眨了眨眼:“看什么,赵大恩人,我是崔司文。”
赵奇秋哦了一声:“你好。”真不容易啊,刚出院就进来了,也是挺惨一哥们儿。
接着进入正题,赵奇秋看着张抗身上深可见骨的伤口,摇头道:“并不是谁有什么特殊的方法,造成现在这样的原因,其实还是因为门内的规则。或许你们只注意到了人类和妖怪互换身份,但互换之余,我们却变得如此弱小,这和交换条件、门内世界之间有什么联系,这才是令人混淆的地方。”
众人已经碰壁已久,此时虽然有些人不认识赵奇秋,但见张抗和丁宇等小领导对赵奇秋都是一副重视的样子,不由也安静聆听起来。
赵奇秋的声音有些发沉:“其实只要仔细观察,这个道理很简单,总结起来只有一句:想要你命的人越多,到达这门里的瞬间,你付出的代价就越是巨大。”
——孽债、旧怨、仇视仇恨,都是身份强弱的关键。
“……可,这些事情它怎么能知道?”丁宇呆呆道:“这扇门有这么智能?”
赵奇秋点点头:“所以这是一个伪装的很公平的sha're:n游戏,而规则就是,先进来的人有优先报复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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