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提斯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像这样和安德烈一起站在夜晚的甲板上了,仔细想起来,还会觉得十分怀念。现在他们每天大部分的时间都坐在船长室里,和对方无比接近,触手可及,以前那种若有若无的,遥远而又模糊的距离感也在这么多天的相处里完全消散,不再陌生。
蓝提斯感到开心,他甚至认为刻意靠近安德烈的行为,是他二十七年的生命中最正确的决定。
安德烈站在他的身边,用那种和往常如出一辙的,平静而又饱含深意的目光注视远方,他眼睛的颜色仿佛都与四周融为了一体,深深地沉进暗蓝色的大海。在昏暗的光线下,蓝提斯并不能完全看清安德烈的面容,但他的眼睛却格外明亮,像是沉浮在黑夜天空里的星辰,见证一个又一个生命的诞生与枯萎,永不熄灭。
似乎是注意到了蓝提斯痴迷而又无法克制的目光,安德烈转过头回望着他,面无表情,但眼神却是说不出含义的深沉,“不想看了?”
“什么?”蓝提斯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立刻收回目光,“当然看――只是等待是枯燥的,在还海豚们来之前,想找个好看的代替着欣赏一下而已。”
“代替?”
“您总是喜欢捉弄我这种微小的错误,”蓝提斯尴尬而又无奈的说,“算了,我相信您理解我的本意。”
说完这几句话之后,他们就再次陷入了沉默。身后的甲板上不间断地传来水手们的脚步声,船帆迎风鼓起,在德利的指挥下丝毫不差的朝着目的地行驶。就算不回头,蓝提斯也能从火光和声音上知道他的船员伙伴们有多忙碌。
等到了深夜的时候,蓝提斯已经感觉到一阵阵困倦从大脑开始传遍全身,他感到有些失望,于是说:“我想我们该回去了,先生,总不能一直都站在这儿。”
安德烈点了点头,跟着蓝提斯一起往船舱的方向折返回去。他的表情看起来依旧十分精神,完全看不出疲态。
蓝提斯回到他的小房间里的时候,罗福斯睡得正香,因为天气燥热的缘故,他连单薄的被子都没有盖在身上,只穿着一条短裤躺在木板床上。蓝提斯摇了摇头,从床头扯过罗福斯的上衣搭到他的肚子上,这才脱下上衣,躺到床上睡了过去。
睡得昏昏沉沉的时候,他感到有人在轻轻地拍打自己的脸颊,勉强睁开眼睛后,看见安德烈正坐在他的床边。
安德烈对他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放在他床头的衣服,就走了出去。
蓝提斯吓了一跳,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抓起床头的衣服套在身上,就跟出了门。把门轻轻关上后,他看着站在走廊上的安德烈,惊讶地问:“您这是做什么?”
“跟来就知道了。”安德烈这么回答了他,然后就踏着不紧不慢的步伐,往船舱外面踱过去。
蓝提斯感觉自己一头雾水,只能跟在安德烈身后往外面走,但还没彻底走出船舱,他就听见了一些细微的,但却仿佛春天的毛绒草一样轻轻挠着心脏的生意。他很快明白过来,惊喜的快步走出去,走到护栏边上仔细看着海面。
在他们船只的右前方不远处,一群数量不少的海豚正翻腾着往前迅速游动。它们时不时一个接一个的跃出海面,带着水花在夜色里留下惊人的弧度,轻细悦耳的叫声不断传来,听起来愉悦活泼,像是一群调皮的精灵那样吸引着人们。
蓝提斯紧紧地盯着它们正灵活摆动着的曲线优美的身体,忍不住感叹道:“这可是我在出海前做梦都想看到的情景,真是太美妙了!”
特兰迪亚号的右侧甲板上,也聚集着许多正好不容易闲下工夫,跟蓝提斯一样专门跑来观赏海豚们迅捷美丽身姿的船员,他们正三三两两的站在一起,手臂支撑在护栏上,互相交头接耳着,讨论这群偶尔才能见到的漂亮生物。
“是不是很感动?”凯瑟琳不知道是从哪儿走过来,突然一下靠在蓝提斯的耳边问。
“您可吓着我了,小姐。”蓝提斯笑着说,但却一点儿都不像是被吓到的样子,“如你所说,我非常感动――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它们。”
“当然了,就算是我们也很少见到。”凯瑟琳说,“它们太聪明了!很少让我们逮到个正着。”
“你一直都没回去吗?”
“回去了,看到你和安德烈回去,我和亚文就不再等了。”凯瑟琳朝安德烈的方向努了努嘴,“是他去把我们叫起来的。”
蓝提斯用略微不可思议的目光看了看安德烈,问:“您一直都没睡吗?”
安德烈轻轻地嗯了一声。
蓝提斯出神地看着他,就连此时正近在眼前的海豚们都忽视了。他清楚肯定的知道安德烈没有回去休息的原因,这种感觉莫名其妙并且极其自负,但他一直以来都是这么猜测着安德烈的心思,从来没有错过。
等那群海豚终于从面前经过,蓝提斯没有直接回去,他跟着安德烈去了船长室,将门从里面关上后,伸出手从正面抱住了他,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您这么做,简直太不公平了。”
“为什么?”
“我根本就找不到任何能为您做到的事,”蓝提斯用悲哀的语气说完,又觉得这么说的范围太过广泛,于是补充了一句:“撬锁那之类的小技巧不算。”
安德烈哼笑一声,没有接他的话。
“好吧,好吧,我知道这么说不对。”蓝提斯叹息一声,“我只是忽然发现,自从上船以来,我因为您所产生的内疚感就一直在不断地上升,做错的事也接连不断,简直令人羞愧得不能自已。”
“自找不安。”安德烈抬起手顺了顺他脑后的头发,“如果你真的犯下了什么不可挽回的错误,就算你是蓝提斯,我也不会公私不分。”
“这种时候难道不应该说些以后一定会假公济私,或者以权谋私的感人话语吗?”蓝提斯放开手,无奈地看着他,“听起来就像是我和您其他的船员没有任何区别一样。”
“表面上确实没有。”
“......您有的时候简直不可理喻。”蓝提斯摇着头转身离开,“您好好休息,明天我会晚点时候再来。”
为了表达自己的歉疚之心,蓝提斯决定将这种心情付诸于行动。之后那天起,蓝提斯计算账单和审阅文件的效率明显有了很大的提高,他甚至不再说过多的闲话,也再没有望着窗外发呆,最多也就只是拿起纸张和画笔完成一幅所需时间不长的油画。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船队只在那个叫做本圭拉的地方停靠了一次,期间无论是多么庞大的暴风雨,多么凶狠的海浪,安德烈都再没有下令停过船。每天的工作和生活都大同小异,蓝提斯也已经完全适应了风浪中船身剧烈摇晃所带来的眩晕感,现在就算是狂风暴雨的侵袭,他也依旧能安定的坐在船长室里,和安德烈一起阅读手里的文件。
唯一一件能够说明时间流逝的证据,就是凯瑟琳又稍微加宽了一些的腰围,她的腹部已经明显鼓出来,像是在肚子里揣了个小小的圆球一样,看起来滑稽无比却又充满温暖。
“小东西多大了?”蓝提斯坐在凯瑟琳的桌子前面,替她将桌上的纸张一一放好――她的肚子越鼓越大,蓝提斯的工作量也越来越大,他现在不仅要帮安德烈处理账本,还得替已经渐渐开始行动不便的凯瑟琳整理各类文件,有空闲的时候还会在船舱之间跑来跑去,在各个水手长之间传递讯息,忙得不得了。
“出航的时候就已经能看出来了,现在应该是四个月左右吧。”凯瑟琳习惯性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她的身材依旧标准健康,所以怀了孕的腹部看起来就像是平白无故的多了层肉一样,“我们这次出海也已经一个多月了,先不说我,你感觉怎么样?”
“非常棒。”蓝提斯的表情变得兴高采烈起来,“出海长距离航行可是我一直以来都梦寐以求的事情,虽然现在的生活确实过于充实了点,但很有趣不是吗?”
“你能喜欢就好。”凯瑟琳哧哧笑着,“一开始的时候,我还跟安德烈说,怕担心你不适应呢。”
“好几个月前刚刚加入船队的时候,我的确不太适应,”蓝提斯摇了摇头,像是在为自己以前的经历感到诙谐,“这事儿罗福斯知道,有一次我们遭遇了暴雨,我差点儿就跌倒在仓库里面,头也昏得不得了,要是体质再差一些,也许会呕吐出来也说不定。”
“我很小的时候就跟着我父亲出过海,”凯瑟琳说,“所以我已经不太记得第一次上船的情况了,好像不知不觉间,我就已经适应了船上的生活。成为大海的孩子,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情,我相信你也跟我拥有一样的感觉。”
“那是当然的了。”
“等我的孩子出生,我也一定会带他在海上航行,”凯瑟琳一圈一圈的抚摸着自己的腹部,像是在细细感受着那个还不清楚长什么样子的小生命的脉动,“无论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他,或者是她,一定会像我一样,深深爱着大海的磅礴广阔。”
蓝提斯笑着点头,眼神里不知不觉的流露出羡慕和期待,也有那么一点淡淡的惋惜,浅浅的弥漫在他的眼底。
“我们经常会在西班牙的各处地方寻找到失去父母的孤儿,”凯瑟琳观察了一下他的表情,忽然这么说,“我会将他们送到一些喜爱孩子的人那里,和普通的孩子一样健康成长――我的意思是说,安德烈作为利奥维斯家族的人,需要一个拥有利奥维斯姓氏的孩子,而以我对我父母的了解来看,”她狡黠的笑起来,“他们一定不会介意这个聪明的孩子是不是真的拥有利奥维斯家族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