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晚上,大家热热闹闹的吃过丰盛的年夜饭,一家子在老太太屋里守岁。
说笑无趣,唐惜春大声招呼着,“惜时惜夏,咱们玩儿色子吧。”
唐惜夏老实地,“哥,我不会那个。”
“好学的很,我一教,保管你立码能会。”唐惜春就要差阿玄去拿色子,罗氏担心儿子真要跟着唐惜春学赌,她如今学的聪明,并不出言制止,只是悄悄拧了丈夫一下子。唐盛笑,“不准赌博。都过来猜谜语。”
“那有什么意思。”唐惜春闷闷不乐,他根本不擅长什么猜谜啊做诗啥的,无趣的很。倒是牌九色子之类,唐惜春粗通,过去央求,“老爹,好老爹,我们不赌大的,玩儿小的还不成?”
唐盛相当铁齿,“小的照样是赌。”
唐惜春放肆惯了的,翘着嘴巴埋怨,“爹!大过年的,你能不能别这么扫兴!”
唐盛舒展一笑,望向唐惜春骄纵的脸孔,心中已有计较,“我倒不是扫你的兴,是怕你没银子,还不够输的。”
唐惜春眉毛扬起,接下战书,“我不够输的?还指不定谁输呢!”
“惜夏不会玩儿这个,你莫糊弄他。阿玄去拿色子吧,顺便把惜春的私房都拿来,我陪惜春玩儿两把。”唐盛淡然一笑,眉毛都未动一下,像是再说一件很寻常的事。那老神在在的模样,就甭提了。
若是唐惜时,此刻定不会跟唐盛赌。偏生唐惜春是个大而化之横冲直撞的脾气,他向来是不撞南墙不回头。见唐盛应战,根本未曾多想,反是兴致高昂,一拍几案跳了起来,“好!爹,这可是你说的!赌输了可不许赖!”又招呼唐惜时唐惜夏,“今天过年,我跟老爹比大小,你们也能押注,要是眼光好,押对了可是能发笔小财的哟。”唐惜春还一个劲儿的朝二人眨眼,使眼色,再三强调,“就看谁比较有眼光啦。”
唐惜夏给唐惜春鼓动的跃跃欲试,小脸儿红红的跟黄嬷嬷道,“嬷嬷,去给我拿十两银子来。”想一想,马后炮的问罗氏,“母亲,行吗?”
这个时候,罗氏怎么能说不行,笑对黄嬷嬷一点头,道,“去吧。”
唐惜春使唤着丫环抬个长桌进来,一面对唐惜夏道,“十两银子够干什么?好容易能发老爹的财,拿出三百两,包管你翻番。”
唐惜夏向来是乖宝宝,道,“哥,就是个意思,不能赌大。”
唐惜春信心满满,“惜时,你不押我吗?”
唐惜时从袖子里摸出两锭银元宝,默不作声的先撂在桌间。
唐惜春啧啧,“我竟然有两个小气鬼弟弟。”挽袖子,搬椅子,折腾的热火朝天,“一会儿叫你们大开眼界!”见阿玄捧着银子色子过来,唐惜春一脚踩在椅子上,斜支着身子喊,“爹,爹,你不会是未赌先怕了吧!”
唐盛放下手中茶盏,闲云野鹤,优雅万分的走到唐惜春对面,淡然站定,与大声吆喝没个样子的唐惜春形成鲜明对比,偏偏父子两个生的酷似,活脱脱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只是一高一矮,一个青年正当,一个少年朝气,便是罗氏瞧着都深觉有趣,扶着老太太在一畔观战。
唐惜春先把个色子当空一通乱晃,直摇的叮铛乱响灯影乱飞,招呼道,“惜时惜夏,下注啦!祖母,你要不要下我这边啊!”
老太太摇着手笑,“我不懂这个,你们父子玩儿,我瞧着就好。”
唐惜时淡定的将两锭银子放在唐盛一畔,唐惜春将眼一瞪,问,“唐惜时,你不押我!”
唐惜时微一点头,默默然。
唐惜夏捏出一个小锞子搁唐惜春那边,握着小拳头给他哥加油,道,“哥,我押你。”
唐惜春下巴一扬,“惜夏你眼光倒是不赖,就是小气,就把十两全押上呗!押多赚多,你眼光虽比唐惜时好一些,脾气却不如惜时痛快!看一会儿我叫某人输的去当裤子!”
赌场之中无父子,唐惜春眯着眼睛打量老爹,问,“谁先摇?”
色子已在唐惜春手中,唐盛做个请的手势。
很久以后唐惜春回忆这个让他丢脸丢到没脸的晚上,都觉着肯定是见了鬼!那色子是他惯玩儿的,里头灌了铅的。他以前常用来逗小丫环们玩儿,赢一局就要香一口,助他占了不少便宜。
唐惜春原本是想在唐盛身上发笔小财,结果初师不利。唐惜春只是微微惊讶,觉着自己刚刚猫命重生一年不到,可能是太久没玩儿,对这色子不大熟,大手一挥,状作潇洒,“这局算我送老爹个开门红。再来!”
唐惜时依旧将银子押在唐盛那边,唐惜夏输了个小锞子,怪心疼的,他咬咬唇,默不吭气的又捏个小锞子出来,悄悄的搁在了父亲那边,唐惜春鬼叫,“唐惜夏,你叛变的也太快了吧!”
唐惜夏小脸儿微红,强词解释,“上一把押的大哥,这把押父亲,轮着来。”
唐惜春道,“惜夏,你这样立场不坚定的家伙是发不了财的!”
唐惜春第二次输的时候,唐惜夏完全忘了他先时说的轮着下注的话,在心里慢慢盘算着,只要大哥再输几把,他就能将输去的银锞子赢回来了。
唐惜夏觉着,可能是祖宗听到了他的祈祷,才没让他破财吧。唐惜春输的要去当裤子的时候,唐惜夏不仅将输去的银锞子赢了回来,还顺带发了笔小财。
唐惜春鬼叫,“今天真是见鬼了,怎么可能是我一直输!爹,你是不是色子里做手脚!”
“色子是你的,也是你摇的。”唐盛微笑,“惜春,愿赌服输。你要是再想赌,先拿银子来。”他并不擅赌,只是在家里想赢一家之主的银子,除非一家之主情愿,否则这不是白日发梦么!他这傻儿子,还真是……
唐惜春响亮的抽嗒一声,可怜巴巴的看向唐盛,“要不爹你借我几两?”然后他死都不还!
唐盛道,“你一个月五两月例,一年六十两,五年三百两。”对罗氏道,“取三百两银子来,算是惜春预支的五年月例银子。”问唐惜春,“赌不赌?”
唐惜春哭丧着脸,嚎道,“爹,你真是我亲爹啊!不但要榨干我的私房,还打上我五年月例的主意!我才不会上你的当!”要是上辈子,赌就赌了!现在么,他,他死都不赌!
唐盛微微一笑,“还算你聪明。”指指桌上的银子,对唐惜时唐惜夏道,“你们分了吧。”
唐惜春那叫一个眼红,嘟囔,“爹,我也是你儿子啊,你不给我一份。”
唐惜时一拉唐惜夏的手,敏捷无比的堵唐惜春的嘴,“谢谢义父,谢谢大哥!”
唐惜夏喜滋滋的数了两遍分到手里的银锞子,喜笑颜开,有样学样,“谢谢父亲,谢谢大哥。”亏得他没押大哥,不然得跟着大哥一道破产。果然是父亲更可靠啊!
唐惜春虚点这两个家伙,哼哼,“没良心,都没良心!亏得大哥以前那么疼你们!”
唐惜夏发了小财,见他哥怨念颇深,好意相问,“哥,要不,我再还你一半吧?”
唐惜春跳脚炸毛,“你是觉着我输不起么?!”士可杀不可辱啊!要还就全都还来!还一半算什么意思!这抠门小子!
唐惜夏实诚的一摇头,“我是觉着大哥好像很心疼银子。”
“屁话!我十五年的积蓄全输了,能不心疼!”
唐惜夏实诚道,“哥,你十五年就攒了这么一点银子啊!”
“什么叫一点银子!”唐惜春一幅过来人的口气,道,“以前咱们家可没这么有钱,我小时候穷的很,天天萝卜白菜吃顿肉就是过年,哪来的月例银子?后来老爹发了家,才有月例一说,你好命,哪里过过苦日子哟。”
唐惜夏惊,“真的啊?”
“那可不!”唐惜春习惯性鬼扯,说些没边际的话,“我小时候天天抗着锄头下田,就为了多打二斗稻米供老爹念书考功名。”
唐老太太笑,“你大哥小时候去家里田地看到佃户在插秧种稻米,听说秧苗到秋天就能长成稻米。他问我说,祖母,怎么秧苗种下去秋天就能长成稻米了啊?我随口一说,咱们家那是宝地,不论种什么都能快快长大。然后,你大哥就自己跑秧田里站着不出来了,说等到秋天就能跟秧苗一起长大了。”
所以,唐惜春的鬼扯其实是有遗传因素的。
唐惜夏则眉眼弯弯直乐,原来大哥也有那么笨的时候啊。
唐惜春输了银子,心疼了半夜,待得子时很是出去嚣张的放了一通鞭炮烟火。唐惜夏也大着胆子放了两个小鞭,用唐惜春的话说:那么小的小鞭,声音就跟放屁似的,没男子气概!
唐惜夏当下就要放个二踢脚来表现他的男子气概,结果被唐惜时拎了回来,教导了几句,唐惜夏才重新变回了唐二乖。
家里孩子不算多,不过因有个爱闹腾的唐惜春,守岁守的也乐趣横生。及至放过烟火鞭炮,大家也都困了,各回各院睡觉。
唐盛心情尤其好,对罗氏道,“只盼着你这胎是个女儿,安静贞贤。”
罗氏笑,“儿女都好。”她并没有什么心里压力,已经有了儿子,再生个女儿也不错。想到晚上的事,罗氏笑,“老爷也真是的,把惜春的私房赢个精光,叫孩子手里紧巴。明天包个大红包给惜春吧。”
“不用,玩儿的就是这个意思,若你再把银子补给他,还有什么乐趣。”唐盛唇角含笑,半点不同情一贫如洗的唐惜春。
“看着孩子们和和气气的,我也高兴。”罗氏贤良一笑,“以前我总是怕惜春欺负惜夏,如今看来,惜夏真是乐得跟着哥哥们玩儿。他不像以前那样怯了,胆子大了些,敢说说笑笑了。”这也是大实话,罗氏之所以总是防唐惜春如防贼,跟儿子太过老实也有关系。
唐盛捏她的手一把,打算指点妻子一二,问,“看出什么没?”
“什么啊?”罗氏不解。
唐盛道,“惜时眼光精准,惜夏当即立断,所以两个人都赢了。”
罗氏笑,“是啊,他们两个倒是赢了,惜春可输惨了。”
“惜春是做大哥的,拿出些银子给弟弟们开心也不算什么。”唐盛原是想借机教导一回唐惜春,他料着惜春输个底掉,必然会接着透支五年月例再输下去的。赌得兴头上的赌徒都是如此,一不留神随手将老婆孩子输掉的都是常事。不想惜春却能当下收手,算是给他小小的意外惊喜。
这也是唐盛高兴的原因所在,唐惜时性子坚毅,任凭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日后必然不凡;唐惜夏老实听话,一步一个脚印,稳扎稳打,老实过日子总是有的;唯有唐惜春,瞧着一幅聪明相,实则斗大心眼儿没两个,唐盛最担心的就是这个长子。
如今看来,唐惜春能在赌桌上痛快收手,的确是有几分长进的。
唐老爹很欣慰的入睡,一大早上便又很是怀疑自己睡前对这不孝子的判断了。
大年初一都要早起,这也是唐家的老规矩,起来一并吃饺子,光馅儿就有个七八样,丰盛的很。不过,吃饺子前要先给长辈拜年,当然,小辈们都有红包拿。
老太太一个,老爹一个,罗氏一个,加起来每人都是三个红包。
唐惜春今日穿一袭大红长袍,他已经十六岁,这样鲜艳的颜色更适合年纪小的孩子。不过,唐惜春人生的俊俏,俊眼飞眉,皮肤雪白,他虽没什么本事,却来是个自信张扬的脾气,这种怒放的颜色竟是极衬他。当下将一身小红袍子的唐惜夏比照的暗淡无光。
好在,唐惜夏并不觉着什么,反是多看了他大哥几眼,真心实意的拍他大哥马屁,“哥,你这衣裳可真鲜亮。”小孩子就是这样,先时拘谨胆小,若一放开,便彻底放开了。
唐惜春下巴微扬,大言不惭,“人生的俊,穿什么都好看。”
唐惜夏竟深以为然,于是,傻傻点头。
就见唐惜春从怀里摸出两个红包道,“惜时惜夏,你们也大了,来,这是大哥给你们的红包。惜时,你要更加听大哥的话啊。惜夏,你要多吃饭,长个大个子。”说着,一脸欣慰的要摸唐惜时的头,唐惜时头微偏,唐惜春的手只好落在唐惜时的肩膀上。唐惜夏就很乖的给大哥摸摸小头,双手接过红包,很乖的跟大哥道谢。
唐盛深觉稀奇,“昨天不是都输光了么,莫非竟还有私房?”难道他看错了,长子竟有狡兔三窟的智慧!
唐惜春道,“爹,大年初一要说吉祥话,什么输不输的。”
唐惜时已经拆了唐惜春给的红包,当下额间黑线并滴汗:里面是一张白纸,上面写着纹银十两。
唐惜夏也跟着拆了自己的那个红包,他大哥倒是没有厚此薄彼,唐惜夏怯怯地,“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打白条吗?”
唐惜春浑不觉什么,大咧咧的坐在祖母身畔道,“嗯,昨天不是都输了么?等大哥什么时候发了财再补给你们,先拿着吧。这是大哥的心意,一样的。”
有个屁的长进啊!
什么狡兔三窘啊!
唐老爹恨不能自插双目,深如渊海的内心深处陡然升起一股子悲愤来:真是对不起列祖列宗啊!
要什么时候他死了,轮到唐惜春当家祭祀,说不得哪天这小子一时不衬手直接给他灵前打个白条,说,“嗯,爹,没银子了,等儿子什么时候发了财再补给你,先拿着吧。这是儿子的心意,一样的。”
只要一想到这种悲怆情景,唐盛当真觉着,生出这种可能让九泉之下祖宗挨饿的不孝子孙,真是死也死不起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