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下帖子、定院子, 摆了偌大的阵势,结果两刻钟不到, 酒没喝上几杯,做主人的倒先走了, 任谁看来都是不欢而散四个字。消息传出去, 倒让一些人松了口气。
“公子爷, 今天咱们去哪儿摆摊?”昨天尝到甜头的小书一大早就来怂恿主子出去挣钱。
“今天有庙会?”
“没……”
“没庙会去摆什么摊啊?”
“为什么一定要有庙会才摆摊?”小书道:“您看街上那些相面算卦的,不是一年四季都在吗?您好歹也敬业一点嘛!”
林若一书糊在小书脑门上, 道:“你家主子我指着这个吃饭呢?还敬业呢?”
小书大失所望, 又建议道:“那今天干嘛?要不去书院?主子您有段日子没去了。”
“不去。”林若伸了个懒腰,道:“我记得去年和同窗一起去山里游玩的时候,曾找到一个小瀑布, 景色极为清幽。瀑布旁的山壁上,还长着偌大一株紫藤,褐色的藤蔓蜿蜒如龙蛇, 枝叶繁茂、葱翠如玉。可惜我们去的时候不对, 只见其叶,不见其花, 但已然颇为壮观。昨儿我看见街上有小姑娘在卖紫藤饼,山里那株紫藤应该也开了花,想来一定是灿若云霞……今儿我们就去看那株紫藤!”
顿了顿又道:“你找几个人, 分别去楚兄他们府上走一遭,问问他们去不去。跟他们说好了,我可是不等他们的, 若他们要去,自备酒菜渔具,我们到那小瀑布底下见就是了。”
小书道:“主子您总是想一出是一出的,哪有约的这么急的,会有人去才怪好吧?要不今儿约了明儿去,这样人家才有时间安排啊!”
林若道:“明天谁知道我还有没有这份闲心呢?没人去就没人去。人多有人多的热闹,人少有人少的清净。”
天大地大公子最大,跟了这么个任性的主子,有什么法子?小书认命的出去找人送信,收拾家伙什准备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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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静的山林中,只有薄薄一层泉水、加起来不过一丈来高的小瀑布轻声欢歌着,瀑布下是一片清可见底的湖水,倒映着蓝天白云和云锦版的蓝紫色繁花,于是湖水下那大大小小的鱼儿,便仿佛成了天宫的来客,在云海花海中尽情游弋。
这片宁静祥和的天地中,唯有林若和小书两个,做了擅闯的恶客。
只因怕鱼腥味儿熏到他家主子,小书将乱七八糟的东西深埋后,坐在离林若老远的地方抹调料——这大的鱼,腌制一会儿再烤更入味。
看一眼清清静静的来路,再看看躺在树下小睡的林若,小书叹了口气,神色黯然。
他们已经来了半日,可是公子爷约的那些同窗却一个未至。虽说是约的急,可以前主子也没少干这种事,每次响应的人都不少,还夸他家公子颇有魏晋名士之风,可今天……
定是这些人看昨儿他家主子和秦王闹翻了,又觉得他不能写诗论经,前程无望,所以不肯再亲近了!一个个都那么势利!
小书越想越是气愤,越想越是伤心,手底下不知不觉加重了力道,将鱼皮都揉掉了一层。
他家主子招谁惹谁了,好端端的被人陷害发下那种誓,已经够惨了,结果还没缓过劲来,又被迫离京。
别看不管谁问,他都满口的这次出行怎么怎么好玩,怎么怎么逍遥,看到多少美景,遇到多少趣事,可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那一路的艰辛。
大多数时候都在翻山越岭,连他这样打小在山里跑惯了的人都有点吃不消,可他家娇生惯养的公子爷硬是没叫过一声苦,脚上的泡挑了一层又一层,眉头都没皱过一下。便是不走路坐车也好不到哪儿去,那路能把人骨头都颠散了,晚上露宿山里的苦就更不必说……
只看如今他家公子在瀑布旁都能睡的着,就知道他们这一路过得什么日子了。
可怜他们家公子从小到大,都被老爷当眼珠子似得疼着宠着,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这种罪?
就算回京了,也没遇见过一件好事!连去庙会上摆个摊儿玩,都被人找茬!
小书看着睡得香甜的主子,心疼的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忽然身后传来动静,小书大喜转身,口中抱怨道:“你们怎的现在才来……你们……”
说到一半,语气忽然变得失落又诧异:“你们是什么人?”
来的是一老一少,看起来应该是父子两个,带着六七个从人。小书自认认得所有公子爷的朋友,但从没见过这两位,显然并非应约而来。
那老者一身文士打扮,看上去五旬开外的年纪,容貌清隽、气度雍容,虽不再年轻,但双目却依然清澈有神,举手投足间贵气尽显。
年轻的则着一身胡服,约莫二十三四,生的高大俊美,只是双唇略薄,看上去甚是薄情。
听到小书发问,那年轻人一挑眉,道:“你又是什么人?”
小书愣了愣,道:“我是林府的书童,侍候我家公……”
忽见那几个从人挑着东西便要过去,忙张开双手拦住,道:“站住,那边不许去!”
年轻人道:“怎么不能去?难道这里是你家的不成?”
小书道:“虽不是我家的,可也不是你家的!这山这么大,我家公子约了人在这里聚会,你们到别处去玩吧!”
年轻人嗤笑一声,道:“谁说……”
忽然耳边传来老者一声轻咳,年轻男子将手中的扇子打开又合上,道:“要这么说,也该你们走才是,我和我爹每天来这里游玩,可没看见你们,没道理因你们来了,我们便要让出去吧?”
小书一楞,只听那老者道:“既然不是你家的,也不是我家的,你能来,自然我也能来。再说了,你说你家公子约了人,我看着这里却冷清的很啊!怎么,你家公子约的人,一个都没来?”
小书一噎,恼羞成怒道:“要你管!”
老者笑道:“看来是有约不来,而我们正好无约而至,岂不是缘分使然?不若你去问问你家公子,肯不肯将这美景,分与我们同赏?”
小书眨眨眼,这种事以他家公子的脾气,多半是要答应的。而且这两个看起来也是读书人的样子,和自家公子应该能说到一块去,有他们在,也省的公子爷为那些没义气的家伙们伤心!
想了想道:“那你们过去可以,但是不许大声喧哗吵到我们家公子!”
见那年轻人又要说话,忙抢先道:“以前不算,今天毕竟是我们先来的,你们来就来了,还扰人清静就是你们不对!”
老者笑道:“好,我们小声些就是。”
小书向来心软,见老者那么好说话,又觉得自己似乎太过分了些,有些不好意思挠头道:“嗯,你们要不要吃烤鱼?我刚刚抓了很多。”
小书抓鱼的本事很棒,而且这里的鱼又笨又多,好抓的很。刚刚林若画画写字的时候,他就在抓鱼拾柴。原以为会有不少人来,他还特意多抓了许多,但现在看来,应该不会有人来了,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老者笑笑道:“小兄弟,这里环境如此清幽,你在这儿抓鱼杀鱼烤鱼,不觉得大煞风景吗?”
小书道:“你只要把我们也当成这风景的一部分,就不会这么觉得了啊!”
“哦?怎么说?”
小书道:“你看到兔子吃草,会不会觉得破坏了环境?你看到大鱼吃小鱼,会不会觉得大煞风景?八成是不会的,因为这也是自然的一部分,所以人饿了吃鱼,也是天经地义的啊。“
老者笑道:“小兄弟念过书?说起来倒是一套一套的。”
小书道:“我是跟着我家公子念过书,不过这些话却不是我说的,是我家公子说的。”
想来这些人是不会要他的鱼了,回头带回去给家里人也尝尝鲜——山里的鱼味道比外面的更加鲜滑,一般还吃不到呢。
小书不再多说,行了个礼,回去继续做自己的事,只是眼睛更忙了,除了要盯着自家公子、观察来路,还要瞅着新来的这群人,不让他们靠近公子。
看着看着,忽然觉得这一幕怎么这么熟悉呢?再看看那对父子,心里有些发毛——这两个,不会也姓李吧?
呸呸,哪有那么巧的!
要是真这么巧,那他小书,以后说什么都不再烤鱼了!每次烤鱼都遇不上好事儿!
小书收起脑子里乱七八糟的联想,开始点火,今天他们带的家伙什齐全,除了烤鱼,他还准备煮一道香喷喷的鱼汤,连野菜木耳都已经准备好了。
刚把火点着,那老者到他身边坐下,道:“小兄弟很能干啊!”
说是书童,除了会读书写字,还能下水摸鱼、生火煮饭,不容易啊!
“那是,”小书边干活边吹牛道:“我们家老爷穷嘛,所以每个人都当几个人使唤,要是不多会几样儿,早就混不下去了啊。”
那老者和他不着边际的说着话,忽然瞥见脚边用来引火的纸团上隐隐透着墨痕,随手捡起来打开一看,顿时惊异出声:“好画啊!”
纸上画的,显然是这一树紫藤,色泽浓烈、笔力劲秀,虽只取了数枝,仅寥寥数笔,却显得生机盎然,让人仿佛能透过画纸,看见那满树的繁华。最难得是正奇相辅,粗狂时饱满洒脱如泼墨,精细处墨如毫丝,似断非断,那纤细的藤蔓在阳光下宛若透明,在风中似颤非颤……
小书最喜欢听人夸他家公子了,一面小心维护着火苗,一面得意洋洋道:“当然是好画了,要知道我家公子可是长安城第一才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随便画几笔,都是你们这些人这辈子没见……“
“好画!好画啊!”老者自动过滤了耳边的噪音,越看越是喜欢,忍不住再次惊叹出声:此画虽笔力还不够老练,但这份灵气却旷世……
忽然眼角瞥见那小书童手里又点着了一张纸去加大火苗,顿时大惊,一把抢过来,扔在地上连连扑打,怒道:“你做什么?”
“什么我做什么?该问你做什么才是!”小书只觉得莫名其妙,刚反骂了一句,又惊跳起来:“袖子!袖子!你袖子着火了!“
忙扑上去帮忙拍打,一面抱怨道:“干什么啊,穿这种衣服就别碰火啊!哎呀!都什么时候了,别管那破纸了!别乱动你……”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小书终于扑灭了老者身上的火,老者终于抢救出那半张烧焦的废纸。
老者将赶来帮忙的从人挥退,看着纸上的半树藤萝,气的肝颤。与先前那副相比,这一副画的却是全景,整幅图潇洒写意、大气磅礴、酣畅淋漓……可这么一副佳作,现在就剩了一小半,这一小半还是焦的!
“你、你你……”他指着小书,怒喝道:“你做什么!”
小书先是被他吓了一跳,又想起这事儿自己才是理直气壮的一方,硬着脖子顶道:“什么我做什么,我生火呢你没看见啊!我才要问你呢,你干什么?好端端的朝火里扑!”
“你,你就拿这个生火?”
小书道:“你不知道现在是春天?找点生火的东西多难啊,有现成的纸为什么不用?”
“你就没有别的纸可用了?”想起先前他没注意,这小子已经烧了好几张了,更是又急又气。
小书用“这都不懂”的目光看着他,道:“可是别的纸都没用过啊,烧掉多浪费……“
烧掉多浪费……多浪费……
老者气的胡子都翘起来了:这臭小子,幸好不是他家的,不然早就把他大卸八块了!
小书看他气成这样子,也觉得胆颤,转眼瞥见自家主子正坐起来揉眼睛呢,顿时如蒙大赦,叫一声:“我不和你说了,我家公子醒了!”
一溜烟跑了。
林若也注意到这边的情景,对老者微微点头,起身到湖边洗了把脸,接过小书递来的布巾,道:“怎么好端端的跟人家闹起来?”
小书委屈道:“我自个生自个的火呢,没招他没惹他的……谁知道他发什么……”
林若低喝一声:“闭嘴!”
小书吐吐舌头不说话了。
林若简单梳洗了下,走向老者,歉然一礼,含笑道:“小书向来心直口快,没甚规矩,但心肠却是极好。如有得罪之处,学生替他陪个不是,望老丈大人大量,莫要与他计较。”
老者看着从树下信步而来的少年,微微眯起了眼。
从小到大,他喜欢一切美好的东西,音乐、书画、诗词……还有人。
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癖好,只是单纯的喜欢,他后宫皆是绝色,他身边用的內侍一个比一个俊秀,连大臣,他都更喜欢重用那些清俊出尘的。
可这些人加起来,都比不上眼前的少年,容貌如画,风姿出尘,这般缓缓走来,宛如从古卷中走来的仙人,美的如真似幻。
年轻人干咳一声:“爹!”
他委实有些无语,他甚至觉得,他这位父亲,有时候不像是个皇帝,而像那些个文人,冲动任性、多愁善感、优柔寡断、不切实际,他的有些想法在他看来,简直天真的可笑。
可偏偏这样一个人,却坐上了那至高无上的位置,俯瞰天下。
他们兄弟几个势成水火,他父亲的这种性格功不可没。先是一时冲动许下立太子誓言,等他真的登基了,却又觉得长子是嫡长,能力不弱又孝顺,也为大唐基业立下大功,怎么能无过剥夺其嫡长应有的身份地位?而且如此枉顾礼法,也对后世传承不利。于是违约立了长子做太子。
既心意已决,太子已定,就该果决些,让别的人都死了那份心才对,可他看到次子,也是心软内疚:原本答应给他的,如今二话不说给了他哥哥,可怜他辛辛苦苦在外征战,这天下倒有一大半是他打下来的,却给别人做了嫁衣裳……
于是各种殊荣,现在那个人,武有天策府,文有弘文馆,手下兵多将广,谋士如云,俨然就是一个小朝廷……
这让两个人怎么不斗起来?
不过,他们斗起来,对他只有好处就是。
胡思乱想间,老者对少年招手,道:“过来坐。”
他的从人早已布好了蒲团,摆好了美食美酒。
林若大方坐下,老者虎着脸道:“这些画是你画的?”
林若点头,老者怒道:“那你那书童用你的画稿引火你知不知道?”
林若愣了愣,茫然道:“我们家一向节俭,一直用这个引火……有什么问题吗?”
一向节俭……老者气的差点背过气去。
这可真是……够节俭!
还不等他发怒,只听林若笑道:“我明白老丈的意思,不过这些只是废稿而已,便是不拿来引火,也是要烧掉的,何不物尽其用?”
老者眼睛一亮,道:“只是废稿?那可有成品?”
林若颔首示意小书去取,又笑道:“我约人来这里游玩,谁知道竟无人回应,我越想越是不忿,所以想画一副最吸引人的画来,勾的他们心痒难忍,让他们好生后悔一次。所以就多画了几张,留了一份,其余让小书处理掉,倒让老丈误会了。”
老者看了坐在他身侧的年轻人一眼,目光又转回林若身上,道:“你这孩子心性倒是不错,他们不来赴你的约,你也不怪他们?”
林若笑道:“我自己一时心血来潮跑到山里来,总不能要求旁人个个都同我一样啊!各人有各人的喜好,焉能事事强求?”
说话间,小书已经取了画来,林若接过递给老者,道:“为了吊那些人的胃口,我用了些小伎俩,入不得方家法眼。”
废稿就已经足够出色,成稿更让人期待,如今还有所谓的“小伎俩”,老者更是好奇,忙不迭的打开,顿时连呼吸都为之一顿。
他欣赏过不知道多少名画,赏笔锋、赏意境、赏构图……可看到眼前这幅画的一瞬间,他却一时间什么都想不起来,心里唯独剩下一个字——“美”。
画里应是凌晨,天空是灰暗的、山壁是灰暗的、潭水是灰暗的,于是那大串大串深紫浅紫的花儿、零星点缀的碧色的叶子,还有那花瓣上晶莹剔透、盈盈欲滴的露珠儿,便成了唯一的亮色。在黯淡的背景下,那花那叶那露珠儿,仿佛在闪闪发光一样,照亮了整个夜空……
果然是,最勾人去看的一副画儿。
论意境、论技法,这幅画并不比先前那些废稿出色,但这前所未有的小伎俩,却点亮了整个画面,让它看起来瑰丽无比,如梦似幻。
“好!好啊!”老者看得兴起,虽说是小伎俩,却是了不起的小伎俩!这明暗的对比,光线的利用,真是好精巧的心思!
这种奇诡瑰丽的画风,与当下风格迥异,说不定还能创出一个新的流派。
越看越是兴奋,坐的离林若更近些,道:“不过好是好,可你看这里,处理的还不够圆润啊!”
“……”
两人就这画儿,天南地北的聊了许久,老者对这少年越发欣赏,才气、眼界、心性,无一不合他的心意,容貌气质就更别提了!
长安第一才子,真不愧这才子之名!
“莫怪老夫交浅言深,”老者道:“小兄弟你虽才华出众,但到底还年轻,正该在书院苦读以求进益才对,不该这般整日到处乱晃,辜负了大好时光啊!”
林若正慢悠悠的品着酒,这样的好酒,可难得喝上一次呢!闻言笑笑道:“书院该认的字已经认完了,该教的书也教完了,剩下都是教些应考之术、学写锦绣文章,没甚意思,所以懒得去了。”
老者皱眉道:“听你的意思,是不准备应试了?”
林若道:“如今科举分明经科和进士科,明经科考帖经和墨义,无非是背书而已,没甚意思不说,便是考出来,也不得重用。至于进士科……”
他顿了顿,道:“进士科要考诗词歌赋,我……不会写诗,便不去掺和了。”
老者盯着少年的眼睛,问道:“你不会写诗?”
“是啊,”林若笑道:“写诗这种事,要看天赋的,我没这个天赋,有什么法子呢!”
老者道:“但是我看你的诗写的很不错啊!”
他翻出一张废稿,念道:“遥闻碧潭上,春晚紫藤开。水似晨霞照……应将锦帐回。这首诗,很不错啊!”
这首诗虽远不及那篇“将进酒”惊艳,可也绝对是上乘佳作,能写出这等诗篇的人,怎能说是没有天赋?
却见林若神色微变,皱眉道:“这首诗不是我做的。”
“哦?不是你做的,那是谁?”
“不记得了……”林若摇头,随口道:“不知道以前在什么地方看过,这会看着应景,就随手写了出来。”
他神色微微有些恍惚,他很清楚这首诗的确不是他写的,可是此刻得到老者提醒,才发现自己的脑海中,竟完全没有听过、学过这首诗的记忆……那这首诗,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自从那日赌斗之后,他好像就不太对劲儿,他原本记忆力绝佳,四书五经精通、琴棋书画皆是上乘,可自从那日之后,更是无论哪方面,都仿佛开了窍一般愈加精进,大有一日千里之势。
他原以为是自己因为赌斗之事,心境得到磨炼,以致突破了某个瓶颈才能更进一步,可是现在怎么不光天赋,连记忆都出问题了?
想想怀里的那本妖书——难不成自个儿是什么妖怪转世,如今正慢慢恢复前世记忆?自己以后是不是得离什么和尚道士的远一点?
“是吗?若是前人作品,这等佳篇,我不该没读过啊!”见林若回答的毫无诚意,甚至有些心不在焉,老者又道:“小兄弟你何必谦虚,老夫不过是……”
话尤未完,忽然手上的东西被人一把夺去,小书拼命的撕扯着手中抢来的稿纸,眼圈发红,怒道:“你这人是怎么回事?我家公子说不是他写的,就不是他写的!有什么好问的!”
他声音哽咽起来,带着浓浓的哭腔:“我家公子招你惹你了,他已经不能参加科考了,你还非要害得他身败名裂不可?“
小书将稿纸撕的粉碎,又将碎片奋力散进湖水,扶着看似有些神不守舍的林若安抚:“公子别怕,没事,没事了啊!小的已经把它撕掉了,啊,没事了!”
小书眼泪哗啦啦的掉,他不想给自家主子丢脸,可是眼泪却越抹越多,心疼的一抽一抽的:他家公子向来坚强,不管遇到多大的事,都仿佛全然没放在心上一样,连在山里的日子都是笑着过的,从不肯让人担心。哪怕在最困难的时候,他家公子都没露出过这种脆弱的表情——亏他还以为这老头是好人,原来最坏的就是他!为什么一定要咄咄逼人?让他家公子承认破了誓,对他有什么好处!
老者原是大怒,见了小书这番情形,却又猛地一愣:他虽爱才,虽喜好音律,但到底是一国之君,对于林若不识抬举、望风而逃的举动,说不生气是不可能的,只是对那一曲“将军令”的渴望压住了心中的不满,而见到林若本人之后,又被他的画技、容貌、才气所惊,将这些都暂时丢在了脑后。
此刻见小书哭的泣不成声,看林若精神恍惚,才猛地想到,林若坚守承诺这件事,于他而言,只是能不能听到一首曲子的小事,可是对这少年而言,却要放弃十几年勤学苦练已经堪为大家的技艺,放弃学业,甚至放弃他的前程……
不再抚琴,不再读书,不能参加科举……便是独自一人的时候,写上一首好诗,也不敢让人知道,只能悄悄的将它烧成灰烬……
这少年,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坚守承诺,而他,却因他不肯破誓为自己抚琴而加罪与他,似乎……过分了点儿?
先前他听元吉说起这少年跑去庙会上给人算卦的事儿,还不喜他的自暴自弃,如今再看,却是堪怜。
“不是便不是吧!”老者温声道:“老夫不过好奇多问几句罢了,又不是不信你们,这般着急做什么?”
林若此刻已然回过神来,见他这般模样,哪还不知道是误会了?只是此刻再解释,只怕也被人看作是欲盖弥彰,何况他真想不起来这诗是从何而来了,要解释也无从解释,只能无奈笑笑。
老者见状,更是心软,和声道:“方才听你家书童说,你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方才已经见识了你的书画,果然是一绝,却不知琴棋造诣如何……”
见那小书童眼睛一瞪似又要倒毛,微微一笑道:“可惜今儿出门没带瑶琴,见识不到小兄弟的琴技,不如我们手谈一局如何?”
林若展颜一笑,眸光璀璨如星辰:“好。”
他的笑容真挚,直到此时此刻,抚琴献艺之事的影响才算彻底消弭。他终于不必担心因为帝王的惦记和不满,给伯父带来危机了。
他目光落在一旁的年轻人身上,这位,想来就是齐王李元吉了。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他第二杆就将人钓了出来,想必这位齐王功不可没。
太子李建成,秦王李世民,身上都有让他欣赏的地方,可是这位齐王,他却完全喜欢不起来。
除了先前之事,更因为方才他那一句“难道这里是你家的”,实在是居心叵测。若他们家不是穷惯了、低调惯了,小书心里全然没有耍官威这一概念的话,此刻的结果当是全然相反。
这位齐王,若不是对他心怀恶意,就是为人天性阴毒,但凡看不顺眼的,便要去咬一口,害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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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儿一早,林公子说是要去山里看紫藤花,约了十来个同窗一起,”青衣管事站在李世民身前,低声回话:“消息刚传出去,齐王殿下就派人知会他们,不许他们出门,而后又进宫见了陛下。之后不久,陛下就随齐王出了宫,去之前,还亲手挑了三把最好的瑶琴带着……他们到现在都没回城,所以后面的消息也传不回来。”
李世民嗯了一声,他并不担心那个人的安危,以那个人的本事和自家老爹的性情,应该不会受什么委屈才对。
“还有……这个。”管事从袖子里掏出一只木匣呈上,道:“是今天一早,平安当收到的。”
“死当还是活当?”李世民看着面前的木匣,神色莫名。
管事掩住眼中的诧异之色,恭声答道:“死当。”
怎的这么一件小事儿,主子问的这样细致?幸好他办事向来仔细,向掌柜问清楚了才来回话。
看来,以后关于林家的事儿,要更加上心才是。
“当了多少银子?”
管事道:“一百五十两。”
“一百五十两……一百五十两。”李世民嗤笑一声,半晌没有说话。
他不再说话,甚至连表情都没怎么变,但管事却莫名觉得周围的空气越来越低沉阴冷,让他心里一阵阵发毛,正不知所措时,只听李世民又问:“他自己开的价?”
管事答道:“是,那小厮说就要一百五十两,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行了,没事了,你下去吧!”
“是。”
管事的应了一声,退出门外才松了口去,忍不住回头看了眼,他家主子今天很不对劲啊!
书房中,李世民一个人坐了好一阵,才打开木匣,取出里面的玉簪,轻轻摩挲。
那个人还真是……
昨天给他的惊喜激荡还未平息,今天,就是当头一盆冷水。
真是的,怎么就连装傻都不肯呢!
他了解那个人,虽口口声声银子银子,但从未将这东西放在眼里过,只看那一路上花钱如流水,高价买的马,骑不到半个时辰就扔了,一天换好几次装束,衣服从不穿第二次……虽是因环境特殊所致,可那种做派,哪里是在乎钱的人?
以那个人的性格,怎么会因为自己送他的簪子比他留下的贵那么几两银子而耿耿于怀,而要绕个弯子将东西还他呢?
这是,看出了什么吧?
是了,这么好的玉,这么差的雕工,他看不出来才怪。
看出来就看出来,怎么连装糊涂都不肯呢?
不过是想送他点东西罢了。
有些事,连他自己都不敢想的。
只是越来越放不下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哭求营养液,诺诺这颗小树要枯死了,求亲们施舍灌溉!求多多多多的灌溉!
关于科举,求勿要考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