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二章
饶是方炜一向机敏, 此刻也是脑子一片空白,如果不是方沫还在里面躺着, 说不定他已经夺路而逃, 而现在, 他唯有手脚冰凉的站在原地,看着与重伤昏睡的方沫近在咫尺的封毅, 几乎完全失去了应变能力。
合两人之力, 暗杀一个水货重伤的一品, 尚且要付出沉重代价, 他方炜, 有什么本事从封毅的眼皮子底下,将方沫完完整整的抢回来?
负手悠然而立的封毅, 此刻在方炜眼中, 无疑是一座无法逾越的沉重大山, 而且是极度危险的那种。
封毅仿佛此刻才察觉到他的存在,漫不经心的抬头看向方炜。
方炜也豁出去了, 有些自暴自弃的烦躁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封毅看着方炜, 淡淡道:“这句话是不是该我问你?”
一句话, 让方炜差点感动的掉下眼泪来……一个人若是知道了自己的女儿是个男人假扮的,他绝对没有心思关心他的房间里半夜三更会不会有男人进来。
绝处逢生的方炜整个人都轻松下来,提着酒坛,迈步进门,口中道:“封大人现在才来管这些事,不觉得太迟了吗?”
封毅没有理会他的无理, 依旧低头看向方沫,口中平静道:“你是在为小沫打抱不平?”
方炜不答,自自然然走过去坐在床沿,隔断封毅看向方沫的视线。
他将酒坛放在脚边,低头看向方沫,这才明白为什么他们的身份到此刻都还没有穿帮:面朝外侧躺在床上看似熟睡的方沫,咽喉上应有的那一小块凸起消失无踪,脸色却比方才还要难看,可见这种时候还要分出真气来做这种事,对他是个极大的负担。
方炜松了口气,原来这小子是在装睡,他还以为是封毅对他做了什么呢。
方炜伸手,熟练的将方沫的棉被向上提了提,直到盖住他的下颌才停下,又将被角掖紧,在方沫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这才转向封毅,再度问道:“封大人为何深夜在此?”
方炜的话和举动无疑都很欠揍,眼神也充满挑衅:你既然十多年都没有管过,如今又有什么资格来管?劳资和小沫之间从小就这样,怎么着?
封毅微微挑眉,不去看这碍眼的小子,转身离开床边,走到窗前,低头看着窗外在月光下随风摇曳的荷花莲叶,默然不语。
方炜会意,在方沫肩上又轻轻拍了一记,起身走到封毅身侧。
封毅并未回头,口中淡淡道:“为什么小沫的气息如此衰败,为什么她的房间有这么重的血腥味儿?为什么你半夜三更进她的房间?”
一连串的问题入耳,方炜反而松了口气,这些事若封毅不问,才是大问题。
口中讶然道:“不是吧,封大人您不知道?”
封毅道:“我该知道什么?”
方炜啧啧道:“封大人您是有妻有妾的人,居然知道的还不如我这一个毛头小子多?”
又道:“您难道不知道,女人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不方便?小沫他从小体寒,每到这个时候,就疼的死去活来,整夜整夜睡不暖和……所以我去给他找点酒,喝了暖暖身子。”
封毅猛地回头,目光冷冷落在这胡说八道的小子身上。
方炜笑嘻嘻的不说话,他当然知道自己这套说辞蒙混不过去,但是这种事,他能不要脸的说出口,封毅还能不要脸的查验不成?而且他也没指望封毅能完全相信他的话,反正封毅只要没有真正的证据证明方沫是假冒的,他就不会翻脸,只要不立刻翻脸,怎么都无所谓了——他们又没准备在庸城待一辈子。
见方炜嬉皮笑脸、死不认账的模样,封毅神色微冷,缓缓伸出手,问道:“还认得这东西吗?”
方炜看清楚封毅手中的古朴玉簪,顿时心里咯噔一声,硬着头皮道:“看着是有点眼熟……”
封毅淡淡道:“一个时辰前,我在小沫的头上看见过它,一个时辰后,我在霍家堡一个二品高手的尸体上看见它……巧的很,那个高手正好死了一个时辰。”
方炜呵呵干笑:“是挺巧的……”
封毅仿佛没看见他的表情,继续道:“你们今天去天香阁,到底想做什么?别告诉我是想去听香香姑娘抚琴。”
方炜还没张口话就被封毅堵了回来,只好闭嘴,听封毅继续说下去:“你们装的很像,但我自认没有那么大的威力,能将小沫吓得落荒而逃。而且在雅阁之外,霍修杀气外露,普通人也该有所察觉才对,小沫却故作不知……还有霍家堡的少堡主霍惊鹤看小沫的眼神很是不对,他和你们是不是相识?你们和霍家堡之间,到底有什么纠葛?”
方炜一时语塞,他和方沫自以为掩饰的足够好,不想却不知不觉间露出这么多的破绽,让他连狡辩的话都说不出口,只得苦笑一声,道:“就算我们和霍家堡之间有什么恩怨,封大人也不必半夜来审我们把?封大人你到底在怀疑什么,难道怀疑小沫不是你的女儿?好像我们除了吃了封大人几块何香饼,并未沾您什么光吧?左右我们过几日就要离开庸城,无论是真是假,封大人都不必纠结。”
封毅淡淡道:“你既然知道小沫是我的女儿,她的事情,我当然要过问。”方炜的话,也正是他始终没有真正怀疑方沫身份的原因,她是他的人从顾家一路接来的,她一没准备进宫,二不进总督府,甚至都不承认自己姓封,而且只呆数日就准备离开……如果是冒充的,他们图什么?
方炜不吭气。
封毅又道:“有你在,区区一个二品,应该还伤不了她,唐傲的死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方炜看着封毅的眼睛,苦笑一声,恳切道:“小沫和那个二品交手的时候,我被另外两个人缠住了……我发誓小沫和霍惊鹤昨天才是第二次见面,我也不明白为什么那小子总是纠缠不放。至于唐傲,封大人真的觉得我们有这个本事吗?”
封毅看着他,忽然淡淡一笑,道:“你小子满口胡说八道,这几句话竟然是真的。罢了,有些事你们既然不愿说,我不问就是。”
看着窗外月色,久久不语。
他不说话,方炜自然不会主动开口,沉默片刻后,只听封毅又道:“你说你们要离开庸城?去哪儿?”
方炜迟疑了一下,道:“想必也瞒不过大人,不久前我顾家已经举族迁移,以避战火。因为……她想来看你一眼,我才和大哥一起护送她来庸城。大哥因为还要处理一些产业,所以先行离开。如今见也见了,我和小沫在庸城再住一段时间,就会去和族人汇合。”
又苦笑道:“如今天下动乱在即,再如何位高权重、身份煊赫,都只是一时的,还不如找个清净地方度日。封大人既然可以十三年不见封菀儿,如今……便也只当小沫没来过就是了。等小沫身体好转,我就会带他离开,再不来打扰封大人的清净。”
半真半假的话,最难分辨,方炜不信封毅会直到现在都不知道顾家举族消失的事情。
封毅淡淡道:“不来也就罢了,既然来了,走不走,就不是你们两个说了算的。明天你们就搬到总督府去。”
方炜大惊:“这不好吧?”
封毅侧目看了他一眼,方炜苦笑道:“就算我答应也没用啊,小沫他不会去的!您总不会想和他翻脸吧?”
封毅道:“如今庸城不太平的很……既然你们不愿搬,那我派来的护卫,想必你们不会拒绝吧?”
方沫一噎,哪还不知道这才是封毅真正的目的,只是他刚刚已经拒绝过一次,如今封毅既然“退了一步”,他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多谢封大人。”
于是无话,然后开始大眼瞪小眼。
话已经说完,但双方都认为对方才是没资格留在最后的那个人,于是谁都不肯先走。
封毅武功虽高,但论脸皮厚度显然不如方炜,不过武功高也有武功高的好处,淡淡道:“我看你的武功路数走的似是刚猛杀伐之道,颇和我的胃口,不如我们两个出去切磋几招?”
妈的不要脸!臭不要脸!老不要脸!
方炜咬牙暗骂一句,硬邦邦道:“不必了,天这么晚了,我也该回房睡觉了!”
直挺挺转身向外走。
封毅跟在他身后出门,转身带上房门。
方炜不理他,埋头出了院子,一回头发现没了封毅的身影,嘿嘿一笑,立刻转身飞奔回方沫的房间。
方炜合上房门,一转头就看见方沫对他眨了眨眼,顿时会意,将带来的酒开了封,倒出一大碗来,将方沫上半身扶起,低声道:“小沫,酒来了,喝一点暖暖身子再睡……肚子还疼不疼了?要不我去找大夫抓点药吧?”
方沫低头,将一大碗酒喝完,喘了口气,问道:“他走了?”
方炜道:“走了走了。”
方沫不悦道:“干什么和他啰嗦那么多?”
方炜叹气道:“我的大小姐,我打不过他啊!你不想和他说话,不一样得装睡……你这样子,他要是一不高兴揍我一顿,你还能从床上爬起来给我帮忙?再说了,你就算爬起来帮忙,我们一样也打不过他啊!”
方沫臭着脸不说话,方炜道:“再来一碗?”
方沫“嗯”了一声。
方炜一面给他喂酒,一面道:“其实这也是好事啊,最起码封毅肯定不会答应霍惊鹤的求亲了,你就不用嫁给那个烧包了……”
方沫怒道:“闭嘴,他答不答应,跟我有什么关系?要嫁他自己去嫁!”
“是是是,我说错话了,”方炜连声道:“来,喝酒,喝醉了睡一觉肚子就不疼了……要不明天我还是给你找个大夫来看看吧,庸城这么大,我们那儿的大夫看不好,不见得……”
方沫这次真要被他气的肚子疼了,怒道:“闭嘴!”
“好好,我闭嘴,我闭嘴。”
墙外的暗影处,听着里面的低语,封毅目光中闪过异色,难道那孩子果然只是女孩儿家的不便,而不是像他推测的一样受了严重内伤?她的声音虽然虚弱,但并无不继之色,而且若是受了内伤,又怎么敢喝这么多酒?可见便是受伤,也没什么大碍。
他轻叹一声,没有进去将那不要脸的小子从房间中揪出来,而是转身离开——那小子说的也是,十多年他都没有管,现在再管,也未免太晚了。
房间中,方沫忽然开口:“走了。”
方炜大大的松了口气,放下酒碗,哀叹道:“我说我的大少爷啊,你这杀人懒得带走凶器的毛病,真的要改改了!吓死我了知道吗?”
方沫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猪!”
这个白痴,被人坑了还好意思说!
方炜一愣,方沫下巴一抬,方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房间的角落里,整齐摆放着方沫去逛天香阁时穿的那身“少爷装”,在那身白袍的上面,不是玉簪是什么?
方炜立刻反应过来,大骂道:“霍惊鹤这王八蛋,我xxx……”
方沫的玉簪在这里,那尸体上的簪子自然是霍惊鹤放上去的,目的不言而喻。幸好霍惊鹤他们准备相似的玉簪也要一点时间,否则封毅若再来早一些,他们两个这会儿已经成了阶下囚了。
骂了一阵,方炜懊恼的抓头道:“我也太笨了,居然就这样被他给诈出来了。”
方沫道:“你有没有上当都一样,反正只要封毅被簪子引到这里来,就会发现不妥……让他觉得我是和霍家堡的人动手受伤也不错。”
方炜有气没力道:“反正好歹是再过一关,唐傲也被我们宰了……现在的结果不好也不坏,等你的伤好一点,我们就离开这里,霍家堡的仇,以后再算不迟。”如今他们两个的破绽越露越多,再这样下去,没两天就该彻底穿帮了。
方沫道:“不,天亮城门一开我们就走。”
方炜皱眉道:“可是你的伤……”
方沫道:“只要不和人动手就好。我们不能给霍惊鹤从容布置的时间,如今有封毅牵制,霍家堡不敢大肆派人追杀,而霍修要保护霍惊鹤,也腾不出手来……现在正是离开的最好时机,否则等他们从别的地方调集人手,再走就来不及了。
“而且就算为了顾家,我们也该尽快离开。你和封毅已经透过口风了,我再留下一封书信,想必他一时之间疑心不到我们的身份上去,暂时不会和顾家翻脸。等再过两三天,顾家就该走到他的手伸不到的地方去了……但如果我们留下来,为了证实我的身份,霍惊鹤一定会对顾家下手。”
他倒不是对顾家的感情有多深,而是大家合伙做买卖,就该言而有信。说好了他们借用封菀儿的身份浑水摸鱼,顾家替他们遮掩身份,他们替顾家拖延时间。如今顾家该做的事已经做得极好,顾清亲自送他们到庸城,又送他们一座大宅子……结果完了他们两个因为自己的问题暴露,自己逃之夭夭,将顾家这一大家子老老小小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算什么事儿?
“那咱们天亮就走。”方炜嘿嘿笑道:“白天进城,当晚杀一品,天亮就出城……嘿嘿,咱们这也算神出鬼没了吧?”
方沫笑笑,正要劝他去休息一阵,忽然神色微变,方炜道:“怎么了?”
方沫还不及说话,方炜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好一阵兵荒马乱之后,楼外传来一个晴朗的声音:“末将文卿,奉命前来保护小姐,请小姐安心休息,不必惊慌。”
方炜掀开帘子看了眼,臭着一张脸回来,道:“妈的,两个二品带着一堆大头兵!”
也就是说他们的偷溜大计,还没开始就已经宣告破产——他又没有方沫收敛气息的本事,带着一个暂时不能动用真气的方沫,怎么从两个二品的眼皮子底下脱身?
方炜后悔不迭:当初干什么要“灵机一动”,借用封菀儿的身份做掩护?他这哪是什么灵机一动,他这是脑子发昏吧!
只是再一想,若是没有封毅在,他们两个说不定这会儿已经被霍休大卸八块了,于是也就没那么郁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