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茶入喉,有些微苦,傅清明垂眸看着盏中白气氤氲,祯雪的声音还在耳畔:“……阿绯又极娇惯任性,我觉得……清明你也不会喜欢她的性子吧……”
傅清明眼睫轻抖,沉默了片刻才说道:“王爷,我想知道一件事……这些话,是王爷自己想跟我说的,还是公主的意思?”
祯雪一惊,四目相对,他无奈地叹了声:“清明……”
阿绯的确是对着他哭过,她不想嫁给傅清明,跪在勤政殿外一直到昏厥过去,却仍旧未曾换来慕容霄的回心转意,祯雪听说这件事后飞快入宫,阿绯抱着他大哭一场,眼皮红肿难当。
但是阿绯并没有让祯雪来劝傅清明什么。
只是祯雪自己想要如此而已。
傅清明道:“王爷,其实你该明白,这是皇上的旨意,事实上,公主不管怎么闹都无妨,但是你跟我,却是谁也不能出声的,对吗。”
祯雪听着他平缓的声音,心中觉得极苦:“可是阿绯……”
“公主年纪小,”傅清明道,“故而有些任性不懂事,清明长她许多,会宽待她的。”
祯雪只觉得这话并没有让他欣慰多少,反而有种冷酷残忍在傅清明平和宁静的声音底下流淌。
他竭力按捺,望着杯中茶色,耳畔响起阿绯的声音:王叔,是好东西,你快尝尝……
那样欢快地。
祯雪想跟傅清明说,在此之前,他曾经想过一些,关于阿绯,在他的想象里,阿绯会嫁给一个她喜欢的夫君,依旧过着无忧无虑的欢乐生活,不管世人……不管其他人怎么说这位娇纵的小公主,在他慕容祯雪的心里,阿绯值得拥有这世上最好的。
而傅清明,不可否认他这位至交好友也是举世无双之人,甚至更是许多京中名门闺秀淑媛们梦寐以求的夫君,可是……祯雪心中却也明明白白地知晓,傅清明可以配得上这世上所有最好的女子,但他不适合阿绯。
祯雪默然:“在你心中,这……只是一个交易吗?”
傅清明不言不语,祯雪望着他沉默的样子,终究忍不住:“如果你真的觉得这只是个交易,是皇兄笼络你的手段……那你为何还要故意在接风宴上为难阿绯?若非如此……皇兄也不会留意到……”
傅清明抬眸:“王爷是在怪我吗?”
祯雪心中一窒。
傅清明道:“可,王爷该也明白吧,就算我不如此,皇上也自会留意到,公主也是待嫁年纪了,你以为……皇上真的会替她找一个可心可意的好人家?”
祯雪紧紧地捏着杯子,不知为何眼睛竟有些酸涩。
傅清明却仍残忍地继续说道:“还有一件事……虢北的王族虽然暂时按兵不动,但对付他们,也不能只是武力镇压那么简单,王爷该明白,皇上更明白……这次回来,皇上已经有意愿……”
“你的意思是……”祯雪身子一震,忍不住脱口而出,“不!不行!我朝绝不要向番族和亲!”
杯子被胡乱放在桌上,茶水溅出,在桌上四散,绘出奇形怪状的图像。
傅清明看着那茶水游走,就像是金戈铁马,奔腾在版图之上,左冲右突,北战南征。
傅清明沉声说道:“我倒是有意愿打,但是皇上不肯,先破了南溟,又压下虢北,南溟遗民尚在蠢蠢欲动,虢北民风强悍,不如暂时再用招抚手段……这个皇上早就想到了,而要令虢北王族安心,最好的法子就像是王爷所说的,――和亲,但是要献出最大的诚意,那就无非是金枝玉叶,王爷觉得,谁是最好的人选呢?”
祯雪只觉得打心底泛起一股冷意,几乎绝望:“阿绯……”
祯雪的神情,是一种发自心底的震惊跟不加掩饰的难过,傅清明扫了一眼便垂了眸子,或许是不忍,或又是伪善的不忍:“王爷,我当然不是公主的良配,但是……这件事也只有我出面。”
祯雪明白。
阿绯虽然在宫中不怎么受宠,但却是唯一的公主,身份尊贵,任何人匹配都是高攀,而任何人却也挡不住慕容霄想要和亲之意,除了傅清明。
祯雪看向傅清明,眼神极为复杂。
傅清明喝了口茶,却一笑:“王爷不必这么看我,其实我也不是为了公主……清明自有自己的私心……”
他顿了顿,说道:“功高盖主,对皇上而言,虢北需要安抚,我需要笼络,而我……尚了公主,受了皇恩,皇上自然也会比较安心一些。”
傅清明的手很稳,把杯子放下,杯中水光纹丝不乱:“是以我不能推辞皇恩,王爷更不能去,接风宴上皇上命你我二人当庭剑舞,王爷也该明白皇上在担忧什么吧?王爷身处这个位置,只该避嫌,否则,于事无益不说,反而容易让皇上对你越发猜忌,更有嫌隙……”
言尽于此。
只是当时傅清明不知道的是,祯雪前日进宫安抚阿绯之后,直接便去见过了慕容霄。
“说啊,说啊!”耳畔传来一阵不依不饶地声音。
傅清明睁开双眸,却见阿绯正在推搡步轻侯,一边催着他:“快点说!”
步轻侯笑哈哈地:“真个没什么,你听他瞎说。”
傅清明依稀记起方才两人低低地在说些什么,当下道:“是说我瞎说吗?如果是峨眉孙乔乔……”
步轻侯斜视他:“你不说话没有人当你是哑巴。”
傅清明望着两人,据他所知,步轻侯比阿绯要大三四岁,两个人坐在一块儿,一个笑眯眯地陪说话,一个爱理不理地嘟着嘴,倒是极相衬似的。
傅清明有些不大高兴,于是慢慢道:“我还听说,轻罗剑客天不怕地不怕,独怕峨眉孙乔乔,一见她就会望风而逃。”
这场景阿绯却是见过的,当下瞪起眼睛看步轻侯。
步轻侯想把傅清明掐死,可惜没有那个能耐,便道:“我讨厌多嘴的男人,也最头疼那些胡搅蛮缠的女人,也不喜欢跟她们打交道,所以不如及早避开为妙,但是,论起对付女人的手段,我可真不如傅大将军那么如鱼得水,顺风顺水……哈哈……”
阿绯一听这个,立刻表示赞同,头拼命乱点。
傅清明笑,屈起手指,在她额头上轻轻一敲:“这就点头,你见过?”
阿绯歪头避开他的手指,皱眉道:“我猜就是这样的,你这人一看就有点不安于室。”
傅清明脸色发黑,步轻侯却哈哈大笑:“说的太好了!那我呢?”
阿绯道:“你好一点……”
步轻侯很是满意:“我这人,一看就是贤良淑德的,宜家宜室。”
傅清明用一种半阴沉半鄙视的死鱼眼神看步轻侯。
步轻侯感觉很是良好,纹丝不受影响,反而得意洋洋道:“你嫉妒也是嫉妒不来的,阿绯姑娘你说是吧?”
阿绯道:“如果你没有把我的红薯和油饼丢了的话,还可以这么说,现在不行,你没资格了。”
步轻侯见她兀自对那两样东西念念不忘,一时哭笑不得。
他被孙乔乔紧追不放,不免又交上了手,打斗之中背着的包袱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仓促间也来不及去找,想想都是些随处可见的便宜东西就也没有特意去寻,谁知道后果竟这般严重。
到了晚间,马车停在一间客栈前,阿绯已经在车里睡了一觉,醒来后见天色已黑,当下便觉得肚子饿了,三人下了车,傅清明的家将自去照料车马,不同主子们一块儿行动。
步轻侯先进了店内,靠在柜台边上便同店家唧唧咕咕地笑着说话,他这人天生有种接近人的能力,笑嘻嘻地样子十分讨喜,店老板忍不住也被他的笑容感染,原本应付讨好的脸露出几分真诚地欢乐笑意。
阿绯先找了张桌子坐下,便等吃得,店小二奉了吃食上来,阿绯扫了一圈儿,过了这么多天,也知道出来比不得在妙村,也没有宋守在厨下,便只好收了挑剔,无怨无悔地吃起来。
步轻侯看她默默地吃着,那脸上也没什么高兴神色,他便笑道:“阿绯,慢点吃,待会儿还有好吃的给你。”
“是吗,”阿绯面无表情地,“你还有什么好吃的,哼,把我的油饼跟红薯都丢了的家伙。”
傅清明却斜睨向步轻侯,方才步轻侯跟店家低声地交谈,但以他的耳力却也听到了几分,当下便慢慢道:“值得这般用心良苦么?”
步轻侯“嘘”了声:“你这人,有点大将军的矜持样子好么?不要多嘴坏我的好事。”
“好事?……哼。”傅清明不以为然。
阿绯吃了半个馒头又喝了一碗汤,还想吃菜,步轻侯便按住她的手:“行啦。”
阿绯道:“小气鬼,是你付钱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傅清明倒是颇为大方,恨不得她多吃:“是啊,继续吃……我给钱。”
阿绯转头看他:“你有多少钱?拿出来给我,我自己付。”
步轻侯正在怒视傅清明,听到这句话却忍不住笑出来,傅清明大概也想到不能给阿绯钱,于是说道:“你粗心大意,不宜带着金银。”
“小气就说小气苁钦倚┙杩凇!卑3赤椭员恰
正在拌嘴,阿绯忽然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她掀动鼻子,正在回想是什么,却见小二颠颠儿地跑上来:“客官,您要的东西……也不知合不合意,请了。”
步轻侯笑道:“有劳小二哥了。”
阿绯震惊地望着桌子上的几个烤好的红薯,红薯放在小竹篮里,散发着甜香。
步轻侯捡了一个:“尝尝看好吃吗?”
阿绯简直不敢相信,抬手接过去,喜出望外:“从哪里弄来的?”
步轻侯道:“方才我吩咐老板让厨下特意弄得。”说着,便自取了一个握在手中,“不知比不比得过我的手艺。”
阿绯握着那个红薯,又看步轻侯的动作,忽然喝道:“别动!”
步轻侯一怔:“怎么了?”
阿绯道:“我先尝尝看!你别动……”
步轻侯恍然大悟:“对了,我忘记了该先试试看有没有毒……阿绯,你居然这么细心我好感动,不过这种危险的活儿就让我来做吧……”
阿绯奇怪地看他一眼,然后道:“我尝尝看好不好吃,如果好吃的话,那你的那个也是我的,如果不好吃,那我的这个也给你。”
步轻侯目瞪口呆,傅清明在旁边看着听着,一直到此才“哈”地一笑:为什么他对这个答案一点儿也不感觉意外?
阿绯低头,小心翼翼地吃了口,然后叫道:“好吃!”伸手把步轻侯手中的那个红薯取了过来,连同篮子一块儿拢到自己跟前:“都是我的……别忘了你还丢了那么多,这些勉强当赔我的好了。”
步轻侯望着她满意地吃着,忍不住叹了声,转头看向傅清明:“我怀疑你是不是找错了人。”
傅清明悠悠然道:“有时候我也有同样的怀疑。”
阿绯吃着红薯,看看步轻侯,又看看傅清明,冷笑:“你们两个这么心有灵犀,干吗不去成亲。”
傅清明还算镇定,步轻侯差点喷了茶,而后笑道:“他那副不安于室又凶悍的样儿,我可是消受不起,再说他一把年纪了,我这么年少有为,风流倜傥……”
傅清明淡定帝截过话头:“也只有峨眉孙乔乔才能配得上,对吗?”
步轻侯没吃红薯,却有种被噎到的感觉:“你怎么老提她,你爱上她了不成?”
傅清明道:“我没爱上她,她也没爱上我,但我知道她爱上了你。”
阿绯一会儿看这个,一会儿看那个,听得饶有兴趣,正在这时,便听到有个声音笑嘻嘻道:“是啊,我爱上了他,他很快也要爱上我啦。”
步轻侯一听这个声音,脸色顿时如中毒的一样。
阿绯把嘴里的红薯咽下去,又喝了口水,才转头看去,却见门口出现的果真正是白天那黄衫女子,大概就是傅清明所说的峨眉孙乔乔。
阿绯擦擦嘴,又看步轻侯,这回步轻侯却没施展他的绝世轻功,让阿绯略觉失望:“你怎么不跑了?”
步轻侯咬牙切齿,上回走是因为傅清明不在,这会儿傅清明就在旁边,还一脸看好戏的表情……真真不甘心就走。
孙乔乔笑嘻嘻地跑进来,很是自来熟地坐在步轻侯身边:“你跑啊跑啊,还不是给我追上了?”
步轻侯板着脸,用看着怪物的眼神瞪她。
孙乔乔仿佛没看到对面的阿绯跟傅清明,忽然嗅到红薯的香气,垂眸一看,惊道:“咦,你怎么吃这种东西?这不是乡下人用来喂猪的吗?”
阿绯见忽然多了一个人,正想要把这篮子红薯保护起来,忽然听了这句忍不住发愣。
傅清明咳嗽了声,手在阿绯的腕上一搭:“我们回房吧,不要打扰他们两人。”
阿绯还没答应,步轻侯一把攥住阿绯的手腕:“不许走,不然改天就不给你烤红薯了。”
傅清明道:“这些不是用来喂猪的吗?”
阿绯瞪他:“什么?”
孙乔乔则怒道:“步轻侯!你当着我的面就敢跟别的女人勾勾搭搭?”
步轻侯道:“闭嘴,什么勾勾搭搭?”
傅清明淡淡道:“她是我的娘子,容不得步轻侯勾搭。”
阿绯急忙插嘴:“我不是你娘子,我不记得!”
步轻侯得意:“哈哈,你看!”
孙乔乔“啊”了声,看着傅清明握着阿绯的手,又看看步轻侯也握着阿绯的手,惊道:“难道你们三个……”
步轻侯的脸刷地红了:“你给我闭嘴!”
傅清明的脸也有点发黑:“……”
旁边围观的店小二跟店主等人个个长大了嘴,看着这四个人,浮想联翩,――三人行?四人行?这个世界真是无奇不有,精彩纷呈。
难得的一刻静默中,阿绯打了个哈欠:“你们继续,我困啦,我去睡。”还不忘拎着自己的红薯篮子。
傅清明淡定地跟上,步轻侯也要跟,却被孙乔乔灵活地拦住,她摆出一个老鹰捉小鸡的姿势,宣布:“说清楚之前你别想走!”
店小二恋恋不舍地离开那对欢喜冤家,在头前为阿绯跟傅清明引路。
阿绯听着身后两人争执,用爱惜而怀疑的眼神看着篮子里的红薯,问道:“为什么那个女人说这是喂猪的?”
傅清明道:“因为她目光短浅毫无见识……看她缠着步轻侯的品味就知道了。”
阿绯回头看一眼,孙乔乔似乎正在滔滔不绝,而步轻侯的眉头正微微抽搐,似在竭力忍耐,阿绯道:“是吗,可是我觉得步轻侯还不错啊……”
傅清明“哼”了声,忍着不做声。
两人上了楼,傅清明陪着她进了房,店小二便退了出去。
阿绯看到床,很是喜欢,把红薯放在桌上便跑过去,摊开四肢躺下去,长长地出了口气:“我感觉好累。”
傅清明道:“那就睡吧。”
阿绯转头看他,忽然警惕地瞪眼:“你不会是也在这里睡吧?”
傅清明道:“不是,我的房间在隔壁……不过你若是想要我留下我可以留下。”
“哦,那不用了……”阿绯放下心来,重新躺下,过了会儿,才又说道,“傅清明,方才你在下面跟步轻侯说……认错人了……会不会是你们真的认错人了?你们要找的公主,跟我只是长得一模一样的两个人而已?”
傅清明坐在桌边上,看着她微笑:“怎么,你是在担心什么吗?”
阿绯道:“我只是觉得,如果是错的的话,及早发现比较好,免得……以后你们会失望的。”
烛光摇曳里,傅清明的面上浮现一丝笑意:“是吗?”
这算是一种关心吗?
阿绯翻了个身,做趴在床上的姿势,又动了动:“当初……你为什么会丢了她?”
“谁?”
“公主啊……”阿绯因是趴着,声音有些闷闷地,脸压在褥子上,看桌边的傅清明,他一身玄衣,在幽暗的光影里,仿佛一则华丽而深沉幻影。
阿绯想:这真像是一个梦。
傅清明没想到她会问出这个问题来:“你真的想要知道吗?”
“嗯……是啊。”阿绯眨了眨眼,心想:“他生得真好看……可是……”
傅清明看着趴在床上毫无防备的阿绯,对上她眨巴着的亮晶晶的双眸:“因为当时……京内出了一件大事,我忙着处理事情,却没有防备,被朱子偷偷地将……你带走了。”
阿绯说:“真的是‘我’的话,我怎么会不知道?”
傅清明淡淡说道:“因为南溟的朱子很擅长迷惑人心,……也擅长用蛊,他若有意,会有一千万个法子迷惑你的神志。”
“甚至……让我把以前的事都忘了吗?”阿绯喃喃地。
傅清明点头:“甚至可以让你把你自己是谁……尽数都忘了。”
“迷惑人心……是那种迷惑吗?”阿绯回想往事,眼泪无声无息地滑下来,心中却起了一点异样的波动,有个熟悉的声音掠过脑中,他说:“想要跟相公在一起吗?那就……”
“那就如何?”
“那就……杀了……”
阿绯抬手抓了抓胸口,感觉有些燥热,还有些喘不过气来,她起初以为是自己心浮气躁的缘故,谁知身体的热度却越来越厉害。
“好热……”阿绯摸摸头,似乎出了汗,她难耐地扯了扯衣领,忍不住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开始喘气。
傅清明正在垂眸沉思,忽然听到阿绯的呼吸声有些急促,便转过头来,看到阿绯之时他蓦地便跳起身来,身形一闪到了床边,将阿绯一把拉起抱入怀中。
“你跟我回去……”
“傅清明……”
孙乔乔叫完,步轻侯吼着将门推开,声音却嘎然而止,他站在门口,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么了?”站在他身后的孙乔乔探头一看,顿时之间脸红心跳,原来就在房间里的床上,傅清明正抱着几乎浑身□□的阿绯,――她在他怀中,极尽缠绵地扭动,幽暗的光芒里头,那热切地喘息□□声争先恐后地涌入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