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靖自幼父母双亡, 跟着姑母长大, 他不大知道有父母是什么滋味儿,姑母之于他, 是母亲, 亦是父亲。
他这一哭, 林太后倒是笑了, 柔声道,“别怕,不是什么大毛病,就是觉着懒懒的。”
林靖抹去眼泪,抽咽, “姑母。”
林太后道,“去洗洗脸,一会儿陪我用午膳。”
林太后并不老, 常年养尊处优,身体没什么大问题,她只是觉着有些累罢了。
林太后为人虽有才干, 却并不是抓尖揽权的那类人。不然也不能昭德帝成年后,林太后便痛快的归还了天下权柄。只是, 当初瞧着昭德帝也是脑筋正常的青年一枚,做事不算出挑也四平八稳, 怎么掌政几年就蠢得这样不堪入目了呢。
亏得这不是林太后的亲生骨肉,若是亲儿子,林太后早愁死了。
谢皇后笨而已, 并无大恶,多年相处不说,谢太后还是那般死法,林太后心里不大痛快。如今林靖来了,这是她的心肝子,就是看林靖那担心害怕的模样,林太后也得打叠起精神来,午饭喝了一碗米粥,并两筷子青菜,喜的掌事女官直念佛。
倒是林靖担心他姑母,没吃多少。林太后没劝林靖,她向来秉承吃饱便好,林靖自来脾胃虚弱,强逼着他吃多,反会撑着,遂吩咐宫人,“让寿膳房下晌备些靖儿爱吃的点心。”
宫人领命。
林靖也已缓过神来,因他近来跟着舒静韵学了些医道,问起林太后是哪里不好,还有模有样的给林太后把脉,要了太医开的方子来瞧。
林太后含笑瞧他,这人是真心还是假意,真是半点骗不了人的。昭德帝也担心她,但这担心里太多别的东西。林靖已经跟御医一问一答起来,他对医道懂个皮毛,就很能叨烦,御医若碰上个屁都不懂的,只管忽悠就是,偏生林靖是个半瓶水,两人一来二去,话就没个完。林太后道,“我吃李御医的药,倒是觉着轻松了些。”
李御医心下松口气,道,“娘娘自有福祉。”他是大夫,哪怕太后尤其金贵,李御医也明白,林太后没啥大病,可人的精神若一直不好,于身体亦有大不利。如今太后娘娘的心肝宝贝进了宫,精神一好,自然病也好了七分。
林太后肯说一声好,李御医方觉脖子上的脑袋算是长安稳了。
林靖正与李太医探讨医理,昭德帝过来问侯嫡母,碰个正着。诸人纷纷见礼,昭德帝将手一摆,坐在林太后身畔,笑,“母后气色好了许多。”
林太后道,“皇帝孝顺,妃嫔用心服侍,我就是为了你们,也得好起来呐。倒是皇帝,消瘦了。”
一夕之间,死老婆死儿子,昭德帝再好的心理素质也得消瘦一二。昭德帝道,“儿无碍。”
“皇帝身边的人,素是忠心的。只是,皇帝要自己体重龙体才是。”林太后关心昭德帝几句,昭德帝又问起林靖来,“靖儿既进宫,就好生陪母后住些时日。”
林太后道,“他年纪渐长,也不好总在宫里长住。”
昭德帝心说,林靖一进宫,您老人家的病便好了大半,我万一让他出去,您老人家再往炕上一躺……就算皇帝,也是在乎名声的啊,死了老婆儿子的皇帝陛下十足开明,“靖儿如今也不过八周岁,能有多大?他又是自小在宫里住的,自家亲戚,不是外人,法理也不外乎人情。”
昭德帝这样说,林靖又谢了一回恩。
昭德帝笑着叮嘱一回,“靖儿向能解颐,好生服侍母后。”问过太医林太后的身体状况,便告辞回去批奏章了。
林靖心说,才死了老婆儿子几天,这王八蛋皇帝便不见哀容了。
林太后见林靖盯着昭德帝离去的方向看,唤他一声,“靖儿。”
林靖回神,问,“姑母累不累,要不要躺下歇一歇。”
林太后不赞成的看他,林靖讨好笑笑,林太后叹,“皇帝也难。”本就没什么深厚感情,这都过去多少时日了,能有什么哀容?再者,哀有什么用呢?做给谁看?若是来慈恩宫还愁眉苦脸的模样,到底相不相宜?其实,林太后明白,心里一旦有了芥蒂,看什么都有芥蒂。她与昭德帝,便是如此罢。
林太后知道林靖是有午睡习惯的,便打发他去隔间午睡。林靖道,“我等姑母睡了再去。”
林太后笑,“行了,快去吧。等醒了写几篇字给我看,看你可有长进。”
林靖得意,“先生都夸我字写得好。”
林太后一笑,朱嬷嬷过来劝着林靖去午睡了,林靖还对他姑妈千叮咛万嘱咐,“姑母略眯一眯,别睡得太久,不然晚上容易犯夜。”
林太后笑,“好。”
又罗嗦,“一会儿醒了,我念书给姑母听。”
笑,“好,去吧。”
林靖这才同朱嬷嬷去了隔间儿午睡。
林靖一到慈恩宫,整个慈恩宫都多了几分热闹气儿,连宫人当差都格外有精神。
下晌林靖午睡起床后,写了几个字,念了几段书,林太后便顺心又顺意,没几日便大安了。
林太后一好,林靖给躺下了。
林靖身子早就不大结实,这是共识了,刚出生时那猫崽样,昭德帝都觉着孩子生得林靖那样,称得上“可怜”二字了。自小就汤药不断,这两年调理的略好些,跟寻常孩子也没的比。林太后一病,林靖本就心里焦急担忧,当初心里秉着一股子气,这才无妨。如今林太后大安,林靖心气儿一松懈,可不就倒下了。
昭德帝有心把林靖挪出去,无他,这是宫里的规矩,万一过了病气给林太后咋办?林太后也是刚刚大安的。只是,这话又断难说出口,他把人家林靖弄宫里侍疾,人家侍疾侍病了,他立刻将人家扫地出门,实在有些说不过去。再者,就嫡母这把娘家侄儿当眼珠子一样看待,这会儿叫林靖归家,嫡母定不能乐意。万一再病了也不好,眼瞅着就过年了。
林靖这病,果真一病就病到了过年。再怎么说,林靖也不能在宫里过年,林太后也只得放他回家,直到林病离宫林太后都不大放心,大宫女紫苏劝道,“太医都说靖公子无甚大碍了,娘娘就放心吧,靖公子的先生就通医道,太医也得了娘娘的吩咐要日日过去的。娘娘只管放心,年下公子必会进宫向娘娘请安的。”
林太后叹,“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靖儿的身子。早知如此,当初不该叫他进宫来陪我。”
紫苏奉上温茶,“娘娘说这话,靖公子知道娘娘病了,急成那样,若不允他进宫,他在家更急的慌。靖公子打小儿就在咱们宫里,出宫这好几年,别说娘娘,就是奴婢们,也挂念靖公子。”
林太后怅然。她对权柄没什么兴趣,甚至在少女时期,她从没想过会进宫。她生于富贵,长于繁华,哪怕做了皇后、做了太后,她并不觉着比当初在家时好多少。若不是进了宫,林靖是她嫡亲的侄儿,她便是接到膝下抚养又如何?
紫苏见林太后面色不豫,忙问,“这些日子,命妇上的请安牌子不断,娘娘是不是抽空见一见她们?”
林太后道,“也好。前儿贡上来的料子呢,那天也没细看,如今想想,倒是有几匹不错的。”
宫人捧上料子,林太后挑了几匹命拿去给林靖做衣裳。
林靖身体不舒坦,担心的绝不止林太后与林家,夏家也是成日求神拜佛。夏太太还带着闺女去庙里许了个愿,求菩萨保佑,若不能保佑林靖长命百岁便请菩萨早点儿收他回去吧,别到时叫她闺女守了寡。
当然,夏太太这点儿心思,也只能跟菩萨说过,于家中,她老人家只是不停的在丈夫面前担忧,“哎,也不知道阿靖如何了?听说在宫里就病了不少时日,这带着病过年可不好。”
夏尚书道,“小孩子家,短不了病的。既是病了,备些药材,让三郎过去瞧瞧。”
“这还用你说,我早打发三郎去了。三郎说太医日日过去。”夏太太叹口气。
夏尚书抬眼看老妻,“你要再担心,亲自过去一趟也没什么。阿靖胎中有些不足,故而身子不比常人。这些年慢慢调理,已无甚大碍了。”两家有婚约,夏尚书自然也早打听过林靖的身体状况。
这还叫无甚大碍?夏太太心下不满,实不知林靖“有甚大碍”时是个什么光景了?先时见林靖时,只觉着比同龄孩子瘦弱些,不成想这般弱不禁风,夏太太心里叹了又叹,却是不敢在丈夫面前多漏一字。哪怕有些担忧,夏太太也明白,这亲事一过明路,除非菩萨提前将林靖收走,不然断难退的。
夏尚书瞧着老妻一脸的忧思愁苦,不禁道,“你这是怎么了?”
夏太太没好气,“我是担心女婿的身子!小小年纪就总是病啊痛的,我这心里焦的跟火烤似的!看你这模样,竟是半点不放心上!”
“我哪里不放心上,病了找大夫就是,依着承恩公府,什么好大夫找不来。跟你说了小孩子家,免不了的。你这是做什么,三郎他们病的时候也没见你这样。”夏尚书打趣一句,“可见是真疼女婿了。”
夏太太叹口气,低声道,“别的我都不图,总想着,以后成亲,女婿健壮些才好。”现今看,林靖绝对跟“健壮”两字不沾边儿啊。
夏尚书敛了笑,“这是哪里话,不过小孩子生病,怎么还说到以后了?阿靖书念的不错,出身一等一,生次小病,就叫你这般惦记,若叫林家知道,得怎么想咱家?”
“阿靖一生病,我比自家孩子生病都担心。”夏太太愁眉苦脸。
“行了,你的意思我明白。君子重诺,当初即应下,以后就要成亲的。你甭想这些有的没的,你这脸色只要往外一露,以后吃苦的还是闺女。”林靖平安最好,哪怕有个万一,闺女少不得摊上个克夫的名头儿,难不成能嫁的好?倒不如盼着林靖长命百岁,夏尚书是考察过林靖的,除了身体不大好,各方面素质都不错。让夏尚书摸着良心说,林靖绝对配得起他闺女。如今人家一生病,他家里就这般,委实不大妥当。夏尚书提醒老妻,“你别口无遮拦,耽误女儿一辈子。”
夏太太这把年纪,又不是不明道理,只是担心的过了头,才如此反常,道,“我知道,我也就跟你说说。”
夏尚书叹口气。
林家现在无暇顾及夏家如何想的,林靖在病中,每天医药不断不说,年过的也不大自在。虽知林靖常病,但往年还能跟着一道守夜放烟火,这一年只在吃团圆饭的时候略露一露脸便回去歇着了。
待用过团圆饭守过子时,林翊打发兄弟们各自回房,抬脚瞧了林靖一回,见林靖已吃药睡下,又去舒静韵那儿一趟,才回了自己屋。
越氏问,“四叔可歇了?”
“歇下了。”怕林靖歇的不安稳,还加了些安神的药材。
越氏安慰丈夫,“我瞧着,四叔回家这些日子,精神好了许多。”
林翊简直发愁,“只盼开春能有所好转。”这几年,林靖的身子一直不错,倒不是说不生病,只是病一病,好的也俐落,从未像今次这般缠绵。林翊不禁为幼弟担心。
林翊又问,“宗人府的东西送去没?”林翊问的是关在宗人府替父坐牢的陈柒宝,过年过节的,林翊从不忘令家人给陈柒宝送些吃食衣物,倒不是有什么图谋。林翊只是觉着陈柒宝能有为父坐牢的一片心,委实难得。
“已经着人送了去。”
夫妻两个说了些家事,夜深相依睡去。
这个年,非但林家因担忧林靖的身体未过好,便是朝廷也没过好。无他,大年初一的,不说歌功颂德令昭德帝一展龙颜,倒是有御史提出:谢皇后过逝,后宫以荣妃为尊,请立荣氏为后,同时立二皇子为太子,以固国本。
此奏章一出,宫里的年酒喝了个乱七八遭。
唐赢当即起身,怒斥御史狂妄无礼,目无君父,包藏祸心,欲陷君父于不义!
昭德帝反应慢些,这会儿也回了神,并当众表态,“朕与皇后,结发夫妻,皇后一朝离去,朕心甚痛。太子,国之储君,仁慧太子为元后所出,德行贵重,故早立储位。二皇子以下,皆年幼,进学未久,贤愚难辩,岂可轻付储君之位?”接着又将此御史骂成狗,当时便下了刑部大狱,转而再忆起谢皇后与太子来,荫谢国公一孙。
昭德帝的应对很不错,林靖知道此事已是龙抬头的日子,他开春方好俐落。他养病时清静还清静不过来,哪里有人会与他说这个。待病好了,去宫里给林太后请过安,好叫林太后放心,顺道在宫里吃了一回春饼,回家后才听闻这事。林靖病愈,重拾事儿爹脾气,晚上追着林翊问,“大哥,那御史是受谁指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