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是感情生物。
是人就不可能没感情, 何况林靖这种向来爱憎分明之人。
其实, 与徒小三的犹豫不同,林靖早就想通了的。他与大哥虽则情分好, 但, 立场从来不同。他也是来这世上一辈子, 不能这样窝窝囊囊、藏头露尾的过, 他有他的志向,既不相同,分道扬镳是早晚的事!
张夫人带着水离在海上做生意,林靖与徒小三则准备着即将到来的战事。
林靖绝对是个将朝廷研究的透彻至极的高手,果然, 晋中军先动了。其实,这个时候关外军出动拿下雁门关,并非没有可能, 北靖军却没有动。
北靖军的平静,也引来了林翊的关注。
舒静韵道,“原想着, 先前北靖军竟敢上那等奏章,想是与朝廷撕破脸了。这样的良机, 竟未有所动,也是稀奇。”
“反常必为妖。”林翊的眼睛落在面前大案上平铺的地形图上, 话却是与舒静韵说的,“你觉着,北靖军还未与朝廷撕破脸?”
“破是破了, 可眼下关大将军正在江南平叛,于北靖军而言,天赐良机。他们离晋中不远,晋中那里的消息,怕也瞒不过他们的。我原以为,他们必是要动一动的。”舒静韵的眉梢微微拧起,诉说着心中困惑。在他看来,北靖军绝对不傻,而且北靖军的统领林大将军虽崛起于寒微,于战事却是极有天分之人。这样的良机,北靖军焉会错过。
林翊的视线自地形图移开,转身在一畔的玫瑰椅上坐了,指一指下首,舒静韵一并坐下,舒静韵突然道,“你说,阿靖会不会还在?”
这话却是问得林翊罕见的沉默起来,良久,林翊端起手边有些凉掉的茶抿了一口,口气是再冷淡不过,“当初,朝廷必要说关外军葬送在了野人岭,我便没有附和这种说法,倒不完全是碍于兄弟情分。关外军一向悍勇,段飞羽虽出身叛军,公允而言,亦是难得猛将。除非见到他们的尸身,不然,直接说关外军在野人岭全军覆没,未免轻率。”
“你记不记得,金陵王之乱平定后的第三年,关外军中屡屡出事,不少中高品将领不是查出贪鄙事,便是出外缫匪不慎殉身。可那一场官场风波后,整个关外就迅速的平静下来,至今安稳。”舒静韵身子微向前倾,声音低的只有他二人方能听到,“北靖军与朝廷反目后,我着人悄悄查了关外石总督的家眷,你猜怎么着?”
林翊看向舒静韵,他的面色依旧是平静的,不知为何,心下却是不由一动,舒静韵道,“石总督所有相近家眷皆已离开老家,去了关外。”
林翊一叹,“石总督在关外总督的位子上总有十年了,至今平安,倘关外有异动,必然少不了他这位封疆大吏的配合。”
“我担心的是,如今北靖军的大将军,前江南大将军,可是姓林的。”舒静韵的声音愈发转低。
“林靖并不通武功,这绝不可能是他。”
“可据我所知,这位林大将军身边有一位姓李的秀才,这位秀才曾在泉州立下赫赫战功,当年,皆因清流不满,说这位李秀才手段酷烈,全无读书人的仁义,故,李秀才终未论功。这位李秀才,单名一个青字。李青,立青,便是一个靖字。”舒静韵两指轻揉眉心,却是揉不开心中那股子挥之不去的诡异,“只是,阿靖一向与朝廷不睦,如果是他,他又为何要南下为朝廷剿匪?”
“为了军队。”
在静寂的唯有二人的书房,林翊的声音并不高,却又似被这寂静的冬夜放大了无数倍,如一记重锤落在舒静韵的耳际心间。舒静韵猛的自椅中而起,震惊的望向林翊。林翊的目光依旧平稳的波澜不惊,“关外军即便能活着从野人岭出来,所剩者,怕是寥寥无几。关外一向地广人稀,当年平金陵王之乱,他不见得会把家底全都兜出来,但,当时关外军足有三万人,怕也是他的大半家业。人口增长不比别的,他要重整基业,必然要重新征兵,可关外没有这么多的青壮,他必然要往他处寻摸人。京城他不会来,连带着直隶等地,都是京畿重地,他如果过来,太容易被人发现。西面有晋中军与边军,也不是他能分一杯羹的。唯江南,历经金陵王之乱的江南,非但远离京师,彼时江南刚经战事,百废待兴,就是先时的本土势力也必要重新恢复的时间。他到了江南,很幸运的赶上了朝廷要平倭的战事。还有哪里比军中能更明正言顺的招到人呢?所以,如果真是他,他不是在为朝廷剿匪,他是在为自己练兵。”
“以战练兵。”舒静韵缓缓的坐回椅中,他震惊的不仅是林靖隐姓埋名的在江南拨弄风雨,舒静韵狠狠的一握木椅扶手,“竟还被他将这支江南第一军带回了关外!”
舒静韵思绪极快,他很快想到症结,“就不知,章总督是不是知晓他的身份?”这话,虽则舒静韵说出,却并非舒静韵最关心的,舒静韵目光微沉,极快的说了句,“如果章总督知道他的身份,还肯自尽,当真是成全了他!”这话,已是疑了林靖与章总督之死相关。不怪舒静韵疑心,委实是,林靖自章总督之死中得到的好处最多。
若是章总督的自尽有林靖参与,难保今江南之乱,林靖没有从中渔利。
林翊与舒静韵的目光交汇在一处,他们同时意识到,这些年,远离京城的林靖究竟成长到了何等的程度。他早不是当初好鲜衣怒马的豪门公子,如今的林靖,已是可在这万里江山翻云覆雨的人物。
饶是林翊与舒静韵这两位同林靖有着深刻情义的人,心惊的同时,亦皆是五味陈杂,说不出心中滋味了。
不过,感情上的纷杂并不会影响林翊的判断与决定,他道,“明天给夏家下帖子,夏家三郎不是回京了么?让他过来,我有事相询。”
“是。”
这一番在江南的所作所为,便是徒小三也得说,多赖林靖机谋之功。而林翊、舒静韵竟能仅凭推测便猜出其间七分,非极为了解林靖之人,非林舒二人资质不能为也。
不过,眼下也只是猜测罢了。
这猜测,在第二天林翊与夏三郎相见时得到了确认。
夏三郎虽则也是在官场多年历练,但较之林翊还是欠缺些火侯。林翊不论是诈还是问,夏三郎很难不露出破绽。夏三郎轻声道,“他也是好意,想为朝廷尽一份心力。”
林翊不留情面,“若是北靖军没反时,你与我这么说,我信。现在这样说,你自己信吗?”
夏三郎的脸色随之一变,可见其心绪之激荡,良久,夏三郎方恢复了平静,“北靖关为流寇倭匪所破,当时,朝廷要调江南军北上剿倭匪,我在朝上是极力反对的,可是,朝廷哪里肯听。如果朝廷能听,起码江南军回不到关外。”
“你当初为什么不来与我说?”林翊追问。
“为什么?”夏三郎平静的眼神如同平静的冰面,陡然裂出丝丝冰痕,他眼眶慢慢的浸润出一丝红,声音既低且狠,“阿靖是谁,他是为我妹妹报仇血恨的人!这些年,他从没有忘记阿初,从未婚娶!他是我的妹夫,我的弟弟!就是朝廷律法,还有亲亲相隐一条!他隐姓埋名,就是不想让人知道。我为什么要说?我对朝廷的忠心,已经尽了,是朝廷不肯听我的进谏!江南军回到关外,是朝廷自己调江南军到北靖关平叛,北靖关与江南今日之局,不要说江南军,就是我也想问一句,章总督安在?朝廷自己逼死章总督,自断臂膀,怨得谁去?”
“章总督之死,真与林靖无干?你心里从未怀疑过他?”相对于夏三郎的激动,林翊无半分动容。
“章总督当时被浙闽两地总督联名参劾,穆容亲自北上相援,可是,没能拦住章总督。穆容之所以北上,就是江南军去两广前阿靖吩咐于她,若章总督那里有事,让穆容援手。”夏三郎轻轻的叹一声,“阿靖他真是,把朝廷看透了。”或者,章总督平调直隶时,林靖就明白,章总督危矣。
夏三郎语气中有说不出的失望,“林大哥何必疑心阿靖,凭章总督战功,难道入不得阁?你我皆知,自入阁失利时起,章总督已于朝失势。他居直隶总督之位,浙闽两地总督纵有天大冤情,也没有直接上折参劾章总督的道理?难道他们是猪油迷了心,不知用秘折?何况,他们上书后,朝廷没有半点回护,反要章总督上折自辩。章总督彼时不死,更待何时?难道要等到名誉尽毁,生不如死时再死?章总督因何而死,我们一清二楚,就不要往阿靖身上扯了。倘是太平世间,官员清明,百姓安居,阿靖纵是智深如海,怕他也掀不起什么波澜。”
“你少时便在军中行走,之后考取功名,外任一方,先时在金陵,曾亲眼见过抗倭之战是何等样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我告诉你,那不过是江南一隅,倭匪再凶悍,也不过十数万人罢了。倘一旦天下大乱,将有多少百姓为此流离失所、骨肉分离,更有多少人会做了乱世的无名鬼!如今朝廷在你看来,可能有太多不平事,可是,朝廷在,天下百姓总能有安生日子过。一旦江山不稳,那么离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日子也就不远了!”林翊轻轻握住夏三郎的肩,“你若非朝廷忠臣,当日,何必反对江南军北上平北靖关之乱?三郎,你心里怕是很不好过吧?你心里怕是,恨不能从不知,林靖在江南之事吧?”
“三郎,私情是私情,你心中当有自己的立场才是。”
“我并不是让你与林靖决裂,也不是将你推到林靖那里去。立场从不碍私情,我是不希望你总这样左右犹豫,举棋不定。大丈夫不当如此,大丈夫,当断则断。”
夏三郎问,“若阿靖在林大哥当前,林大哥当如何断?”
林翊斩钉截铁,“砍下他的脑袋!”
作者有话要说: ps:第二更到,大家可以晚安啦~~~~~话说,写到这种兄弟对决的时候,就超级带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