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于金陵这些人, 穆容于倭匪之事上, 算是极有见识的了。无他,自盐城到泉州, 穆容所经抗倭战事, 并非一遭。但, 不知穆容此人是不是运道就是差人一点。先前在盐城, 所来者不过些小倭匪罢了。便是在泉州,倭匪虽则规模大了,但,倭匪是几股倭匪合伙来袭,并不心齐。
今, 穆容也不相信,这些倭匪出自一家。
但,这些倭匪显然是经过严酷的训练, 他们队伍整齐,身披软甲,手握长刀, 而且,有专门的箭手、旌旗。也就是朝廷这边还称人家为匪, 其实,公允而论, 这些倭匪已不训于朝廷正经军队。
再说句老实话,比现下的淮扬军也就强个一百倍罢了。
饶是见惯倭匪的穆容都忍不住心下一凛,更不必提别个人了。傅副将直接两腿都有些哆嗦了, 穆容立命旗手打出熊虎旗,令全军誓死守城。之后,穆容问傅副将,“怕了?”
傅副将这一辈子的羞愧加起来都没有在穆容身边这几日多,因为,他都要吓尿了,穆容还是一副无所动容的模样。傅副将问,“大人怕不怕?”
“我是要与此城共存亡的,所以,我不怕。”穆容淡淡道。她此话再平淡不过,傅副将却知,穆容此方并非妄语,傅副将一咬牙根,“末将也必与金陵共存亡!”说完,他就跑下去指挥战事了。
战事的艰辛自不必提,倭匪有备而来,他们纵没有大件如抛石车之类的攻城之物,但,云梯之类的轻便兵械备了不少,再加上,倭匪的军刀比朝廷的军刀更长,他们的弓箭,射程比朝廷的更远,还有,这些个倭匪,绝非流兵散匪,他们训练有素、进退有致,饶是以穆容之勇,依金陵城池之坚,这一战的辛苦,亦是出乎了所有人意料之外。
连郑总督这种主持后勤供给事宜的,都是忙的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在苦撑十日之后,兵力再一次不足,郑总督道,“全城抽丁吧。”
“还未到那一步!”穆容冰冷的侧脸在夜色与火光中更显峻色,她与郑总督道,“把那些个混账东西都给的‘请’上城墙!”
郑总督还懵呢,“你说的是哪个?”
“蠢才,就是那天过来喝茶的那些个!”穆容两眼喷火,恨郑总督太笨,竟这都不明白!平民百姓里有几个能守城的,就是抽丁,也大多是来送死。这些个大族大商不同,他们手里,有的是护卫,今在这乱世,怕是家里健仆平日里也会有所训练。郑总督顾不得被穆容喷一脸,连忙去办了。上一次还能坐下喝杯茶,这一回,穆容请他们都直接上城墙了,对于倭匪凶悍,这些人,更是久闻其名未见其容,这一回,全都看清楚了。穆容直接道,“把你们所有的护卫、青壮、健仆,立刻全都派过来护城。还有,诸位家中所有的兵刀枪械,全都拿出来,不然,你们便留下护城吧!”
穆容不愧是穆秋亭的妹妹,很有些个匪气传承,此次,穆容不再讲理,直接玩儿命。而且,她不是假玩儿命,有一个不信邪的还要瞎嚷嚷,正是冷不防的一支冷箭过来,穆容扣住他的肩,往外一递,那箭,带着一丝尖锐啸声没入此人肩头,穆容两眼布满血丝,伴着那人惨叫,她伸手将人推开,浑不在意的在战袍上抹了下在那人伤处沾到血,冷冷道,“你们意下如何?”
当下把诸人问的心下生寒,只怕不应了这女阎王,怕下一个被递出去抢箭矢的就是他们了。
世上可有不怕死之人?
那定是有的,只是不包括这些人而已。
穆容再集八千人马。
当守城的擂具、抓枪、拐突枪、飞钩、狼牙拍、铁火床等守城器械用光了,便全城搜集,不论木料、石块、油脂、沥青、硫黄、松脂甚至各家把自家的抱鼓石搬了过来,甚至沸粪水,都被穆容用来守城。
倭匪再如何训练有素,对淮扬军有所轻视,在穆容主持的守城之战前,也不禁有些焦切了。
倭匪焦切之时,淮扬军这里反是军心越发坚定,初时战事,这些人的确是被倭匪的名头吓破了胆,可随着战事的推进,穆容每天皆坚守城头,带人四处巡视,主持战事,若说初时大家对于倭匪还是既惊且惧,如今这些天的仗打下来,大家发现,哪怕倭匪难缠些,守成的仗也绝对比攻城的仗好打,信心,就这样被打了出来。
穆容其实也在学习,她虽有几年训练兵卒的经验,也随着徒小三打过仗,但,到底未经系统训练。而,打仗,是一门极需经验之事。此时,也显示出,纵是淮扬军无能,但,朝廷做为统治中土的最大利益体,仍是有他的不凡之处。
穆容接到傅副将的禀报,说是倭匪在挖地道,穆容皱眉,“在哪里挖的?”
傅副将拿出地图,为穆容指明方位,穆容不知道傅副将是如何确定有倭匪挖地道的,此时来不及细问其因,穆容直接道,“倭匪进来了?”
“尚没,只是,金陵久无战事,先前用来对付这些地串子的风车坏了,不然,倒可将石灰、毒粉之物吹进去,可毒杀倭匪。”傅副将道。
穆容当即道,“笨!没风车还办不了事了,准备牛皮囊鼓风,再备柴薪,天下邪祟,无火不去。”
傅副将一拍脑门,觉着自己还真的不是太聪明,连忙吩咐了下去。
穆容虽为女流,却是展现出了远不逊于男人的坚毅。她一直守到第二十日,仍是未见半个援兵,按理,倭匪围攻金陵城,那么,苏州、扬州、江宁等地的围困自然已解,知府城被围,这些地方没有不派援兵的理。结果,竟无半人。
守到第三十日时,来的是新增援的两万倭匪。
便是郑总督,亦未料得倭匪有此战力。
郑总督摸摸怀里的遗折,眼神怔仲,说不出半字。便是守城的将领军士,面对倭匪的增兵,亦是心下发寒。穆容的眼神愈发冷峻,她对郑总督道,“准备抽丁,凡城中十六岁以上,四十岁以下男子,悉数上城墙,家里的兵器的,自己带。没有的,军中发放,全城抗倭!”
穆容铮的抽出军刀,刀锋所指,便是倭匪大军,穆容高声对诸人道,“你们惧了吗?我一个女人都不惧,你们还是男人不是!如果你们还是男人,就随我一起,守护金陵!”
傅副将吊着一只胳膊,今禁不住心情激荡,想着自己亦是堂堂七尺男儿,不禁高呼,“守护金陵!”
“守护金陵!”
“守护金陵!守护金陵!守护金陵!”
呼喝声陆续响起,整个金陵城的沉郁之气为之一清,哪怕知倭匪悍勇,但,这是我们的城。
待到第四十日,外城已是芨芨可危,所有外城百姓皆迁入内城,随后,金陵军也迁入内城。待到第四十五日,穆容是在厮杀声中猛然清醒的,自从倭匪来犯,穆容吃住皆在城墙。一听这种声音,穆容陡然自一张简床上跃起,抄起床头的军刀便往外走,问侍卫,“又有倭匪攻城了?”
侍卫一直给穆容守门呢,他也不晓得啊!随着穆容快步到城墙上去!
穆容不过刚走了十来步,便见傅副将一派欢喜的过来,满面喜色道,“大将军,援兵到了!”
穆容脸色也不见什么喜色,看一眼夜色,道,“随我过去瞧瞧。”
穆容只看到夜色与战火的交映下,有面硕大旗帜,虽距离极远,却是看不清旗帜上是个什么字的。侍卫喜道,“莫不是林大将军到了!”
穆容见许多人与倭匪杀在一处,约有数千人之众。待得那些人冲破倭匪的包围,渐近时就能瞧出,这些人穿的是朝廷制式衣甲,而那面硕大旌旗,如今也看得分明,上面大书一个墨写的“林”字!
傅副将终于喜色难胜,激动道,“将军!是林大将军的援兵到了!这,这,咱们开城门,迎大将军一迎吧!”
正当此时,郑总督也是一脸狂喜的跑到城墙上,大声道,“我听说,林大将军的援兵到了,可是真的?”
穆容道,“此事不急。”
“如何不急,大将军即到,外头那些个倭匪,不若还是着人率兵出城迎一迎大将军吧。”郑总督说着,又往城下看了一眼,见一玄甲悍将打头一柄铁枪挑翻了一个倭匪,率大军冲破倭匪包围,直奔城门而来,郑总督立刻道,“快!开城门!迎大将军!”
郑总督手下一个衙役立刻应了一声,就要跑去传令,穆容喝道,“站住!”
傅副将看向穆容,穆容对郑总督道,“眼下并不能确定,下头的便是林大将军,尽管衣甲服饰与朝廷军队都一样,可谁看到林大将军的脸了!倘是倭匪假扮,骗开城门,要如何?”
郑总督脸色有些难看,主要是气穆容不给他留面子,郑总督道,“倘当真是林大将军,若我等不出城相迎,岂不是任林大将军为倭匪屠戳!”
穆容道,“我自有法子确定。”令旗手打出数套旗语,下头以旗语相对。
郑总督虽则不通军务,到底是学问大家,且这些天他亦焦心战事,对旗语亦是有所了解。一看便是大喜,笑道,“可不就是大将军,不然,如何懂咱们这里的旗语。”
穆容面无殊色,取过旗手手里的旗子,另打出一套旗语来,下头果然有些凝滞。穆容冷笑,“果然并非林大将军!”立命弓箭手、抛石手准备,一旦有人靠近城墙,立刻攻击。
那些个假帽朝廷之人倒也乖觉,一看旗语对不上,立刻打马跑远,未敢近前。
城上诸人,自郑总督到傅副将皆是庆幸不已。
待到第五十天,金陵城方真正等来援兵,来的却不仅是林大将军,黑底的大旗上,一为林字,一为章字。郑总督大惊,“是浙闽兵!”
穆容对过旗语,方轻声道,“总算到了。”
淮扬大地延续两个多月的战火,江南最大的一场抗倭战事,由江浙闽三地联兵,歼倭匪于金陵城下,其中,倭匪损失达五万余人,活捉近千人。朝廷兵马亦死伤达三万之众,这一场大胜,同时也标志着,江南倭患正式进入收尾阶段,而相对的,江南的另一场战争,正式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