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钦差在见到穆容的那一刻, 不论神色还是举止, 皆是做足十成十的准备,他的眼睛里露出那样一种既仰慕又隐忍的神色, 他整个人的肢体动作都只是缓缓起身, 站在原地, 对着穆容深深一揖。
饶是徒小三也没料到段钦差来这一手啊, 更不必提穆容了,穆容这辈子,就接到过他哥的赔礼道歉,这正三品大员的一揖,穆容一瞬间有些呆。好在, 她是个镇定的性子,平日里行事亦是有条不紊,故而, 也只是一瞬时的愣怔,之后,穆容正式回一礼, 道,“钦差大人头一次见, 何需见此大礼。”
段钦差想,这貌不惊人小小女子, 当真有几分定力。倘是别个女子见他一正三品大员骤然一揖,还不得扑上前来扶他,这位穆姑娘却是面无殊色, 冷静处之。段钦差更加收起轻视之心,眼中更添三分真诚,道,“先前一时情切,唐突了姑娘。如今见着姑娘,当与姑娘赔个不是。”
穆容微微皱眉,她能说什么呢。穆容便道,“罢了,以后大人还是尊重些的好。我虽出身贫寒,却是正经平民,更非人可调笑的女子!”说着,脸上带出几分不悦。穆容也的确不大痛快,她的亲事一直不顺,可她绝非随便的人。这位钦差,突然就拿衣料子送她,什么意思!
段钦差连忙道,“实是那一日晨起,忽觉风凉,想着时已入冬,姑娘孤身一人在这泉州,哎,段某一时情切,未及多思,得罪了姑娘。”
穆容真是奇怪死了,想着这位钦差大人生得人模人样,且这样的高官,自然学问是极好的。可这自来有学问的人,脑子当好使方是。怎么这位段大人倒似脑子跟常人不同一般,她与他先前一面都未曾见过,他就“情切”了,情哪门子切啊!穆容想着,原本瞧着个好模样,果然不是实诚人,怪道阿青都说此人人品不好。穆容便道,“我虽一人在泉州,又不少人服侍,我也有银子自己置办衣裳,且冻不着,就不劳大人了。”
殊不知,穆容觉着人家段钦差奇怪,人家段钦差也觉着穆容简直不是个正常女人。段钦差自觉形容尚可,虽是比穆容大上几岁,可自己身材相貌保持的都不错,而且,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地位,这样的示好,哪个女子还能矜持得住?偏生穆容这般冷淡,段钦差不由想,这位穆姑娘的冷淡,到底是故作冷淡,还是以退为进?
段钦差心如电转,依旧保持着极为和善的风度,连连称是,他进一步试探了一句,“前番引得姑娘不悦,今次段某特意略备薄礼,还请姑娘笑纳,也恕段某唐突之罪。”段钦差说着,手下捧上几盘礼数。
穆容忽地一声冷笑,她虽则对于官场之事不大知晓,可穆容自小在家里操持家事,后来与她哥到了漕帮,想漕帮什么地方,那是江湖地界儿,什么样的猫腻手段,穆容没有见过。穆容声音中似都带出一丝冬日凛冽,她正色道,“钦差大人若成心赔礼,方前一揖便可。我再说一次,这些东西,还请大人收回去。大人不要以为我是以退为进之人,我没你们那些个心眼儿!怪道大人会托人提亲,要纳我为二房,原来我在大人心里便是可这样肆意轻薄之人!大人不是托人来说亲吗?我就告诉大人,我不愿意!我平生,最恨轻薄之人,更不会与人做小!大人若看得上我,当三媒六聘,名媒正娶!若看不上我,也少拿这些东西来恶心我!”话毕,穆容猛然抽出腰间佩刀,一道雪光斩落,将其中一个小厮捧着的木匣劈作两截,那小厮吓的,当即脸色一白,直接瘫地上了,里头东西更是哗啦啦的泄了一地!
穆容一双冰雪样的眼睛冷冷的刮了段钦差一眼,其气势之迫人,竟是令段钦差不由微退半步。穆容回身还刀入鞘,冷冷的离开大帐。
待穆容一走,徒小三方长长的舒了口气,伸手扶着段钦差坐下,还埋怨一句,“大人既看她不悦,怎么还要送东西啊!唉呀,这可是把穆姑娘得罪了。”穆小三的口气里带着三分对于女子特有的包容。
段钦差无奈,“某也未料到小小女子这般霸道。”
徒小三对段钦差使个眼色,悄声道,“你这还没见过她霸道的时候。”说着,徒小三露出几分玩味笑意。段钦差原是大失颜面,可想一想,这颜面是被女子所伤,那也就没啥了。推推手,令丁凡等人下去了。段钦差感慨,“好个泼辣女子。”
徒小三以一幅男人都明白的眼神问段钦差,“大人你还是真心求娶穆姑娘啊?”
段钦差正色,“这还能有假不成?不瞒你,我家中老妻多年卧床,我虽是说以二房相纳,可实际,就是想娶穆姑娘这样一房明理尊重的女子,一则家事得有这么个人管着,二则,我也当真倾慕于她这般奇女子。”
“那你这事可不容易。”徒小三道,“你可算是把她得罪惨了。”
段钦差抱怨,“我还是托了谢知府身边的那个郑允,又托了你身边的李秀才,怎么这李秀才也没与我说,穆姑娘不大乐意啊?”段钦差顺势挑起理来。
“别说李秀才不晓得,就是我也不晓得,穆姑娘是这个意思啊。”徒小三摸摸下巴,“原本,您有这个意思,阿青与她说后,那几天她心情也没觉出不好来啊。您堂堂正三品大员,不是我说,给您做二房,并不委屈穆姑娘,她毕竟这把年纪。再者说,女子再能干,最终还是要嫁人生子,才算圆满不是。”
这话说的,简直正对段钦差心坎儿,段钦差心说,看来穆姑娘的确是个极尊重的姑娘,与外面那些个女子再不一样的,如今想来,两次送礼反当真是大大的得罪了她。段钦差一面道,“可不是么,哎,这可如何是好?竟是错上加错,又得罪了穆姑娘?”又说徒小三,“大将军可不能袖手啊!”
徒小三道,“大人您这样的风流人物,偏生请教起我这军中莽汉来。”
段钦差其实哪真正当穆容喜怒放在心上,他倒是更愿意借机与徒小三搞好关系,段钦差笑,“罢了罢了,总归还要想个法子使穆姑娘消气才好。只是,有求将军之处,将军可不许袖手。”
“这你放心,成人姻缘,向来是积德之事。”
见徒小三毫不犹豫的应下,二人中午又吃了一席酒,待得午后小憩,段钦差方告辞回了巡抚府。
由此,段钦差暗想,谢家那桩亲事虽则未成,可如今看来,这位林大将军却是支持穆容为我所纳的。他就说么,虽则如今孔家渐兴,可孔太后到底并非今上亲娘,何况,今上素有心机,今日能用孔家制衡谢家,难保他日孔家势大,介时,便是谢家制衡孔家之时了!
何况,孔国公直接把那李秀才的军功压没了,当初,林大将军还特意找到自己打听此事,可见林大将军对此事之介意!
段钦差舒舒服服的自军营回了巡抚府。
孔巡抚听闻段钦差去了军营,心下越发不痛快。
好在,孔巡抚被接下来的情报安了心,孔繁御打听出来,段钦差的确去了军营,除了看一看将士操练,便是寻了穆姑娘赔不是,送了许多东西,结果,穆姑娘一样没收不说,其中一匣子,还叫穆姑娘用战刀,一刀劈成了两截。
孔巡抚与儿子道,“想这穆姑娘到底并非凡俗,她就是嫁,也没必要嫁这么个糟老头子嘛。何况,还只是二房!”
孔繁御轻声道,“父亲,家里五弟尚未娶妻,何不为五弟求娶穆姑娘。”
“这也太老了吧。”孔巡抚皱眉,这并不是说自家五儿子老,而是说穆姑娘老。孔巡抚的五儿子今年不过十八,穆姑娘二十五了。孔繁御道,“即便年纪相差了些,我看,穆姑娘在行军上的确颇具才干,不同寻常女子。”说着,孔繁御道,“说来,咱们孔家,世代书香,族中子弟亦以读书科举为荣。家族之中,所欠缺的便是武将。若家族中有得力武将,今江南之事,何以会受制于人?”
孔繁御的意思,倘如今掌江南兵权的是他们孔氏子弟,自然不怕子弟被人拉拢了去。不似如今的徒小三与章总督,这二人如今越发位高权显,故,但是孔家,也得多客气着些了。
关键,更令人气闷的是,还常有谢氏这等小人过来挖角。
如今,随着世道一步步的崩坏,武将的重要性自然不言而喻。
孔繁御这般说,孔巡抚道,“家族中无从武之人,这件事,我也有想过。不瞒你,我曾也相中林大将军,只是,我未及开口,倒是叫姓谢的抢先一步。好在,林大将军并未应下谢家之意。你晓得因何故吗?林大将军与那姓谢的说了,倭匪未靖,何以家为?他的确一家皆为倭匪所杀,他这话,就不知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了。何况,如今咱们家中并无适龄女子相配,若是旁支,就低微了些,此事,我方没有再提。至于穆姑娘,她纵是再好,也是女儿家,就是两番战功,朝廷除了赏赐金银牌坊之类,也授官不得。终是无大用的。你五弟那里,联姻穆姑娘,倒不如联姻武将家族,更得实惠。”
父亲的话未尝不在理,孔繁御微微一笑,“那也可虚应其事,穆姑娘不是与段钦差说了,做便做大嘛。我看,穆姑娘之秉性,极是刚烈。咱们虚为族中子弟提一提亲事,就娶穆姑娘做正头娘子。看姓段的如何,我就不信,他还能为了娶姓姑娘,把家里老妻杀了。”
孔巡抚不由大乐,拊掌,“我儿此计甚妙!”
至于穆容姑娘,此番当真见识到了男人的无耻与凉薄!
作者有话要说: ps:下午安,今天两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