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梦境
隔日一早天还未亮,王氏就带着小染青乘上马车赶往栖云寺去了。为表诚心,在山下将马车停妥之后,王氏并没有如以往那样换乘轿子。披了件狐毛斗篷,她抱着同样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儿徒步往山上行去。
灰蒙蒙的天飘着零星的白点。这雪已经断断续续下了半月有余,却依然没有停歇的迹象。经过这半个多月的堆叠,从山上的草木到山下的房屋皆已覆上了一层厚厚的银白。远远望去,苍茫茫一片。山里很安静,时不时能听到树枝为积雪压断所发出的“嘎吱”声响。没有了春日时的游人如织,也没有初一十五的香客云集,此时的栖霞山难得的透出几分空寂的味道来。王氏一行缓缓的向山腰处走去,将串串凌乱的脚印留在了雪地上。
山路难行,更何况是积了雪的。虽远远不及北方大雪封山的程度,但即便是经验丰富的樵夫如今也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的精神注意脚下。只可怜王氏一介久居深宅的贵妇,平时连出门都是少有,现下却要走这长长一段雪泥山道。一路行来,不可谓不艰难。若不是有身旁的两个丫鬟扶着,她怕是已经摔了不下二十次。可近小半个时辰过去,也只走了不到三分之一的路程。
“夫人,小姐还是由奴婢来抱吧。”见走在前头的王氏又是一个趔趄,祝妈妈忍不住劝说道。
王氏摇了摇头,脸上满是坚毅,“我定要让先祖知晓我的诚心。”
“夫人,您已经走了这么久了,不若先歇歇再继续吧。”为王氏抹去额头的汗珠,琥珀说道,“就歇一会儿,想必先祖大人们是不会责怪的。”
“唉,还是不歇了。”歇了第一次,就会想着歇第二次。本就行得慢,若是像这样接二连三的歇息,怕是至晚都到不了栖云寺。王氏将女儿往上托了托,深吸口气继续迈步前行。却不想这一脚正好踩到了冰面上,王氏当即一滑,“啊!”
“夫人!”事出突然,就连紧跟在旁的琥珀碧玺都没能及时拉住向前倾去的母女二人。只听“扑”的一声,王氏已经抱着孩子背对众人倒在了雪地上。两人赶紧上前,一左一右将人扶起,焦急的问道,“夫人,您还好吗?可有伤着?”
王氏扶着二人的手臂勉强起身,没来得及理会自己的状况,慌忙打开小染青身上的斗篷查看了一番,见女儿依旧睡得安稳才放下心来。只是随即又是一悲,如今就连这么大动静都无法将女儿唤醒了吗?
“夫人,您感觉如何?可还走得?”轻轻拍去王氏身上沾着的细雪,琥珀将杏眸往四周一扫,确定除了自家丫鬟小厮并无外人才松了口气。幸好雪天路滑,上山的人不多,不然夫人这般狼狈的形容若是被人看了去可就不得了了。
“无碍,继续走吧。”天冷穿的厚实,倒是没有摔伤。稍稍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腿脚,王氏重又往山上行去。
“夫……”琥珀还待再劝,却见碧玺冲她摇了摇头。
“走吧,夫人的性子你还不清楚?”碧玺说完便举着伞跟了上去。
琥珀闻言,沮丧的垂了头。伺候王氏这么多年,她自然知道。这位主子虽然看着温和,骨子里却是肖极了其父的倔脾气。一旦打定主意,任凭如何相劝都是无用。轻叹口气,见两人已经拉开她一段距离,琥珀只得快步跟上。
且不论王氏一行走得艰辛,小染青此时却是好梦正酣。
梦里,她又来到了那座繁花似锦的园子。神霄绛阙,瑶草琪花,好一派仙家气象。只是这幅场景几乎每日都会出现在小染青的梦中,并且一来此处,她都会回复前世嬴华暄的样貌。小染青皱眉,这究竟是何古怪?走前几步,果见一白衣男子正于花间作画。
“你是何人?”小染青终于忍不住脱口问道。她每次睡着都会见到此人,或是弹琴,或是作画,或是读书,或是弈棋。只是此人的样貌却似隔了层纱般,朦朦胧胧总是看不真切。
白衣男子喟叹了一声拿开画笔,说道,“我并无恶意。”
“你究竟是何人?”小染青见他不答,固执的再次追问。
“是谁并不重要,你只需知道我无恶意便好。”那男子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依然不肯作答。
“无恶意?”小染青不禁冷哼,“令朕整日昏睡的人就是你吧。”她用的是肯定语气。她是从第一次在梦中见到这个男子之后才开始变得嗜睡起来,当时也没多想,只当是巧合。可这样的情形却接连持续了一个多月,如此明显,任谁都能猜出是此人搞的鬼了。
“我只是想要看看你。”白衣男子转过身来望向小染青,模糊的面庞看不出神色。
小染青皱眉,此人害得她昏睡了一个多月,也令家人担忧了一个多月,却只因为他想见她? “可朕并不想见你。”
见她不悦的冷了脸,白衣男子语带落寞,“你不愿见我?”
“朕为何要见你?朕连你姓甚名谁都不知,如何会想见你?你可知因着你的自作主张,朕的家人整整心焦了一个月!”想到这些日子苏长风的焦躁,王氏的郁郁,哥哥们的担忧,小染青的语气更是添了几分凌厉。
“……家人,是吗?”白衣男子一霎恍惚,话语听着有些飘渺,“看来你真的在这里过得很好。”
“若是没有你来打搅,确实很好。”小染青不假辞色的说道。此人除了将她招来此处之外并没有做什么伤害她的事,既如此,她又何须顾忌?
“……”白衣男子显然是被她的话语刺伤了,久久默然不语。
小染青拧眉思索,斟酌着要如何才能将此人从自己的梦境中赶走。她总不能一直这样睡下去!目光扫过对面的白衣人,无意间却瞥见案上为着色的画。视线不由得定住,这画里穿着黑底金纹龙袍的小女娃不就是她前世年幼时的模样吗?“你认识朕?”
“认识?暄儿,我曾看着你长大。”白衣男子随着她的视线看向那幅未完成的画,眼中的温柔清晰得连一直看不清他面目的小染青都能轻易察觉,“这是你三岁那年,磨了赵绾很久才终于能在寝宫架上秋千,那时你玩的很开心。”
这么久远的事情小染青哪里还能记得?听了白衣男子的叙述,她只是纳罕,原来前世的自己也曾笑的这么灿烂。而纳罕之后,便是猜测。此人曾经看着她长大?细数前世从小跟在身边的人,除了母后,就只有母后安排的太监王英和两名宫女绛姝绛妩,以及太医严颂。只是此人方才竟敢直呼她与母后的名讳,这身份上便有些不符了。但转念一想,此人既然能随意将她招来此处,想来也是神通了得,自不会将他们这些凡间皇族看在眼里。“你是王英还是严颂?”
“都不是。”白衣男子顿时哭笑不得,严颂也就罢了,那王英可是太监!但之后却又黯然,一个太监在她心里都要比他来得熟悉亲近。
“那你到底是谁?”小染青又走进几步,逼问道。
“我不能告诉你,你若当真有心,总有一天能够自己想通。”白衣男子说完便转身去给那画着色,不再理会小染青的问题。
……
梦境之外,王氏一行走了两个多时辰的山路,终于到达了栖云寺前。
奉命守门的小沙弥有些惊讶,这样的天气竟然真如师叔祖所言有人前来。且看当先那位夫人的穿着打扮,定是富贵人家的夫人无疑,却为何会是徒步而来?惊讶归惊讶,小沙弥还是迅速迎了上去,“阿弥陀佛,女施主快随小僧进去吧。”
“有劳小师傅了。”终于到了寺里,王氏心里一松,浑身的疲累顿时涌了上来,多亏了二婢的搀扶才没有瘫倒于地。走了一段,却不是去往大殿的道路,“小师傅,你这是要领我们去哪?”
“女施主,师叔祖早就算到您今日会来,特地吩咐小僧在门前候着。见您来了就领您去见他。”那小沙弥答道。
“可是释空大师?”王氏有些急切的问道。
“正是释空师叔祖。”小沙弥说完便停下了脚步,“就是这里了。师叔祖吩咐过,您到了就请自行进去,无需请示。”
王氏见此处正是上次来过的禅房,便依言推开了门。看到房中那个白眉白须的身影,王氏就“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大师,小女……”
“女施主不必说了,贫僧都已知晓,”释空还是那样慈眉善目,示意王氏在对面的蒲团坐下,“这一切不过是因为某人的执念罢了。”
“执念?”听这话的意思,女儿并不是得病?王氏的脸“刷”的白了,“小女可是被什么鬼怪缠住了?”
“非也,”释空淡笑着摇头,“女施主若是信得过贫僧,贫僧自会处理。”
“那就有劳大师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既然释空大师愿意出手,王氏自然是千恩万谢,“若大师真能救得小女,信女感激不尽!”
“不必言谢,女施主还是先请出去吧。”释空说道。
王氏闻言,果断的放下女儿出去了。
……
落针可闻的梦境中,突然飘来了低沉的佛音。小染青只觉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
白衣男子笔尖一顿,望向天际,“你怎么来了?”
一声苍老的叹息响起,“仙君,您这又是何苦?”
“本君只是后悔了。”白衣男子苦笑道。当听到她毫无芥蒂的称苏氏夫妇为爹爹娘亲时,他就后悔了。
“如今她已经如您所愿的接受了这里,您还是莫要纠缠了吧。”释空劝道。
闻言,白衣男子沉默不语,久久凝望着倒在花间的小染青。“罢罢罢,此番的确是本君任性了。”言罢,长袖一拂便失去了踪影,只留一声长长的叹息回荡在这空寂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