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老太太仙逝,其丧事并入土时,皆热闹至极。雅*文*言*情*首*发办理丧事时,京城文武百官悉数来奠,回乡入土时,江南百官见太子从金陵亲至,亦皆前来。
好容易忙完,送走太子,俞恒和黛玉只觉得筋疲力尽。
他们年纪虽轻,却是长房,诸般事务自然要他们拍板决定,俞秋并俞科夫妇仅能辅助。
见他们将诸般事务料理得井井有条,账目一目了然,皆无半点差错,俞秋不禁对夫人叹息道:“怪道母亲在世时,那样推崇林家,为了让恒儿娶林家的千金,足足到二十多岁才得以成亲。这恒儿媳妇年纪轻轻,手腕却是让人不敢小觑。”
俞秋夫人道:“老爷常在外面,如何知道里头的事儿?依我看,咱们家上上下下的人加起来,不足恒儿媳妇一个!那份聪明,那份果断,真真儿叫人赞叹,我如今才知道,天底下竟真有这样的人物。恒儿媳妇进门不到一个月,就把公府里里外外收拾得服服帖帖,虽说有老太太的意思,但恒儿媳妇若没有这份本事,哪能压得住那么些老家人?偏生被她收拾了,心里还很服气。凡事,恒儿媳妇并不是亲力亲为,都交给下面料理,我本来想着那些下人哪能不管呢?不管的话,他们还不蹬鼻子上脸?谁知,竟和我想的大相径庭,不仅他们没生事,反倒清静了许多,各司其职,没闹过半点儿让恒儿媳妇费心的事儿。”
说到这里,俞秋夫人一脸羡慕,怎么俞恒就那么有福气,娶到这样的媳妇?自己几个儿媳都不及其一二,反倒各有心思,经常生事。想必老太太就是见识到了黛玉的本事,才如此费心求娶罢?老太太准备的那些聘礼,实在是叫她和俞科的夫人又妒又羡,当初老太太给他们两家下聘,加起来都不如给林家聘礼的十之一二,当然,林家的嫁妆比他们多二三十倍。
如今看来,就是天之骄女,怕都比不得黛玉自在。公主的嫁妆都有旧例,而且由礼部拟定,然后上书,国库哪有许多银子供其花费?宫里可不止一个公主。
俞秋听完,若有所思。他为官这些年,经历的事,看到的事,不知道有多少,果然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俞恒由老太太抚养,竟有这样的前程和姻缘,一副红红火火的样子。反观自己家,夫妇二人看人终不如俞老太太,几个儿媳各有缺点,都让他们难以满意。家有贤妻,家有贤妻可延三代,偏生没有一个能支撑家业足以担当主母之职的儿媳。
俞秋道:“好生对待恒儿媳妇罢!咱们都上了年纪,这回丁忧回京,还不知道能落到什么职位。再过几年,差不多该我和三弟致仕的时候了。咱们两家的子孙若说纨绔,倒也称不上,可若说才干,均远不如恒儿,太过平凡,你看老大,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到如今还在四品上,怕难进三品了,将来子孙终究还是要靠恒儿这一房。”
因俞恒是长房幼子,和长兄长姐的年龄相差极大,反倒和俞秋长孙的年纪相仿,可见俞秋还能有多少春秋?他都快到古稀之年了。俞秋颇有自知之明,就是没有丁忧,他为官也没有几年了。俞科纵比自己小些,也小不了几岁。
俞秋夫人叹气,自然明白其中的厉害。但是想到自己这么大的年纪,却要讨好不到二十岁的黛玉,心里总觉得不大如意。不过,她虽是婶娘,黛玉却是超品的一等公夫人,品级仅次于诸公主王妃,且又是国舅夫人,经常出入皇宫,在长庆帝并俞皇后、太子妃、元馨公主跟前都有极大的体面,远非自己所及。
想到这里,俞秋夫人心气渐平,忽然想起一事,道:“说来,倒真有一件事得跟恒儿媳妇说一声,免得到时候她手忙脚乱,如了那些人的意。”
俞秋闻言,忙问何事。
俞秋夫人道:“前儿送葬时,族里的老夫人们同我说话,听他们的意思,他们皆在五服内,似乎是想过继个孩子给怀哥儿。”
怀哥儿就是俞恒的长兄,英年早逝,一家丧命,不知多少人为之嗟叹。
俞家也是勋贵世家十一,家中族人颇有几房,不逊贾家二公,人既多,是非自然也多。当年说俞恒天煞孤星命格的,没少了那些人,俞老太太在扬州老家时,他们都不曾来往。这些年来,他们见俞恒位高权重,深得长庆帝宠信,他才多大?实权已凌驾一品之上,谁不想攀附?偏生俞恒性子冷清,与族中不大亲近,又因先前他的命格,族中另选了族长,因而难以搭话。就在送葬俞老太太时,族中突然想到俞恒长兄无嗣,立刻就动了心思。
俞恒长兄的嗣子,那就是俞恒的亲侄子,俞家长房一脉的长房长孙之长子,论及身份,在族中甚至高过俞恒这位幼孙。作为叔叔,俞恒还不得好生拉扯亲侄子一把?以他的权势,轻轻拉扯一把,也强过他们自己去拼杀。
俞秋勃然大怒,道:“异想天开!我们长房一脉几时由他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过继?亏他们张得开嘴!别说现今没有说到过继这件事,就是过继,咱们家和三弟家哪个孩子不能过继,比他们还亲呢!恒儿才娶亲,将来他的儿子能不过继给他哥哥一个?哪里用得着他们来费这份心!我看,他们是想着恒儿的家业罢?一旦给怀哥儿过继了嗣子,那么按律例,这个嗣子就能执掌长房之祖业,并分到大半家业,剩下的才能给恒儿。说不定,他们还打着爵位的主意,一旦怀哥儿有嗣,必有一干御史上蹿下跳,上书令恒儿的爵位日后传给这位嗣子。”
长庆帝给予俞家的爵位,理应是给俞皇后和俞恒的父亲俞和,俞和已逝,理应其长子袭爵,如今因长子俞怀早逝,方给了唯一的儿子俞恒。但如果俞怀有子,爵位压根儿就不该俞恒袭的,所以俞秋一听夫人的话,立刻想明白了那些族人的算计。
俞秋气极而笑,多少年都没来往的族人,此时跳出来想摘取所有的好处?哪有那么好的事情?就是他,都没想过把自己的孙子过继给俞怀,哪怕他知道俞怀嗣子有可能袭俞恒身上的爵位。他和俞科私下早就说过,他们和大房虽近,但俞怀是俞恒的长兄,日后是否过继香火,都由俞恒做主,因为此时俞恒将将成亲,尚未有子,难说日后有子不会过继给大兄。就算俞恒想给长兄从别房过继嗣子,嗣子的人选也该有俞恒自己做主,而不是他们。
俞恒长兄已逝,他才是整个俞家宗族真正的一家之主,哪怕族中的族长另有其人,也不能命令俞恒,毕竟名不正言不顺,俞恒才是俞家长房一脉的长房嫡孙,族长理应是他,而非别人。不过是俞恒在京城中事务繁忙,懒怠理会族中那些琐事罢了。如今这些人居心叵测,以俞恒的性子,岂能容忍,怕是要夺回族长一位,重新整顿宗族了。
俞秋夫人讶然道:“原来他们想过继,还想着爵位?我只道他们是见恒儿有本事了,想来分一点子好处,谁知他们想要的更多。咱们都不敢妄想的美事儿,他们好大的志气啊,倒比咱们还强。不行,我得去跟恒儿媳妇说一声,免得事到临头,她和恒儿来不及应对。”说毕,得俞秋同意,她急急忙忙地坐车去俞恒家。
三房早已分家,回到扬州老家后,亦是各自分居,所幸彼此距离不远,在一条街上,坐上马车,不过两刻钟就到了。
太子回金陵后,命林睿再留三日,兄妹小聚,黛玉才送长兄到客院歇下,闻听俞秋夫人前来,忙带人迎进厅中。
俞秋夫人举目望去,只见黛玉浑身缟素,无花无饰,身条儿倒比成亲时又长高了些,身形袅娜,态度风流,越发有一种广寒仙子下凡尘之感。
黛玉命人沏茶,含笑问道:“婶娘心急火燎地过来,可有要事吩咐?”
俞秋夫人登时回神,急急忙忙地道:“正有一件要紧事须得让你知道。”她知黛玉治家严谨,跟前侍立皆是心腹,且族中的狼子野心也没有必要瞒着众人,故将族人的主意、自己和俞秋的揣测细细与黛玉说个明白。
黛玉静静听完,并不见丝毫忧虑,半日方缓缓开口,道:“承蒙叔叔婶娘惦记,回头叫恒哥哥带我亲自登门向叔叔婶娘道谢。我说呢,怎么这回安葬祖母时,她们许多人都在我跟前极力奉承,亲热得不可思议,我只说是因恒哥哥的身份使然,她们心里忌惮,故不敢怠慢于我,原来他们已经打了给大哥哥过继的主意。”
黛玉前面的一句话说得俞秋夫人心里十分舒坦,她见黛玉聪慧如斯,微微放心,道:“你放心,你叔叔说了,这件事由不得他们做主。不过,他们已经打了主意,你们得有个章程才是,万万不可被他们左右了去。”
黛玉微笑道:“婶娘放心。我和恒哥哥早已打算好了,不必他们多事。”
俞秋夫人闻言一愣,随即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们有了什么主意?可能跟我说说?我好回去告诉你叔叔,叫他放心。”
黛玉道:“此事没有不能对人说的,就是此时不说,将来叔叔婶娘必也能知道。我和恒哥哥商议,将来如若有子,长子过继给大哥哥为嗣,承继大哥哥的香火,恒哥哥身上的爵位亦传回大哥哥一脉。只是我们如今尚无消息,自是不好说起此事。”
黛玉对世俗不大在意,俞家长房只有他们夫妇二人,就算长子过继给俞怀为嗣,仍在他们跟前抚养,由他们做主娶妻生子,故成亲之后不久,她就先提了出来。因林如海的陶冶,又见苏家和甄家只有一女,对身后没有香火一点都不在意,十分豁达,所以黛玉少不得也随了他们。不过,她不在意俗礼,别人未必,人生在世,皆盼香火承继,方有此举。
俞老太太其实也希望俞恒以后有第二个儿子时,可以过继给俞怀,不过她不敢提出,恐伤了两个孩子的心,谁知他们竟自己提了出来,且许诺以长子过继,长孙一脉有后,没有无人供奉香火之忧,心事了却,含笑而终。
俞秋夫人一呆,脱口道:“别人家过继子嗣,都是以次子过继,如何你们以长子过继?”就不怕只生一个儿子?世人皆盼多子多孙,俞秋夫人这句话便没出口。
黛玉笑道:“长幼有序,既是大哥哥一脉,岂能以次子过继?若不给大哥哥过继嗣子,将来恒哥哥的爵位便由长子承继,若是过继了次子,同时继承了爵位,岂非对长子不公?故有此决定。况且我们在祖母跟前有话在先,待得生下次子后,才会以长子过继。”
俞秋夫人松了一口气,点头道:“这话倒也有理,你们思量极是。”
又道:“你们既有了这样的主意,想必那些人无话可说。不过他们在这里根深蒂固,颇有几分威势,又是族中老人,你们须得好生料理,莫伤了你们自己的名声。”
黛玉称是。
俞秋夫人离去后,黛玉回到房中,与俞恒说明俞秋夫人的来意。
俞恒早就在官场军营历练出来了,颇具威严,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拉着黛玉的手,柔声道:“这件事交给我,你好生在家歇息,不必理会。”
黛玉身娇体弱,忙了这些时候,只觉得浑身酸疼,没有十天八天,难以缓过神来,听闻俞恒此言,她便点头答应。这些事情都是由族中男人们做主,就算要过继也是问俞恒,不会跑到自己跟前胡言乱语。
俞恒手段干脆利落,带人明察暗访,族中诸事了然于心,对其所做之恶事愤怒异常。不消两日,俞恒就接了族长一位,并且大力整顿宗族,该送官的送官,该杀的杀,该蠲免族中供养的一概蠲免,该抄家的抄家,铁面无私,绝无转圜的余地。同时,祭田等重新分配,不会让族长一脉独占大半,而是留下三成,余者按其劳作分发于旁支。又设立私塾,重聘大儒,令族中旁支子弟并贫寒子弟皆来上学,束脩并笔墨之资皆由族长名下祭田的收入供应。
至于那些想过继子嗣给俞怀的族人皆在被料理的族人之中,此时此刻,哪里还敢再提过继二字?恨不得立刻送走俞恒这个煞神。偏偏俞家宗族的宗祠、族谱皆在俞家,俞恒又成了族长,且在家守孝,三年之内不离扬州,他们只能偃旗息鼓,老实下来。
见俞恒此怒,如同雷霆,自此族中对黛玉唯有奉承,谁都不敢怀有二心。
三日里林睿冷眼旁观,放心离去。
俞恒料理此事时,并没有说出自己夫妇早已对长兄一脉的打算,这件事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就好,让两位叔叔家不必担心,余者人等都无关紧要。
因此,虽说守孝的日子清苦,黛玉的日子却是十分自在。
他们皆不必出门应酬,家中也是闭门谢客,平常在家或是吟诗作画,或是抚琴鼓瑟,或是看花开花落,观云卷云舒,真是神仙一般的日子。
在这期间,京城中传来林智定亲的消息。
黛玉对俞恒笑道:“依我看,智儿成亲的日子必定在我们回京之后。”
俞恒伸手将她鬓边无意中散落的青丝绾到耳后,道:“如此甚好,咱们好生替舅弟预备几件大礼。”没有人比俞恒明白林智对长姐的敬爱之心了。他们姐弟两个年纪只差一岁,自小长在一处,不似林睿毕竟年长黛玉八岁,黛玉出生时,他已上学,难有闲暇在家,故姐弟二人的情分虽和林睿一般无二,二人之间却更亲密。
黛玉想了想,道:“你说的对,日子还长,竟是好生挑选才是。”
说着,她又微笑道:“算算日子,嫂嫂临盆之期在八、九月间,先前我已预备了好些补品东西让哥哥捎给嫂嫂,现下也该将侄儿出生后的诸般礼物预备妥当。”
俞恒理好她鬓角的发丝,从袖中取出一支玉簪,轻轻与之插在发上。
二人在家守制读书,闲暇时,亦练习金石雕刻之道,二人幼时亦曾学过。如今俞恒特地延请了玉雕匠中的名师,他武艺高强,腕力极强,人又聪明,很快就能独自雕刻玉石了,黛玉守孝期间佩戴的钗环佩饰颇有几件出自他手。
黛玉命雪雁取来一面小巧的西洋镜,对镜一看,但见这玉簪为上等的羊脂玉,色泽晶莹,光芒温润,簪头雕作并蒂莲,含苞待放,衬着墨也似的秀发,更显得洁白异常,竟真如一枝白莲点缀其上。
黛玉心里欢喜,仰脸对俞恒一笑,道:“我喜欢得很。恒哥哥什么时候再给我刻一块印章可好?咱们挥毫作画时,独你有,我却没有。”其实她有好几块印章,都是林如海给她刻的,鸡血石、田黄石、寿山石、青田石,可做印章的四大名石一应俱全。
俞恒眉宇间染上点点笑意,他当然知道黛玉不仅印章多,连刻印章的好石料也有许多,别人一块都难得,她却足足有一箱子,都是最上等的名石,但是黛玉说这话,是想要自己亲手雕刻的印章,其中的意义大为不同。
俞恒知黛玉最喜红色,遂选了一块满红而通灵的鸡血石,细细雕刻。
这种鸡血石是昌化石中的极品,通体一色,殷红如血,内外毫无二致,鲜艳异常,又称大红袍,雕刻出来的印章更是光彩夺目。
俞恒的雕工当然不是最好的,甚至较之林如海颇有不及,然黛玉却是爱不释手,印在画上,四个古雅的篆字映入眼帘:“林下天佑”。
天佑是黛玉和俞恒定亲后,俞恒取的小字。
除了家人外,无人知其小字。
俞恒对黛玉道:“绛珠二字虽雅,却觉不祥。绛,红也,珠,泪也,红色之珠,岂非血泪?平素你掉一滴眼泪我尚不舍,何况血泪乎?咱们的画只有咱们自己和家人同赏,就用天佑二字罢,你说可好?”
黛玉抿嘴一笑,唇畔两点梨涡乍现,眼里都是浓浓的笑意,欢快地道:“好啊,林下天佑,甚好,甚好。”说着,从案上匣中拿出一个小小的匣子,递给俞恒。
俞恒打开一瞧,里面却是一枚印章,也是一枚黛玉酷爱的大红袍,上面也刻着四个古雅的篆字:“俞郎固之”。
固之是俞恒的字,他弱冠时,长庆帝亲赐。
黛玉腕力柔弱,她的书法虽是极好,雕刻出来的字迹却非上佳,颇显柔弱之致。
俞恒握在手心里,笑道:“我们竟是心有灵犀,都选了大红袍。以后我们在家读书作画时,都用这一对印章可好?”作闺阁之乐,不流传于外。
黛玉大为赞同。
闺阁之乐也,不为外人道也。
自此以后,但凡二人在家中之书画,皆以这两枚印章落款,从无缺失。
展眼间到了九月,金陵送来消息,林睿喜得贵子,生于八月二十八日的子时三刻。
黛玉喜之不尽,忙将早已预备妥当的各色礼物命人送去。她和俞恒守孝,平素从不出门,亦不赴宴游乐,曾净生子,是为喜事,更不会亲自去了。
这件喜事传进京城,贾敏欣喜若狂,曾净进门好几年没有消息,不知道多少人背后说她,现今她也有孙子了,险些收拾行囊迁居金陵,照料儿媳孙子,并定亲后不久回南的林智,幸被林如海劝住了,不得已,唯有打点礼物,又派了两个细致妥当的嬷嬷前去金陵。
林睿得子的消息是林智亲自送到黛玉处的,暂且在俞家住下,与姐姐小聚,年底时听说贾敏的举动,顿时拍案大笑。
黛玉嗔道:“你再笑,明儿回京我学给妈听,叫她打你!”
林智连忙告饶。
俞恒拿着林智需要的书籍过来,问明白后,也是一笑。
笑完,林智突然正色道:“姐姐,姐夫,我打算考完举人后就不往上考了。”
夫妇二人闻言,顿时一愣。
黛玉回思近来之事,已有了几分明白,不觉忧心道:“可是因为我们?”
俞家是外戚,俞恒未丁忧前,手握重权,自己父亲又是相国,哥哥前程似锦,细细想来,朝中文臣之首、武将之权,竟皆在他们家。若他们家不是外戚倒也罢了,偏生是外戚,又有太子这位嫡亲的外甥,若林智也步步高升,不仅让长庆帝不放心,也难免惹人话柄。
俞恒亦明白其中的道理,忙道:“舅弟何至于此?”
林智摆了摆手,道:“我可不是为了姐姐和姐夫。前儿先生同我说,我细想了一遍,爹爹贵为相国,哥哥不得不远离京城为官,无非就是怕人说咱们家父子都在京城任职,竟是结党营私。我若考取进士,必定也要进翰林院历练几年,那才是咱们这样人家的起步之处,到那时,更有人说我们父子全为翰林,其中定有藏掖。这种说法本是无稽之谈,奈何嫉妒他人者多,不得不防。所以我想逍遥自在几年,暂且止步于秋闱。”
一抹怒色跳上黛玉眉梢,道:“这人的心也太腌臜了些,咱们家凭着本事,他们偏生出一些这些话来!智儿,你实话跟我说,不止为了这个罢?你怎么不说,爹爹贵为相国,哥哥在太子殿下麾下为官,日渐亲密,你再为官,未免太过显眼?”
林智一笑,并不承认。
俞恒叹息一声,道:“说来说去,还是因为我们俞家。”
林智连忙摇手道:“姐夫快被这么说,你这么说,我倒臊了,我哪有那么大的胸怀?说来说去,是为我们林家才是。我出京前,爹爹跟我说,盛极而衰,细看京城诸世家,无不如此,仿佛天道循环一般,真真让我怵目惊心。我们家此时已经盛极,必须有所决策,方免衰落。爹爹的意思是,他老人家年上花甲便会上书乞骸骨,到那时我不足三十岁,功课越发好了,再考取进士为官不迟。到那时,哥哥的前程也会更进一步,且不会引得旁人忌惮。”
一门父子三进士,父亲是状元,哥哥是探花,以自己的才华,一直以来都由名师教导,说不定命好的话也能进三甲,这样太让人忌惮了。
黛玉沉默片刻,道:“既是爹爹的主意,你就听从罢!爹爹说的必定不错。我冷眼看了几年,果然是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咱们林家确实是收敛锋芒的时候了,唯有如此,或许前程不会登峰造极,但却能长盛不衰。”
说着,她又对俞恒道:“咱们俞家也该有所决断了。细细想来,咱们家确实气盛权大,就算咱们忠心于陛下,可太子是咱们嫡亲的外甥,咱们对他也无二心。”
俞恒面色凝重,沉声道:“放心,容我想想。”
这一想,就到了三年后出孝的日子。
因此时正是盛世太平,海晏河清,各处战事不大,并不会影响江山社稷,俞恒自认自己也是可有可无,遂扎扎实实守孝三年整,二月出孝。
俞秋和俞科见状,为免别人说闲话,也得随之。
这一日俞家里里外外极为热闹,祭过坟,换下孝服,又宴请宾客,方算出孝。
因来客甚多,黛玉只同嫁作连家妇的惜春说了几句话,便去招呼旁人。黛玉是林家唯一的姑奶奶,金家岂能不来?晴空早就带着儿媳并长兄家的媳妇宝琴从金陵抵达扬州,登门道贺。宝琴生得美貌多才,为人伶俐,心底也厚道,阖府都喜欢她,兼她同黛玉的表妹连家三奶奶曾有数年同住同玩之情,金凤便命她跟晴空过来。
贺客虽多,黛玉却未曾怠慢一人,令众人宾至如归。
忙完,黛玉又和惜春宝琴小聚几日,便收拾行囊,同俞恒回京,早在守孝二十七个月时长庆帝就有旨意来催他们进京了。
抵达京城后,又与各家相见、小聚,林智婚礼才完,便即离别。
乃因长庆帝下了旨意,命俞恒镇守平安州,换孝敬亲王回京。长庆帝用别人不放心,这些年都是孝敬亲王守在平安州,一年才得回京一次。
至于回京的俞秋和俞科等,因年纪大了,长庆帝虽有职位给他们,却都是清贵的闲职。
俞恒未有异议,遂带黛玉出京,远赴平安州。
若是别家的女眷定有极大一部分都舍不得京城的繁华,平安州虽是关卡,又有互市已开,但毕竟邻近西域北疆之地,颇是苦寒,哪有人愿意前去,一住数年?然黛玉不愿离开俞恒,自是相随。远离京城后,平安州以俞恒为首,天高皇帝远,清闲自在,也不必因自家是外戚和太子一脉来往而忧心,比在京城为倾轧所扰强得多。
在这里,他们的事务少了许多,也少了许多算计,更因此处天高气朗,地域广阔,百姓大多性子爽朗,夫妇二人心胸为之开,忧思为之减,不到半年,黛玉就怀上了孩子,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平安生下一子。
于她而言,心安,是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