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这场天灾平息, 长琴便要前往下界了,此后天界再没有乐师太子长琴。我等暗中所做这些安排,须避过天界耳目。”
长琴微微颔首,顺从道:“我自会隐姓埋名。只是日后不复得上天, 倒无法常与阿昊相聚。”
萧昊笑了两声,故意道:“长琴这么舍不得我,真让我受宠若惊,要不我跟伏羲请个长假, 同你一起去下界潇洒算了?”
长琴脸上一红, 哭笑不得道:“你明知我所叹不是这个……”
萧昊随手揪了一根草茎叼在嘴里,就势仰面躺下,手掌垫在脑后,看着无尽天空道:“下界自有下界的好处。北方荒沙千里, 南方林木葱郁,西方遮天大雪,东方沧海奔流, 这天下有那么多浩大与美好, 可惜昭明需听从天皇之命行事,就算是我, 也没有那么多时间沉浸下界。而长琴此后可纵游三界,不如替我去见上一见。昭明不能时时相伴,但求以我寸径之心, 从君千里之外。”
长琴认真应道:“愿为君诺。”
他稍作停顿, 问萧昊道:“长琴之名是不再用了, 往后行走三界,阿昊不妨为我另起一名,也好相认。”
萧昊于是回道:“凤鸣秋梧七弦十三徽,正应金、木、水、火、土五行与文、武之声,你新躯以凤鸣秋梧为身……六弦文声主少宫,文星柔以应刚,不妨以‘少宫’为名。”
长琴欣然允诺。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每个人都还有那么多的故事要走,未来如何尚不可测,唯有珍惜当下,趁欢聚,忘别离。
“你们果然在这里。”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萧昊仰头看去,来人正是赤水女子献,她怀抱凤鸣秋梧,对他们道:
“禺期让我带这琴来榣山寻你们,我有两件要事相告。”
萧昊于是翻身坐起,他注意到赤水女子献身后还有一人,黑衣鳞甲,面目冷傲,萧昊心中一动,已清楚此人身份。
长琴看到她身后之人,百感交集,一时竟无法言语。
“天皇命我不日前往熊耳山缉拿趁洪水肆虐为祸人间的穷奇,我先前有诺于你们,自不会食言。此战之后,赤水女神将再无坐骑。”
长琴并不知晓先前萧昊与赤水女子献之间的约定,猛然得此消息,惊喜交加,不能自已。聪慧如他立即就想到这必定是萧昊的安排,忍不住道:“我原以为不周山一见,终究物是人非,此生再无缘与悭臾相见……这叫我如何报答才好!”
悭臾得见故友,亦是感慨万分。陷于堙山、翻覆南海、遁入不周山乃至天塌地陷、永失自由之身,他何曾想过,到了这般境地,竟还能有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只听赤水女子献道:“下界生灵涂炭,悭臾虽受控于人,但此灾祸也确实与他脱不了干系。永失自由本是责罚,就算我是他的主人,亦不能擅自免他罪责,否则无法与那些无辜死去的生灵交代。”
她说着,掌中托起一团赤红的火光,“我将收你数千年修为,从此重归水虺之身,你若有机缘,千年之后,或许仍可重修成应龙。与穷奇战后,我自会上报天皇,悭臾与穷奇同归于尽,业已赎清孽障。”
悭臾毫不犹豫道:“因我之故,间接造成不周山天柱倾塌,此责任我理应承担,绝无脱罪之意!但我曾与长琴有约,待我修成通天彻地之应龙之时,要带他上天入地,乘奔御风,往来山川之间。千年之后世事难料,可否令我今日履行此约,再领责罚。”
赤水女子献自然许可。
悭臾于是化成龙身,巨大的脑袋从空中伏下,贴于水湄旁,金色的竖瞳熠熠生辉,里面映着长琴清雅的身影。
长琴伸出手掌,抚摸上他的龙角,心中既喜又涩。一别经年,各自浮沉,逝水光阴把这一切洗得面目全非,半只脚踏进黄泉,身边仍故人。天罚宿命,因果轮转,夙愿得偿,这一切来的多不容易,今日得复相聚,真不知是苍天垂怜,还是幸甚至矣。
长琴踏上悭臾额顶,黑龙拔地而起直冲云霄。天穹虽大雨无止,榣山周遭却因地势与仙障得以仍旧风光旖旎,他们往来山川,看下界江河湖海,风江古道,矩木参天,红尘千丈,感慨万千之际亦对这人界大灾痛心不已。
赤水女子献趁他们在空中遨游,对萧昊道:“除了带琴过来,另有一重要之事。”
萧昊心领神会,知道她这个时候才说,必定是不想让长琴他们二人知晓。
“禺期说……昭明剑心力颓,让你速速回去。”
萧昊对她感激一笑,对此却没什么意外。总归这个世界已没有什么特别的憾事,待他完成任务之后,昭明如何,便随它去罢。
“此事我已知晓了,等长琴他们安顿好,我就立即回去。”
赤水女子献略带疑惑道:“你似乎并不关心自己的生死。”
“哪能啊!”萧昊不由失笑,“我一向是很惜命的,只不过昭明之事强求不得,一切随缘即可。我心中其实也很忐忑……”他任务走了八成,最后那一关他隐约已经猜到是什么,只不过昭明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实在是个未知数。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虽然他不喜欢这种不能牢牢掌控事态的感觉,但这一回也确实要拼一把运气了。
赤水女子献道:“人皇重塑凤鸣秋梧后,察觉辟邪之骨的功用似乎可解你身上之危,只是这辟邪之骨只有你提供的那一块,他如今正在下界寻找新的辟邪之骨。你是否早就知道辟邪之骨于己身有益?”
萧昊避而不答。
“长琴若知道你将性命都系在重生的凤鸣秋梧上,只怕会有所神伤。”
萧昊却摇头道:“他们既已将辟邪之骨的事情告知于你,想来你也应知晓,我已生三魂七魄,即便昭明不复神剑之形,我亦有轮回的可能。昭明有功德在身,并不惧轮回。但长琴不同,他毕竟是凤来琴灵,若不能超脱三界之外,以天道的无情,他入轮回后必定历经坎坷。”
赤水女子献闻言正色道:“道理人人皆可悟得,然而这芸芸众生,又有几人真能知行合一,敢以命相赌。”
萧昊爽朗笑道:“我知道自己一向很有魅力,可你这么夸我,我可是会骄傲的!”
“……”赤水女子献沉默了一会儿,才道:“禺期孤傲沉稳,究竟怎么会教出你这么……个性子?”
萧昊哈哈大笑,赤水女子献无法形容,他自己心里却有谱,这么想来,或许在这满天神佛眼里,他一些言行确实有些让人一言难尽。
眼看悭臾与长琴已落回榣山,他们二人截住话头。赤水女子献上前一步,严肃道:“千年修为烟消云散,便不可反悔了。”
悭臾高大的龙头点了点,安顺俯首下来。
红光散去,天地间如山般的身影消失,榣山水湄复得一条金色竖瞳的小小水虺。
长琴将凤鸣秋梧负在背上,流云广袖,衣带当风,又是那个沉静温和的仙人模样。
他将水虺揽入怀中,对萧昊道:“临别在即,我竟突然想念阿昊当日埋下的‘西市腔’。起初觉得此物惑人心智,令人难以自持,如今此情此景,竟还惋惜不能倾杯一快。”
萧昊于是道:“天界尚有要事,今日是没有机会了。来日若有相逢之日,自会向你讨酒,倒时可莫要忘了请我。”
长琴神色微动,应道:“自然。”
“此番作为,不知后果如何,别后千载,望长琴不要被这尘世纷扰困了双眼。一颗沉静之心,胜过春风十里,望君谨记。”
人间洪水肆虐,八荒凶兽四起,天皇伏羲命赤水女子献前往熊耳山剿杀凶兽穷奇,赤水女子献与之大战七日,其座下应龙以身克敌,与之同归于尽。
连日霪雨,自天界至下界一片冷寂无涯,补天之事耗时弥久,伏羲终觉无法再拖延下去,召来禺期商议。
“人界黎氓死伤惨重,再如此下去,下界生灵恐就此绝迹。我欲启用神剑昭明,亲赴东海斩杀巨鳌,用以支撑四极,以止天穹倾颓之势。”
禺期眉头紧锁,挣扎不已:“昭明如今剑身不稳,若全力施展,必难逃一殁。吾已在着手铸造新剑,伏羲……可否给吾一些时间。”
他头一次没用平日里不分尊卑的戏称,心中已是纠结之至。
伏羲叹了一口气,淡淡问道:“新剑铸成需要多少时日?”
禺期沉默了许久,艰难道:“吾以灵力轮转之法重铸新剑,须有一经久不熄的灵源为核心,然……”
他闭上了眼睛,喉头发紧:“……如今并无合适材料。”
伏羲目眺远方,这层层云海之下,无数生灵正在大水中艰难求生,每过一个时辰,就多无数条归于地界后土与阎罗那里的性命。
“材料尚未齐备,更遑论齐备之后,铸成又要数月。”
禺期默然不语。他深知此事刻不容缓,根本不能耽搁,但昭明……剑庐终年酷热难当,他又一向高傲,与天界诸神少有往来,萧昊是这许多年来,唯一给剑庐带来生机之人。
昭明是他所创造出的神剑,与他亦子亦友,这匆匆百年弹指之间,令其诞生又坐视其走向灭亡,何其不忍。
仙神若有一念之私,当真贻害无穷。
伏羲亦沉默许久,昭明虽一直不肯认他为主,但确为迄今为止最合他心意的神兵,锋锐无匹,坚毅刚正。魔族虎视眈眈,若非下界之灾一发不可收拾,他又何尝愿意舍弃这好不容易从天道嘴里抠下来的昭明。
“三日后,禺期给我答案。上天入地,哪怕向羲和望舒讨要日月之辉,我亦助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