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昊觉得这个情景有些尴尬。
不问自取是为盗,作为潜入主人家中还被捉个正着的那个, 无论什么开场介绍都会变得有些微妙。
这防盗用的偃甲笼结实坚固, 萧昊沉思片刻, 决定还是闭嘴当个高冷的炮哥。
谢衣看清他手中那本手札,眉尖微动, 又察觉萧昊取走了苍穹之冕, 神色凝重了些。“阁下似乎并不是对梦境感兴趣的人,既然好奇偃甲动源,为何取走与之不相干的偃甲?”
萧昊见他没认出自己, 想来谢衣并没给偃谢留下自己身份相关的记忆,这倒是件好事。
他于是简洁说明自己的来意:“受人之托, 忠人之事。”
谢衣先是一愣,随即打量了他的穿着打扮, 和脸上那极有辨识度的面具,诧异问道:“阁下是蜀中唐门弟子?”
萧昊默然点了点头。
以谢衣的眼力, 又怎会看不出萧昊身上偃甲的痕迹,再结合萧昊所言, 他不由怀疑萧昊也许是接了委托来取走苍穹之冕,只碰巧看到了他的手札,同是偃师, 难免被吸引, 才被他捉住。
可苍穹之冕……他人又怎会知道这东西的存在?又是谁委托萧昊的?
这些刺客暗卫向来对雇主之事守口如瓶,且大多性情冷傲,谢衣自认无法从萧昊口中得到委托之人的信息, 遂挥手撤去了困住萧昊的偃甲,放他离开此地。
“那件偃甲只是一时兴起之做,并无珍贵处,我只问一个问题,阁下要带它去哪儿?”
萧昊这回倒没有犹豫,“流月城。”
“……”谢衣垂首摇了摇头,摆手道:“罢了,既如此,我也没什么好阻拦的。”
萧昊见困住自己的偃甲机关被撤去,心头微松,他明知自己此刻应当干脆利落的离开此地,但……一看到偃谢,他就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手脚。
这种感觉……就像看到了木桩时候的那种手痒。
他抬起头,犹豫要不敲晕了偃谢把他拆开来研究完再神不知鬼不觉拼回去,就发觉被他盯着的偃谢,也正在用一种类似的目光盯着自己……
萧昊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
在两个同样优秀的偃师面前,出现两具完成度极高与真人无异的偃甲人,无论哪一方,都会有同样的冲动。
片刻之后,谢衣笑了出来,“阁下似乎有问题想要问我。”
“……”萧昊庆幸自己脸上覆着面具,瞧不出特别的表情,僵硬点了点头。
“此地杂乱逼仄,不宜待客,不妨随我去隔壁大厅罢。”谢衣做出了邀请的姿态,明明是面对一个入室的盗窃者,却依然温文有礼。
萧昊收了千机匣,迟疑了一会儿道:“……叨扰了。”
“我观阁下身上偃甲精妙非常,几乎看不出与身体的联结处,想来阁下偃术造诣也是不凡。”
不,你才是这个世上真正的黑科技……萧昊在心中腹诽,却不敢让偃谢瞧出自己的眼神有异。偃谢坚信自己就是谢衣本人,也并不知自己只是一具偃甲人,未免他多想,萧昊于是主动开门见山岔开话题:
“我有一位朋友,曾经重伤垂死,如今以偃甲和蛊术得以续命,但他身体损坏太过严重,身体机能大多依靠偃甲来活动。只是人之七情记忆颇为庞杂,灵力无法支持他日常运作,每隔数日,便要重新为其补充灵力。”
谢衣古怪看了他一眼,他以为萧昊多半也是身体有过什么损伤,所以用偃甲代替义肢,萧昊自己都能无碍,怎会被这种问题难住?
但他也没有多问,想来每个人情况不同,没准萧昊口中的那位朋友伤到了脑子之类的也不一定。
“世上本无生生不竭的源力,只是生命本身就是充满活力的神奇存在,阁下不也正是靠着自己本身的灵力维持义肢运作的吗?”
萧昊微微一愣,谢衣的意思是……让初七用他身体本身的灵力来循环提供动力?
这倒也是个解决的法子。
人能够修炼积攒灵力,只要身体自己有了获得灵力的办法,就不必再依靠外界提供能源了。
萧昊茅塞顿开,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偃谢。偃谢是彻头彻尾的偃甲,木石造物,并非他们这种有真人做底子的元神或傀儡,他能够正常使用法术、偃术,经久不衰,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谢衣当初试图造偃甲人的目的,应当是想要为流月城中患病之人提供能够不畏浊气的健康身体,但显然以失败告终。毕竟生命无法复制、永不重来,即便造出来的偃甲人再像,拥有对方完整的记忆,也不再是那个人。
这大概也是他能放心偃谢在下界继续穷极偃术的缘由吧。
萧昊摸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偃谢,几乎要从他脸上瞧出花来。
谢衣无奈摸了摸自己的脸,好脾气道:“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萧昊匆忙收回眼神,摇了摇头,却也没多说。偃谢的动力是个谜,这个问题一时半刻恐怕寻不出答案。
谢衣见他寡言少语,只当他性格如此,遂不在意问道:“阁下的义肢材料独特,结构复杂,不知是何造物?”
萧昊闻言顿了顿,“咔”地一声干脆利落卸下自己的一条腿,一言不发递到谢衣面前。
谢衣:“……”这唐门的小哥果然有些……与众不同。
他接过那条腿研究了一番,又指点了一些萧昊不解的动力问题,两个技术宅一拍即合,谢衣便留萧昊看完他的偃甲源核图谱再离开。
天色已晚,萧昊从书房中出来的时候,谢衣已体贴地在屋外绿水前摆好了小桌,上面精致整齐地码着菜肴和酒水,不过那些菜肴的材料,萧昊孤陋寡闻,倒是辨不出来。“阿昊废寝忘食,我见时候不早了,便备了些饭食,不妨稍作歇息再继续。”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这人,好像特别为别人着想……
萧昊看了偃谢一眼,并未推辞,在他对面就座,“……惭愧,多谢。”
他想了想,掏出一盒唐门秘制的异化连金泥送给偃谢,“高炉火锻制三十日,彻底熔化后趁热涂于偃甲表面,再涂以天香水,凝结后可以切金断玉,坚硬逾铁,不腐不锈。”
“这……?”
“饭钱。”萧昊言简意赅。
谢衣忍俊不禁,总觉这场景有些莫名熟悉。他为萧昊斟满酒,自己却不喝,而是望着碧空之上那轮圆月默然不语。
有些问题虽然很想问,但出于尊重,他不会去妨碍萧昊的规矩。雇主这种猜不透的事,也只有压在心中。
萧昊知他依然保留有对流月城的一些记忆,便主动道:“我会把那件东西带回去,但静水湖最好还是不要长住。”
谢衣疑惑道:“为何?”
萧昊看着他的眼睛,那一瞬间,谢衣恍惚以为萧昊看到了他脑中最深的那个信息:
远离尘世纷争、远离流月城。
萧昊道:“出于某些原因,我会常来巫山,你在这里早晚会被沈夜发现。”
他还记得太玑离开前对他所说的话,长琴落入了巫山神女墓,那么按照他之前从藏宝洞出来的经验,长琴从藏宝洞中出来的地点,理应也在巫山附近。
谢衣临终之托付,要他帮忙藏好偃谢,他决不能因自己的行迹,暴露出偃谢的位置。
偃谢听懂了他的意思,他好奇萧昊和流月城之间究竟有什么渊源,同时也意识到萧昊这么说是为他好。唐门能找到这里,静水湖多半也不安全了,或许过段时间,他应搬家去纪山。
他望着皎洁月轮幽幽叹道:“……潋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百年之内,最好别想着回去。”萧昊终究也做了多余的事,出言提醒道。
谢衣困惑看他一眼,随即苦笑:“想……?不愿、不想、不敢,大约才是我始终长留下界的原因吧。”他摸着自己心脏的位置,坦言道:“心中始终有个声音,让我放下过去,潜心偃术,可是那明月无时无刻不在眼前,又如何真能放下。人生于世,难免要辜负一些人,一生穷短,唯有在这停驻于世的短短瞬间,努力活得恣意一些。”
萧昊微微一怔,忽然想通了什么。
是啊,人生穷短,他可以在这个世界待上百年千年,但流月城的人,只有不到百年了。
自他来到这个世界,一直在被各种外力推着向前走,却好像渐渐忘记了听自己内心的声音。
这么长时间找不到长琴,自己却庆幸大于希望,他自己当真不知道原因吗?
不是,因为有些重逢,其实未必是好事。他一面希望自己能履行对沧溟和谢衣的承诺,另一面,也在试图通过长久的时间来逃避不知会在何时的相见。
所有曾经留下的谎言,都终有被拆穿的一日。
如果长琴永远找不到,或许会辜负流月城中的人,但等那些灵魂入了忘川,终究会把一切都忘掉,变得与他无关。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漠然的想法的?萧昊摇了摇头,只觉眼下不敢承认潜意识中逃避重逢的自己,怂的一比。
一诺重千金,该面对的迟早要面对,不妨如偃谢所说,活的恣意一些。
他由衷向偃谢举起了酒盏,致谢道:“蒙君指点,醍醐灌顶,不胜感激。”长琴不知道在未来的哪个时间点,在他出现之前,也许自己应该做好两手准备。
谢衣不知哪里帮到了他,温和笑道:“无心之言,何必言谢。”
萧昊心头卸下一件大事,行动也轻松了许多,良辰美景佐酒,自当尽兴放纵些。他夹起谢衣备好的那些菜肴,毫无防备放进嘴里。
“……!”
萧昊眼前突然一黑,咚地一声砸向桌面。
糟了,大意了。
作者有话要说: 日天:……菜里……有……毒…………【倒地
谢衣:【茫然夹起一口】???阿昊是哪里不舒服?还是不合胃口???要不我再去做点别的菜色???
日天:……
日天:【尔康手】大大,求你放过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