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头上的身影再也没有动。
苍云们知道, 萧昊走了。
没有任何异常, 就像他平时那样,闭上眼,然后静静聆听着山间的风。
白发三千, 终于不必在此世苦苦挣扎。
和他比起来,石之轩这边的动静就要大得多。那仿佛毁天灭地一般的风起云涌, 带着骇人风暴,从被他撕裂的那个黑暗的口子中狂卷而出, 风刀割得人面颊生疼。
石之轩却对此见怪不怪, 悠然踏了进去,闲庭信步似的。
待所有风波平息,苍云们回过神来, 慢慢回到自己的岗位, 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苍云的武学有两套心法,他们一直都是知道的。但整个军中, 会另一套心法的人只有将军一人而已。
修罗鬼面他们并不是没有见过, 也明白那代表着什么。
萧昊立在那里,是一种捍卫的姿态。
他们是单修分山劲的锋利陌刀,将军却一直都是他们的盾,从始至终。即便知道将军其实并不擅长铁骨衣,也依然要保护他们的安全。
从今往后, 生生死死,他们都要靠自己了。
不只是为了将军,也为了身后依靠他们苟延残喘的半壁江山。
陆无惧飞上城头, 不见少年青涩,唯有男儿肝胆。“我们是谁!”
“玄甲苍云!”
“但凡侵我疆土、背叛国家者——!”
“皆须一死!”
此后没有人能再为他们修理玄甲铁衣和盾刀了,即便刀锋崩刃,也要带着铁衣傲骨,血肉封疆。
谢太后垂帘听政的这一年,苍云军主将萧昊因操劳过度,病重不治,在武胜关与世长辞。
举国大恸,哀声万里。
听闻他走时,明明只是青年年纪,却是满头白发,已然是为了战事燃尽了最后的心血,油尽灯枯。
大宋刚刚从昏暗的统治中恢复过来,正得喘息修养之机,却折损如此大将,世人皆叹苍天不公,令贾似道那等奸人富足享乐一生,却叫真正为国之人短命老死。
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
自古莫说御敌,喋血沙场的忠魂义士何止千万,但他们马革裹尸终有归宿,满腔热血与赤胆忠魂终有青史长埋,而这一位……
若天有情,合该令其位列苍穹之中,做漫天星辰里最夺目的那一颗。
谢太后亲自为其在武胜关冢子坡立下祠堂,定名之时感于苍云军请求,将其命名为“苍云寨”。
又是一年春风,桃花春水,关山新绿,陆无惧站在城头,同二昊聊着冬天的事情。
“等山头的雪融尽,蒙军就该来了罢。”
二昊点了点头,他是外功队的队长,常跟着萧昊一起外出任务。萧昊走后,苍云军就由陆无惧接管,于是他就跟上了陆无惧。
郭靖竭力教导陆无惧兵法,他成长得飞快,如今苍云军中,没有一人不服他的指挥。
陆无惧掰着指头数了数,老气横秋叹道:“以前我们苍云军有六个萧昊,将军走了之后,倒是只剩你一个了。以后再不用怕别人喊错了名字。”
二昊顿了一顿,回道:“辈分不能乱。”
陆无惧早习惯了他这副惜字如金闷葫芦的模样,瞧见他目光落处,了然似的打趣道:“又在想陈家的小姐姐?”
二昊脸色微红,没有反驳。
陆无惧抱着盾刀,拍着他肩头道:“你这事其实好说,算起来,陈家姐姐和我算半个同门,我爹和她父母都是桃花岛门下,苍云军和忆盈楼一向关系不错,你若有心,我回头向老师祖爷爷说一声,请他给你们定个亲事。”
二昊却摇了摇头:“她是典型的冰心女子,快意恩仇,潇洒江湖,跟着我们吃苦冲锋陷阵已是委屈……”
陆无惧见他难得一口气说这么长,眨了眨眼道:“可若没有她们,无论你我,还是关城里数千将士,可能都要折在刚过去的那个冬天。”
二昊默了半晌,目光投向重重关山。陆无惧知道他在看什么,那里是襄阳。
“我希望能给她一个洒脱江湖,所以我会永远守在这里,想着能纵情施展的她,想着她的江湖,我的巍巍关山,狼烟烽火。”
是了,正因为想让繁华再绽放地更久一些,才更加坚定守在这里的想法。
这天下的风雪,有半数都要落在他们这些人头上,若他们不扛住,便没有人来扛。
“若能见有朝一日战火平息,看你们结成连理,也是不错的。”
二昊笑了笑,他并不适应这种表情,但还是发自内心地勾出了这么一个笑容,“那时候,我们大概都已经死了罢。”
陆无惧微微一怔。
也对,在这场战火中,将士们大约都是要死的。
陆无惧突然想到了什么,站起身来朝冢子坡奔去。
将军走前对他们说,必要时,也请保全自己。
尽管知道苍云军每个人都必会选择战到最后一刻,但将军的话,也不能不听。
人行天地,当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能做到这点,方可称之为英雄。
苍云军每一个人,都是英雄。
他找到了杜可用,就像萧昊教他那样,一点一点,把自己所学的所有东西,全部教给他。
但他并不是为了让杜可用像自己一样带领苍云上阵杀敌。
杜可用有别的任务,他身上背负着苍云的未来。
半月过去,关山的雪融尽了,蒙军对襄樊一带发起总攻。
苍云军凭借二十八星宿大阵与武穆遗书,屡屡制胜,百姓深感欣慰。
然蒙军合围之势已渐渐形成,没有萧昊空降一般的军需供应,襄樊与三关粮道阻断,供应不上,开始了与蒙军抵死相抗的消耗战。
苍云军依然有新鲜血液加入,但不知是新人水平实在太差,还是他们这些人得天恩宠,新兵练兵的速度比起之前要差好大一截。苍云军们消耗甚于补给,即便有慕名而来自告奋勇的义士,也很难在短时间内学会熟练使用他们几十斤的刀盾。
众人有心回天,想要力挽狂澜,但宋室江山苟延残喘至今,已是强弩之末。
这般艰难,他们依然顽强坚持了数年之久。
武胜关同襄阳城是一起破的。
城破当日,郭靖夫妇与其子郭破虏以身殉国,郭襄侥幸逃出,武胜关守军,全军覆没。
杜可用虽不愿离开冢子坡,但亦别无选择。
临走那天他挖遍了冢子坡里所有的坟头,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他都记得,也记得每一副铁甲和刀盾都属于谁。
他在这里守了这么多年,从未上过战场,却无半点怨恨。
没有人愿意放弃这里,但他必须把他们全都带走。
从少时被忆盈楼照顾,对苍云生出无穷崇拜之情,到临安匆匆一撞,被大魔王吓的嗷嗷大哭,再到亲自跋涉过山水,成为苍云预备军的一员。
他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曾经的他也想过要征战沙场,为国争功,名留青史。
如今,他只想让他们活着。
哪怕这些被他带走的人想要功成名就,想要关山埋骨,他也必须让他们活着。
哪怕他可能会是这座关城里唯一的逃兵,可能会被骂上一辈子。
他没有资格做一个苍云,他只是一个卑微的践行者,为了多年前答应过那个人的一个承诺。
杜可用带着三百人离开关城,一步一回头。
炮火声中,狭隘山道上的城墙被砸出一个巨大缺口,他看到关城之上,陆无惧镇定指挥的模样,遥遥以目光向他送行,一如当日送走萧昊。
那里仿佛站着一个身影,玄甲铁衣,面目坚冷刚毅,如刀削斧刻般,铁甲上是金色的流云纹,和着落日的余晖交映在一起,踏实,稳重,令人安心。
杜可用转过身,高高扬起马鞭,绝尘而去。
从此世间再没有苍云军,但苍云的血脉不会断。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三关没有了,襄阳没有了,鄂州没有了。
岳州,焦山,临安。
这片大地上建立起新的王朝,国号为元。
郭襄带着忆盈楼的姐妹们自立门户,改称峨嵋,终于开宗立派,跳出了战火纷争。觉远大师的小徒张君宝也立起武当,人称“三丰真人”,始成一代宗师。但杜可用没他们那样高绝的武功,他只有满肚子萧昊教他的血脉关山,陆无惧教他的纵横兵法。
抗元的势力在江湖中层出不穷,他是其中一员。
他在都昌起义,如今是元廷眼中头号难缠的顽固势力,没人知道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也没有人知道他和苍云的关系。
他的义军受到许多人的拥护,他们甚至拥立他成为新的领袖。
他开始察觉到自己麾下的这股势力不为人知的一面。
他们好像有着共同的信仰,叫做明尊。
杜可用阴差阳错成了明教第二十九代教主。
他不通奇门遁甲之术,陆无惧能教给他的也十分有限,二十八星宿大阵在他手中,只能发挥三成威力,即便如此也足够让元军焦头烂额。
杜可用深感自己有负这大阵的名声,更不愿自己拙劣的用兵之术给苍云抹上污点,遂把带出来的三百苍云将士分作五个小队,以旗令重新编排,简化星宿大阵,对世人称之为“五行旗”。
苍云的传说,终究成为酒肆说书人口中跌宕的故事。
杜可用听着故事里的苍云军,玄云飞盾寒光闪,云啸沧澜震长空,无惧无畏,守得一方天地朽。
他亲眼见过那样的他们,比书里的形象还要英武百倍,还吃过大魔王给的糖葫芦。
光明顶中有只有教主才能去的密道。
那里有他要陪伴一生的无数玄甲与盾刀。
这个秘密,会永远深埋在黄土下,终有一日,和明教的烈焰一起,把苍云们的愿望烧给他们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