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在面前跳跃,下一刻,它就能让人魂消魄散,永远从世上消失。
急怒的声音满含痛意,红凝从绝望中清醒,一颗心猛然下坠,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绝望。眼睁睁看着那人影朝自己扑来,她努力地张了张嘴,却怎么也叫不出,只发出喃喃的声音,仿佛在自言自语:“别。”
碧莹莹的火,拥有摧毁凡间一切事物的力量,彻底断绝它们的根源,了断人的轮回。
红凝抬手想要阻止,却仍被那股大力扑倒在地。
幽幽绿火沾上白色衣角,便迅速蔓延,最终凝集在他的心口,在他体内燃烧,看上去漂亮又诡异。
地上,红凝立即翻身抱住他,眼见那小小火焰燃烧跳跃,仿佛同时也在煎熬她的心,或许是先前斗法心血耗损的缘故,心头一阵阵抽搐,疼得厉害。
白泠转脸看着陆玖,冷冷地道:“造下杀孽,你就不怕受天谴?”
陆玖业已回神,知道这次犯下大错,脸色也变了,手一挥,茅屋前的石座轰然倒地,四周阵法随之撤去。
“白泠!”一道白影疯狂地冲进来。
白泠迅速直起身,伸臂将红凝挡住,语气带了几分恳求:“不要动她。”
听到这话,白影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陡然停住,贺兰雪呆呆站在那里,看着他半晌,忽然微微笑了,笑得眼泪不停地流下来,她紧紧捂着胸口:“好,好,你始终还是惦记她,五千年的道行还不够,如今什么都要给她?”
白泠变色。
贺兰雪伸手指着红凝,笑着摇头:“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么!一样的讨厌杏花,一样的不爱修仙,她还能是谁?是谁?”
白泠慢慢地转过脸,仍是什么也没说。
红凝木然抱住他:“你这是做什么?”
碧火渐旺,身体逐渐变得透明,白泠沉默半日,漂亮冷漠的脸上露出了笑意,如同火光一样温暖,却又透着许多无奈与悲哀之色。
“有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说,”他轻声,“父王曾为我卜卦,你是我的劫。”
红凝看贺兰雪:“救他,求你们。”
贺兰雪木然不语。
茶花!红凝挣扎着要起身。
白泠拉住她:“小珂。”
听到这陌生又熟悉的名字,红凝愣了愣,转脸看着他,神情不解。
“你不记得了,”白泠看着她,惆怅之色渐渐散去,笑意反而多起来,“我记得,当初师父带你回来,看到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小珂。”他像往常一样握住她的手:“总是迟了一步,当初遇上你,你便已经喜欢那个人,让我等来世,父王说你是去报恩的。”
红凝茫然:“什么?”
白泠缓缓地垂眸:“第二世我找到你了,你叫小珂,你答应和我在一起,可我……却没有保护好你。”
“我杀了你!”贺兰雪冷笑,“人妖殊途,你不死,他迟早也会受天劫,你死了才是顺应天意!没想到他……他竟然舍弃了五千年修行,又找到了你!”
白泠看着她的眼睛,略带希冀。
曾经有过这些事?红凝摇摇脑袋,竭力想回忆,却始终只有一片空白。
他用五千年修行换得今生,她却已经不记得前世。
白泠沉默片刻,语气变得愉快:“不记得才好,你已经忘记他,喜欢我了。”他伸手摸她的头发,略有些迟疑,终是轻轻抱住她:“等了三世,我终究还是找到了你,原打算就这么过一世,想不到你竟肯修仙,我还希望将来能与你同登仙界……”到底忍不住叹了口气。
终于有希望在一起,他却难逃此劫。
失望,还是忍不住的失望啊……
有凉凉的东西滴落颈间。
我修仙,却不是为你。红凝心中剧痛,眼前迷蒙一片,眼泪滚滚而下,她紧紧抱住他,声音嘶哑:“可我不记得,什么都不记得!为什么我不记得了?”
“我记得就够了。”白泠声音渐弱,身形越发模糊,冰与火相抗,所受煎熬更非同一般。
心火燃尽,便是形魂俱灭。
他抬脸看着贺兰雪,做最后的乞求:“不要再害她。”
贺兰雪看了他片刻:“好。”
白泠点头,微微一笑:“对你不住。”
贺兰雪也笑。
“来世便忘了我吧,省得难过,”年轻俊美的脸上升起无奈与怜悯之色,留恋,更多的是不甘。他定定地看着面前的人,那是他守护了三世也错过了三世的女子,喃喃的声音似在叹息,又似责怨,“五千年修行还不够,不够么……”
一阵风飞过,带来无数凉意。
面前人影逐渐消失,仿佛被风吹散了,红凝下意识张臂想要护住,却什么也抓不到。
摸摸肩膀,那里的手也不见了。
眼泪被吹干,她独自坐在地上发呆。
贺兰雪转身打破沉寂:“你杀了他。”
陆玖回过神,故作镇定:“是他自己要代人受死,与我何干。”
出乎意料,贺兰雪没有发怒,只挑了挑眉:“你也逃不过的。”
话音落,她忽然飞身而起,化作一片浓云笼罩在上空,挡住头顶明朗的月光。须臾,无数铜钱大小的雪花飘散下来,落地即化。
陆玖惊:“你……做什么!”
冰冷的雪花如同纷乱的蝶影,携逼人寒气,却透着种彻骨沁心的纯净,四周隐约响起笑声。
偷听到他的大劫,不择手段地逼他回去,从决定对文信下手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为自己选择了结局。
雪尽云收,圆月重现,天地一片澄明,周围景物更加清晰,红凝仍是面无表情坐在地上,却再也见不到贺兰雪的影子。
陆玖似难以置信,喃喃地道:“疯了,真是疯了!”
遇上这种事,心情总不会好,他摇摇头,不想再多作停留,转身就要离开。谁知就在此时,一道紫光倏地划过长空,紧接着大片乌云飞来,黑压压地盖住了天空。
天庭不可能这么快就知道,惩罚更不该这么重!
陆玖惊异,不免有些着慌,想要遁走。
云中霹雳炸开,震耳欲聋,一道耀眼的紫色闪电劈下,其形若刀刃,看上去就是一柄巨大的弯刀,天威遑遑,纵是盘古开天辟地,也难形容比拟。
陆玖跌倒于地,惊恐且绝望:“昆仑斩神刀!”
天火为刀,散鬼之形,灭妖之魂,断仙之根,斩神之灵,紫色神刀毫不留情斩下,眼见就要将他劈成两半!
忽而,一道金光自东南方飞来。
“阿玖!”女子的急呼声。
金光如剑,伴有瑞气,恰恰格开那柄紫刀,相撞时发出震耳欲聋的一声响,地面不住地晃动。
金光紫电尽数消失,大地回归沉寂。
满天乌云散去,周围光线却明亮如白昼,中间地上站着个男人,紫冠黑袍昭示着尊贵的身份,依稀竟有王者的威仪,眉挺鼻直,下巴蓄着乌黑的短髯,一双丹凤眼十分凌厉,其中满是阴沉狠怒之色。
他身后跟着四个手执法器的随从,神情俱有些愤愤的。
云头按下。
锦绣与陆瑶并肩而立,身后跟着杏仙梅仙二人。
见陆玖安然无恙,陆瑶松了口气,也不急着过去看他,反倒上前两步,朝黑袍男人盈盈下拜:“北界上仙陆瑶,拜上昆仑天君。”
锦绣亦道:“天君别来无恙。”
昆仑天君不理二人,踱到红凝面前。
红凝抬脸:“救他。”
昆仑天君不答,目中的狠厉之色却减掉了几分,隐约透出一丝黯然。这个倔强的小儿子,和他的母亲一样,一样可以做出蠢事,当初推算到他的劫数,所以强行将他带回,谁料到他又偷偷逃出来,只为与这女子道别,果真天意难违。
半晌,昆仑天君抬手,就在白泠消失的地方,有蓝紫色的微光聚拢,变作小小一团,缓缓飞入他袖中。
见此情景,锦绣与陆瑶互视一眼,皆松了口气。
当然,凡胎肉眼是看不见这些事的,红凝伸手,慢慢地在地上摸索:“白泠……”
“劫数既完,你最好忘了他。”话音落,昆仑天君已从她面前走开。
陆瑶始终规规矩矩保持着行礼的姿势,旁边陆玖也慌忙翻身跪好,一声不敢言语。
陆瑶低声求情:“舍弟实是无知,且看家父之面,求天君手下留情。”
“好得很,姓陆的小子!”昆仑天君看着陆玖,皮笑肉不笑,“小儿道行不深,倒劳动北界小辈出手教训。”
姐弟两个垂首不敢辩。
锦绣摇头:“人妖殊途,本就是他命中的劫数,天君何必动怒。”
昆仑天君道:“你的意思?”
锦绣道:“陆玖确是罪有应得,当按天条处置,不若来日面见帝君……”
“小儿命丧北界九尾狐之手,本王自与他算帐,”昆仑天君冷笑着打断他,双眉一扬,傲气尽显,“你早已不是什么中天王,区区花神也敢接本王的刀,我倒想问问昊天,当真是欺我们昆仑无人吗?”
见他话锋直指神帝,锦绣也不生气,微笑:“天君言重了,昆仑族术法独到,门徒鼎盛,能者辈出,连帝君提起也称赞佩服,锦绣怎敢不敬。方才实是情急失手,并无他意,若天君定要责罚,锦绣认罪便是,如今只望天君以令公子为重,不若先行归去,来日锦绣代为上奏,必为天君求得瑶池金莲露。”
陆瑶何等聪明,忙道:“北界愿奉上灵泉一盏谢罪。”
昆仑天君尚未答言,一随从怒道:“杀子之仇,竟要天君就此罢休?”
“原是失手,天君何必与小辈计较,反倒误了大事,”说到这里,锦绣叹息,“闻夫人只此一子,天君不看锦绣的面,也该……”停住。
昆仑天君果然迟疑,脸色阴晴不定。
锦绣道:“天君敢是信不过我?”
九界之水极为难得,六界交情都好,最难求的便是瑶池金莲露,昆仑天君明为臣子,底下却与神帝成分庭抗礼之势,本就担心神帝会为难,如今见他肯主动应承此事,昆仑天君思索再三,终是挥袖,冷冷地道:“叫陆展去昊天跟前候着,本王再与他理论。”
紫气升起,五人驾云而去。
事情总算平息,陆瑶转脸看锦绣,嫣然一笑:“今日幸亏有你,想不到阿玖竟闯下这等大祸。”
锦绣道:“幸好尚能补救,须速速带他回北界。”
陆瑶点头,低声责骂兄弟。
见红凝仍坐在地上,锦绣走过去俯身扶她,轻声道:“好了,起来。”
“我不记得了,”红凝推开他,双手仍是在地面胡乱摸索,终于痛哭出声,“白泠呢?前世,今世,我为什么不记得?什么都不记得!”
锦绣道:“他动了凡心,自当历劫,此乃天意。”
红凝不理。
“怎的还不明白?”锦绣强行要拉她起身,安慰,“世间万物都有循环转化之规,你何须难过。”
“那又怎样!”红凝挣扎,“循环转化,我去哪里找他!我呢!”她忽然转向陆玖,恨恨地道:“今天不是白泠,灰飞烟灭的就是我,杀人偿命!”
锦绣道:“一切自有定数,你不明白。”
红凝冷眼望着他半晌,道:“你为什么要为他说情?他本来该死,你为什么要救他!”
锦绣不语。
陆瑶眼波微动,上前作礼:“舍弟确有不是,陆瑶代他向姑娘赔罪,姑娘且看在中天王的面上,饶他这次吧。”
红凝已知道中天王是谁,冷笑:“神仙也讲人情,赔罪就能让白泠回来吗?你是谁,我为什么要看他的面子?”
陆瑶莞尔,也没解释。
杏仙怎会错过讨好的机会,娇声道:“这是北瑶天女,也是将来的中天王妃。”
红凝倏地看向锦绣。
锦绣没有避让,只是看着她的眼神黯了许多,其中的歉意清清楚楚。
仿佛对着面镜子,照得心中一片雪亮,红凝忍不住低头笑:“原来都是我自作多情。”
她缓缓地站起身,整了整衣衫,这才抬眸又看着他:“中天王不用内疚,你并不欠我什么,都是我欠你的,闭关实在无聊,那些药难吃得很,我竟坚持到今天,奇怪。”
空空的地面,什么也没有留下。
眼泪终于再次滚落。
“他一直以为,我修仙是为了他,”红凝摇头,转脸看着陆玖,语气很平静,“我绝不会放过你!”
那目光太狠,陆玖不安地看姐姐。
红凝收回视线,冷冷地道:“天意?我只相信善恶终有报,有北界王罩着,有你们袒护,妖狐就能随意杀人,连天劫也不怕,什么仙界!一样的勾心斗角徇私枉法,比人间还恶心!是我糊涂了,那种地方怎会有我想要的东西!”
锦绣道:“你……”
清脆的响声打断他,玉簪一折两段,被掷于地上。红凝后退几步:“我红凝在此立誓,今生后世,永不修仙,否则下场形同此簪,叫我魂……”发不出声音了。
语气坚定,暗含嘲讽,发誓的人一如当初那般决绝。
锦绣俯身拾起两段玉簪,轻声道:“总是轻易为别人发这样的誓吗?”
凡人的感情,他这种神仙怎能理解?红凝看着他,渐渐地,唇角弯出浅浅的弧度,变作一抹嗤笑。
她不再理会他,转身回房。
杏仙碰碰梅仙:“那就是昆仑天君与凡人所生的儿子?”
此事天庭明令禁止再提,但当年闹得沸沸扬扬,岂有不流传的,一万多年前,正宗神族与昆仑神族争拥天庭之主,分别是昊天帝君与昆仑天君,两族祖师约定互不插手,让二弟子闯天劫,能者为尊,谁知就在这当儿,昆仑天君却私自娶了一个姓闻的凡间女子,神与人怎能相恋,终于没能度得天劫,至使昊天帝君坐上天庭之主的位置。
昆仑神族失败,此事原该到此结束,不想后来又牵扯出另一件秘密。
当初昆仑天君为避劫,特意闭关修行,却不知是谁暗中将那名女子送上了昆仑山。
得知此事来龙去脉,昆仑祖师立即卜算,果然是正宗神族的人,一时大为震怒。昆仑天君与昊天帝君都是各自族中首屈一指的人物,除了两派祖师,谁能知道他们的命数?因此他认定是正宗祖师指使,有违当初互不插手的约定,率部族登门质问,两派险些在南天门打起来。最终,锦绣主动站出来,承认自己无意窥得天机,不慎泄露,引得部族动心设计。正宗祖师得知,当即削去他天神之位,贬为花神,算是勉强给了昆仑神族一个交代。幸亏锦绣人缘甚好,能算出昆仑天君的克星,足见法力了得,昆仑天君也有些佩服,此事才平息下去。
从天神被打回上神,昆仑天君重修五千年,晋升天神时又险遭大难,那位闻夫人为平息族中怒气,保住天君的道行,主动去了天火麒麟处,落得灰飞烟灭的下场。
梅仙本不喜杏仙,但提及此事也不免动容,垂首道:“想不到昆仑天君难度情劫,如今他的儿子也……”
陆瑶蹙眉,见锦绣站着不动,立即瞟杏仙。
杏仙领会,忙上前劝道:“神尊大人数次点化,已尽了主仆之情,是她自己冥顽不灵,与仙道无缘,何必再枉费心思。”
陆瑶也过去扶住他的手臂,柔声:“你还有两年就要晋升天神,天劫将临,若总被这些俗事缠身,帝君与我……很是担心。”垂首。
锦绣默然片刻,点头,带四人驾云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