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京城不久,姜昭的马车便赶上来与的一处了,.他们人多,中午在野外生火做饭。遇见风景好的,有几位洋先生停下来画西洋画,学生们随意顽。到了傍晚,特寻了一处平缓的山坡安营扎寨,也寻着了很是清亮的小溪,山坡另一头有个村子。待吃饱喝足顽够了,贾赦讲了个西洋学生夏令营、半夜发现他们帐篷扎在河床上的笑话儿,结果没人笑……贾赦觉得无趣,乃指挥众人坐在星空下齐声高吼一曲《少年壮志不言愁》,吓得鸟兽绝迹。
看着各色帐篷都支好了,贾赦好歹哄的贾琮跟贾环并他的几个同学一道顽去,自己往两个女孩儿这头溜达,只听贾琮在后头大声哼道:“分明是偏心要去瞧林姐姐,还说什么防备有狼。哪怕哄我有土匪呢!才出京一日,哪里来的狼。”贾赦扯了扯嘴角。
黛玉姜皎两个支一顶帐篷,外头围着三顶丫鬟的帐篷,姜皎领着些护卫在远些守着。瞧黛玉精神足得很,姜皎虽面色郁郁,倒比上午好了些。他想了想,心底压着的事儿还是挑明了好,便直问:“皎儿那事,昭儿知道么?”
姜皎低了头道:“母亲说莫让哥哥知道。”
贾赦哼道:“想来姜武也不知道了?”
黛玉忙问:“舅舅没告诉姜二叔么?”
贾赦道:“此事以后回去再说。”因大声吩咐守在外头的何喜,喊姜昭过来。
姜皎半日方低低的道:“我母亲说,只当让狗咬了一口,总不能咬狗一口。”
贾赦哼道:“狗不通人情,许是无辜的。那狗主人呢?”未成年人犯罪要算在监护人头上的好不好?
过了会子,姜昭来了。
贾赦让他盘腿儿坐下,吩咐何喜等人远远的守好了,从当日之始末到白安郎之铁口直断,从姜文的迂腐到黛玉的相求,连七皇子来寻他求助也一并说了。因在座的少男少女皆未成年,他只将“大大的春宫图”改成“大大的骏马图”。说完整个帐篷鸦雀无声。
半日,姜昭狠狠一拳砸在地上,姜皎只默默垂泪。
贾赦忙道:“眼下不是愤懑的时候,先琢磨琢磨这事儿。”
黛玉道:“如今瞧着,这七皇子或是当真让他表兄哄了。只是他这模样儿,哪里斗得过他那些兄弟?那个五皇子何等阴狠,还输了个没影儿。”
贾赦笑问:“昭儿如何作想?”
姜昭想了会子:“因他们知道七皇子难以在众位皇子中搏出来,除非得了天大的助力。纵观朝堂,唯有我父亲能一力相助其夺位。”
贾赦又问:“皎儿怎么看。”
姜皎一愣。
“你也是个聪明孩子,你怎么看此事。”
姜昭才要说话,黛玉伸出一个中指在唇上一按,做出嘘声之意来。她那模样儿委实俏丽灵慧,姜昭一时竟看呆了。
姜皎想了会子:“他们两家已败落了,唯寄愿于七皇子替他们支撑门庭。”
贾赦点头道:“嗯,还有呢?”
姜皎又想了想,摇头。“旁的委实想不出了。”
贾赦道:“他们早年还风光之时太过于无法无天了些,害的人家破人亡的事没少做。如今他们败落了。所谓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总有当初斩草未除的根在守着他们、耐着性子等到如今他们不能一手遮天的日子,将从前他们欠下的悉数讨回去。”
帐篷里静了半日,黛玉叹道:“.”
贾赦笑道:“他们害人时哪里知道自家权势不得长久呢。便如那日你俩念的什么自言自语歌舞千年?”
姜皎笑道:“自言歌舞长千载,自谓骄奢凌五公。”
“我哪里记得那么许多。”贾赦笑道,“横竖就是这么一回事,千百年一直如此。故此,咱们也同分析力学一般分析一回。你们三个瞧着,平原侯府何至于今日呢?”言罢看看姜昭。
姜昭道:“子弟不长进。”
贾赦笑道:“子弟因何不长进。”看着黛玉。
黛玉道:“长辈不曾教导管束。”
他又望向姜皎:“长辈为何不教导管束。”
姜皎笑道:“伯父难为我了。”
贾赦道:“长辈不教导管束乃是因为他们心疼孩子。念书上进多苦呢,若不用上进也能过得好,何苦迫孩子念书去。”
黛玉奇道:“孩子不上进家族岂不就没落了?”
贾赦道:“那会子哪里知道呢?他们拿着爵位,家里头有银子,只有他们欺负人的,没有旁人欺负他们的。日子一长个个都不将律法放在眼里了。”
姜皎道:“旁人不去告官么?”
贾赦瞧瞧姜昭。
姜昭摇头道:“官员若当真都依律行事,何来这许多冤案。”
“故此,皎儿这回平白遭了难,其根由乃是因着数十年来的应天府、大理寺、御史台、刑部等光拿俸禄不好好干活。”贾赦瞧了瞧姜昭,“咱们要替皎儿出这口气,那个什么平原侯定城侯自然要收拾的。然要如何方能使日后少有女孩儿如皎儿这般无辜遭难?”这可是千古社会难题,爷就不信你们想的出法子来!哼哼。
他说完了甩了甩胳膊:“出去看看,外头的星星好看的紧。”自己先钻出去了。
里头三个孩子让他的问题给弄懵了,面面相觑了会子,黛玉先钻出帐篷,姜皎也跟着出去,姜昭最后一个。
只见漫天的星斗撒着,满满的山上山下全是,远远的几群学生在斗歌,还有洋先生在唱着西洋小调,委实舒服。
姜昭悄悄跟到贾赦身边问:“伯父,方才你问的那个,后人可有法子?”
“没有。”贾赦道,“那是人之本性,古今中外难有法子。我故意丢给皎儿的。”他笑道,“这孩子聪明,丢个她想不出来偏又有趣的题目给她,她便没功夫想些无趣的事了。”
姜昭愣了半日:“……怪道我爹说伯父歪才尽有。”
贾赦哼道:“歪才难道不是才?所谓黑猫白猫,拿住耗子便是好猫。凭用什么法子,让皎儿不想那件糟心事儿便是好法子。”
姜昭笑道:“这话不曾听过,想来也是后人说的。”
“然!后世一位大人物说的。”
姜昭又道:“方才伯父说的,平原侯府从前害了许多人,伯父想是见过了?”
贾赦笑道:“这等人家必有此事,便是我们家也有过,前几年让我都清了一回罢了。他们家的我还没功夫查呢。”
姜昭“噫”了一声,有些失望。“不若咱们给二叔去信,让他查去?”
“你二叔不是这块料。”贾赦笑道,“再说圣人已是不预备留下淑妃了,七皇子横竖是他儿子,那两家是他特意替七皇子留着撑腰的,这一时半刻寻常人动不了他们。”
姜昭想了会子:“故此,除非是皇子方能动他们?”
贾赦摇头道:“非也,明眼人都知道七皇子已然绝了机会,圣人又护着他,别的皇子除非是傻子才肯去对付他。”
姜昭苦笑道:“您就别卖关子了。”
贾赦笑道:“咱们有三个法子。或是寻他们早年斩草未除之根、如今已然有不低的本事了,悄悄相助。这个有几分难。或是借小人之手,如灭了他们小人能得什么好处,贾雨村那等人必是肯的。偏这两个法子太麻烦,我有个最简单的法子。今日临走之时我塞给姜武一封信。”
姜昭眼眸立时亮了起来。
“大约咱们回去的时候你便能猜着了。”
姜昭太阳穴一跳:“您这么一说,大约您的法子不甚合律法,或是不甚合规矩。”
“对付这等不好生依着规矩来的人,犯不上费脑子依着规矩琢磨他们。”贾赦哼道,“既然侯爷放得火,将军也点得灯。”
姜昭愣了半日:“伯父,我二叔是朝廷命官。”
贾赦一手指天:“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二叔知。”
姜昭哑然失笑。
贾赦忽然来了劲头,亮开嗓子吼了一曲《青藏高原》,一众学生连姜昭在内,连滚带爬捂耳朵。
次日冯紫英与圣人奏些公务,圣人随口提及夏令营一事,见冯紫英面色怪异,乃问何事。
冯紫英笑道:“有个下属昨夜在京西石头沟子的一处村子歇下。他当日委实累了,赶到那村子甚是疲惫,匆匆打了个尖儿早早歇了。谁知半夜忽然被村子另一头打雷一般难听的调子吼醒,还以为是山魈。”
圣人笑道:“是何物。”
“后来才知道,那些学生在那村子后头的山坡上扎了一片帐篷。那山魈吼叫原来是贾国公在唱小曲儿。”
圣人愣了一会子,忽伏案大笑。
冯紫英叹道:“我早上才听了这事儿,也这般笑了一回。那下属苦着脸道,‘将军莫笑,当真不好笑,属下这辈子没听过那么难听的小曲儿。’”
圣人才笑累了歇了口气儿,闻言不禁又大笑起来。
十余日后,平原侯府定城侯府同日到应天府衙报案,府中夜遭盗贼搬家,两家的库房都空了,库中留下极其浓郁的花香,墙上拿墨笔写着几句话,悉数为汉隶:“彩蝶双飞翼,盗帅夜留香。胡铁花、楚留香到此一游。”
此案一出,满城轰动。圣人用龙脚趾想也知道跟姜家有关。姜文这些日子特有人盯着的,口风紧的很,连姜老爷子都不曾透露;姜武当夜可巧在军营值勤。这事儿从头到尾都透着贾恩侯之风,偏他早已离京多日。况神不知鬼不觉一夜盗走两家库房,荣国府还没这个本事不说,贾赦自己都写不出那么好的字来。冯紫英与五城兵马司指挥使裘良立时往现场各自转了一圈儿,不曾发现任何线索。冯紫英也疑心了荣国府,寻贾琏套话。贾琏道,他老子倒是讲过有位英吉利国剑客林零七,姓胡的和姓楚的却不曾听说。
还未及细查,太后薨逝了。一时间诸事撂下,举国上下皆忙着国丧。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庶民皆三月不得婚嫁。荣国府贾母邢夫人王熙凤皆每日入朝随祭,至未正以后方回。先陵地名曰孝慈县,离都来往得十来日之功。荣国府赁了一个大官的家庙之东院歇息。府内事务皆托了探春,外头由白安郎管着。
贾琏每日辛苦五更便起,想着他老子为了不守这国孝躲去不知那块儿荒野睡懒觉了,心下倒有几分说不出的滋味。这日二祭完毕,众人皆疲惫回了住处,贾琏终是忍不住向凤姐儿抱怨:“父亲如今虽住着帐篷,倒是能日日睡足了起来。”
凤姐儿笑道:“你消停些罢,外头可莫露出口风来。”
贾琏道:“我也只同你说说罢了。”
凤姐儿一面服侍他更衣一面道:“方才李家太太寻裘太太在打听,平原定城两府那江洋大盗还不曾拿着呢,这京里头可安生么。”
贾琏笑道:“他们府里都败落了,阖府大约也不见几个护院呢,咱们家巡防队何等本事。况我却是不信是飞贼干的。”
凤姐儿忙问此话怎讲。
贾琏道:“两户都是侯府,库房必然不小,一夜搬空、还是两家,除非他能施个移山换海的法术还罢了。纵是朝廷抄家,一夜也抄不了两府的库房。况我听说不单是几间大库,连许多私库一并空了。你只想想当年咱们家库房的东西如何到了奴才家里便知道了。”
凤姐儿思忖道:“你觉着是他们府里的奴才贪墨了去?”
贾琏笑道:“八成是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指不定多少人蚂蚁搬家似的挪了多少日子呢,还做出一副遭贼的模样来。”
凤姐儿恨道:“这些没王法的奴才,他们也不整治,竟让蛀虫搬空了府里。”
贾琏叹道:“那两府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往年强夺人财物妻女的事儿没少做,这也算个报应了。”说着打了个呵欠,“我倦的很。”
两口子又说几句闲话睡下了。
却不知他们窗根子底下伏着个人,一字不漏悉数听在耳朵里;等他二人睡着了,方回去禀告冯紫英。
冯紫英转身奏予圣上,因笑道:“我私下却觉得与荣国公无干。”
圣人问:“何以见得。”
冯紫英笑道:“如是赦公请的江洋大盗,当不会留名,否则岂不是给赦公惹麻烦?除非他自己替人搬家,留两个化名误导于我。单看胡铁花与楚留香这两个名字便不是赦公风格。倒是那个林零七,保不齐乃赦公信口胡诌哄斯汀顽的。赦公取的名字多粗浅明白,恰如其人。如今有现成的例子:我曾琢磨不透斯汀的字究竟何意,有一日同他一处吃酒,特问了他。斯汀道,原来是‘贾斯汀’乃是一个西洋古语,为诚恳之意,赦公以为他圆滑有余、踏实不足,特取此字。再如他孙子那玩偶铺子叫‘娃哈哈’、替忠诚王爷那医学院取的名字更是将其化名倒了个个——‘’必不是他自己取的,想来是齐大人手笔。”
圣人道:“那化名或是旁人取的呢?”
冯紫英道:“不论他们家的几个小爷或是齐大人、两位姜大人,都是实实在在读书人。这两个名字并那两句诗,倒真有江湖人的品格儿。他们这些自幼子曰诗云的,怕是想写也写不出这个味儿来。做了大案留记号方便扬名立万,也是江湖人才会干的。官宦子弟做了案子只怕藏首尾还来不及呢。”
圣人又想了会子,也确有几分道理。方命他再细查,又笑道:“虽不是他做的,朕仍觉有这厮手笔。”
冯紫英领命而去,愈发使人盯着贾琏。
偏无论如何也不曾查出蛛丝马迹来,也不见有销赃的。那两府的奴才虽有贪墨,贪墨得多的早年都让五城兵马司的人抄了,余下些小鱼小虾显见不是正主儿。后头月余冯紫英一筹莫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