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树荫浓,芙蕖香起,恰暑气浓时。贾宝玉与探春忙着安排女学之种种,竟是脚不沾地。探春忽然想起一个人来,思忖了半日,不敢问宝玉,乃往荣禧堂来见贾赦。
贾赦最恨夏天。他屋子里有地暖,冬日只不出门便好;偏这会子纵将全世界的科学怪人悉数弄来也是造不出空调的,暑热竟是无计可施,摆了一屋子冰盆尤嫌热。遂极为腐朽堕落的支使了两三拨人轮班儿围着他扇风。
探春进了屋便觉扑面一阵凉意,她大伯歪在贵妃塌上看一叠东西,便上前请安。
贾赦笑问:“大日头晒的这会子过来做什么。”
探春道:“因想起一事,来讨大伯示下。”乃道,“女学那里委实忙的很,我想着可能请宝姐姐也来帮忙。”
贾赦眉头一皱:“若是旁人倒还罢了,薛宝钗是不成的。你们忙不过来让程家那丫头来帮忙便是。”
探春一愣。
“或是别的事务也行,学校断乎不可。学校为教书育人之所,日日与年轻的小女孩子们打交道。薛宝钗聪明漂亮、会做人,极易引得人喜欢。小女孩子最会模仿喜欢的人。”
探春愈发奇了:“宝姐姐不好么?”
贾赦笑道:“不是不好,是不适合做先生。”他因坐正了,又喊人捧了茶过来,抿了一口才问道,“你可知道她公公攀附上四皇子是她的主意?”
探春吓了一跳:“竟是她!”半日犹自不信,“宝姐姐怎会伸手到那里头去。”夺嫡一事,绝非后院女子能插手的。
贾赦笑道:“你以为独你是个有志气的?薛宝钗志气不下于你。”又摇头道,“她公公本是庸人,且颇为自知。庸人最易全信聪明人,宝钗是他们家最聪明的一个。”
“宝钗天生才情过人,又有志气,偏命道不好:父亲早逝、母亲无能、薛蟠当年又是那么个模样,逼得她不得不小小年纪学了一身的圆滑世故,很是可惜。圆滑世故不是小女孩子当学的,若学早了,她们便失了青春乐趣。况世上有读书的天才、奏琴的天才、做学问的天才,然绝无看清世道的天才——这个非用时间来磨不可。薛宝钗因较之同龄人通事理得多,故颇为自信。偏她年龄阅历都才只那么一点子。又不甘平凡,才着急欲借东风上青云。东风哪有那么容易借的!她若不曾早早学的这么圆滑世故、而是如寻常女孩子一般慢慢懂事,再过了十几二十年,以她的天资,看人看事便不会那般不周全,亦不会因此断送她公婆的性命并丈夫的前程了。”
探春听罢不禁叹道:“早年我最羡慕她的。人人都说她好。”
贾赦笑道:“她刚来咱们家时才几岁?那么点子大,人人都说她好,压根儿不正常。玉儿那般才是正常的小女孩子。”
探春笑道:“大伯最喜欢林姐姐。”言语间竟有几分酸意。
贾赦道:“嗯。玉儿为人通透实在、不遮掩,与我十分投脾气。三丫头,你与宝钗是一类的,聪明、有志气,偏运道不济。你们若晚生些年月就好了。”他因拿起方才手里的东西递过去,“你们生在女子唯有通过丈夫方能显露才华的年月,委实倒霉的很。幸而你遇见你大伯我了。”
探春接过那叠东西一瞧,最上头一张写着“《北京女子师范学院》发展规划”。
“从前曾有人说,男人征服世界、女人征服男人。对此,我极为敬仰的一位女子嗤之以鼻。她道,靠征服男人本身来征服世界的女人,总有一日因失去男人而失去世界。对手没有男女之别。想赢一个男人不是嫁给他、控制他的生活,而是从他的强项打败他、让他心服口服。”说此话的是他前世念大学时一位极为崇拜的学霸学姐,听闻后来在北美某名校教书,大约她教出来的女学生个个都是女斗士。“宝玉有些事委实要弱些,例如待人接物云云。你可要来助他、长长远远实实在在的助他,甚至有一日把他踢到男校去、女校归你?”
探春拿着那叠发展规划怔怔的呆了半日,迟疑道:“只是不知我家大爷……”
贾赦道:“你本事比他大,他自然不痛快。你若因他会不痛快便忍下自己的志向,就来帮帮小忙、我寻旁人负责此事。若想做出一番事业,我给你机会,让人人都不知道你丈夫是谁,却知道贾探春是谁。这等事总归是无法两全的,单看你自己如何抉择。”他立起来伸了个懒腰,笑道,“不着急,慢慢想。”
探春又看了她伯父一会子,终是收了发展规划,缓缓退出去了。
贾赦方欲回去躺一会子,见白安郎进来来,乃笑问何事。
白安郎道:“方才得了一宗消息,来告诉赦公。”因扭头往外瞧了瞧,“我在外头听见赦公与三姑奶奶后头那些话了。”
贾赦笑道:“不过是有几分惜才罢了。她既有志气有本事,不让她做出事业来委实可惜。况一时半刻竟寻不着合适人选——兰静丫头能做些实事,却不擅管理。”
白安郎又瞧了外头一眼,方道:“法兰西国那边的事已是妥了。”
贾赦大喜:“妥了?”
白安郎点头道:“齐全了。”
贾赦站起来:“带着东西去。”
白安郎笑道:“我服了赦公了,这么大的弯子。”
贾赦笑道:“不过费几个钱罢了,划算的很。”又望了望外头的日头,皱眉道,“还是晚些时候再去,这会子嫌太热了些。”
白安郎含笑让人将一个极精致的西洋盒子放在他案头,转身出去了。
眼见日影偏西、外头没那么熬人了,贾赦领着几个人慢条斯理来到蒸汽机实验室。众人都忙得很,他本也时常进来凑热闹,故此没人当一回事。贾赦笑吟吟溜到阿詹身旁:“小伙子,可有空?告诉你一件事。”
阿詹近日有些郁郁,然终是十分敬重校长先生的。故规整了会子手头的事务,跟了他出去。
贾赦乃让人将那个盒子捧给他:“喏,给皎儿买的。”
阿詹打开来,见里头一堆西洋文书绶带印章等物,便是一愣。
“我在法兰西国替皎儿买了些土地,又花了几个钱向法王路易十五买了个女伯爵的爵位。”
其实是向蓬巴杜夫人买的。贾赦派去的人口灿莲花,说一位东方公主与一位在东方旅行的年轻英国贵族相爱,偏那英国男孩的家人极为古板,不愿意他与东方人结婚。故此那公主的伯父特来求蓬巴杜夫人帮助,愿以重金替侄女购买一个女伯爵的爵位。
这位使者还向她道:“我们公爵大人说,东方有句谚语,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意思是美人与君王的爱情必将随着美人老去而消失。夫人不如趁现在既有权势、又有金钱,秘密建立自己的军队和城堡。如有一日法王不在了,或爱情消失了,唯有军队方能保护夫人您的安全。只是必须瞒着任何人。”这当然是需要钱的、很多钱。
蓬巴杜夫人因出身平民常年受守旧的法国贵族诟病,对这位东方公主极为同情。而贾赦给的建议简直令她醍醐灌顶!蓬巴杜夫人无比聪明,从前只不过不曾想到军队上去罢了。贾赦的人还给了她许多建立秘密军队的建议。如此强大的利益交换,姜皎的爵位自然没有花太多功夫便到手了。
种种内\幕贾赦自然不会告诉阿詹,笑眯眯瞧着他呆若木鸡。半晌,他迷茫道:“校长先生,买的?”
贾赦笑道:“自然是买的,并不太贵。我想着,这样于你们两个方便些,便买了。还没告诉皎儿呢。你告诉她我告诉她?”
阿詹的母亲乃是贵族出身,他素来以此为荣。忽然有人拿了一大叠文书轻描淡写告诉他、英伦隔壁的法国可以买到伯爵爵位!一时半刻他竟有几分恍惚。
贾赦在旁瞧了他半日,才道:“贵族最早的祖先也不过是战士、牧羊人、手工艺匠人罢了。既然能买到足够的土地,自然能买到爵位。你看过《资本论》么?”
阿詹点头道:“看过。伟大的书,可惜生的太晚,没机会见见那位马先生。”
贾赦心道,你是生的太早才没机会见他,他还得上百年才轮上投胎。“我已让人在翻译卢梭先生的著作了,过些日子你便能看到。起初我欲往你们英吉利国买爵位的,后看了卢梭先生的文章,推测法兰西国必然是最先革命的那一国,才改了生意伙伴。法国的爵位来日更有趣些、可作为也更大些。”
听他说“欲买英吉利国爵位”,阿詹本欲说“只怕买不到”,偏贾赦直往后说了,没给他机会开口。后头的话让他将“买不到”忘了。又愣了半日,问:“法兰西国将有革命?”
贾赦点点头,依着自己前世那模糊的记忆预言了一番法国大革命,说得阿詹膛目结舌。终叹道:“将这些皇帝彻底立宪或是民主,还得花个几十年吧。”
阿詹不禁驳道:“校长大人,贵国如今也是有皇帝的。”
“嗯。”贾赦笑道,“故此我才鼓动全国去外洋。来日的外洋诸国皆不会成为殖民地,乃是独立的民主国家。你看过那些说北洋诸国的话本么?”
阿詹点头。
“那便是我计划中的外洋诸国。再然后,去君主之风反扑国内。我国有句古语叫做假道伐虢。我便欲借移民外洋以成就国内的君主立宪。”他望着阿詹肃然道,“james,我不想争夺英伦殖民地,我想解放全世界。”
校长大人崇高的话语回荡在年轻发明家的脑海中久久不去。二三十年后,法国大革命准时爆发,愈发使得他对校长大人崇拜到了骨髓深处,此为后话。
哄迷糊了阿詹,贾赦笑嘻嘻捧着一堆西洋文书来寻姜皎。姜皎也忙的有天无日的,等了半日方从实验室里出来。贾赦便将此事从头说了一回。
姜皎不禁红了眼圈儿,哽咽喊了声“伯父”。
贾赦笑道:“此事不难。与蓬巴杜夫人乃是一桩生意、生意云者,有利益交换便可成功。阿詹么,他起初是站在国家立场,他的母国与我国战场对立。如今我不过让他转换成阶级立场罢了。他母亲虽是贵族,他却不是,他恰是新兴资产阶级。他若依然守旧、欲挤入贵族圈子去,你那女伯爵头衔便能冲淡掉那些与他无关的殖民地;他若盼着资产阶级革命成功以使自己的阶级上台,那就愈发要站在我这一边了。”
姜皎叹道:“本想好好的同他过日子,竟惹出这么许多来,连什么国家、世界、阶级都跳出来了。”
贾赦笑揉了揉她的小脑袋:“谁让你要嫁洋人的?你若嫁个寻常男人,诸事简单。”
姜皎哼道:“罢了,那些男人,一个比一个笨,我才瞧不上。阿詹还聪明些。”言罢端起茶来一饮而尽,“我还忙着做实验呢,先回去了。”
贾赦捧着那些高价买来的文书问:“这个呢?”
“哎呀你打发个人替我送回去不就得了。”姜皎一溜烟儿没影了。
贾赦巴不得往姜家去看小星星,又借此机会跑了一趟,顺便将诸事说与黛玉。
黛玉笑道:“星星在后头装西洋大座钟呢,这会子不会出来见人的。”
贾赦愁道:“装了这么些日子还没装完么?”
黛玉嗔道:“舅舅可知道他拆了多少么?”
贾赦忙顾左右而言他:“我哪里知道!罢了,明儿我再让人抄份女学规划来,你瞧瞧可还有改动建议没有。”
黛玉道:“如此说来女学竟是快成了?”
贾赦点头道:“秋日便开学。”又问,“依你看三丫头可会出来做事?”
黛玉道:“这个倒是不好说,且看她与姑爷究竟如何了。”
贾赦哼道:“她那个姑爷若当真与他交心,便当成全她。若碍着面子不愿成全她,可见心中也没太将探春当一回事。若他不当三丫头一回事,三丫头又何须将他看得如珍似宝的?”
黛玉笑而不语,只问些女学之事。
贾赦笑道:“地方却是我敲诈了圣人的。”
原来前些日子九皇子往荣国府来,只说“父皇让我寻个借口缠上荣公,让你教我呢。”
贾赦笑道:“你寻着借口没?”
九皇子道:“我去问十一弟可有法子,他道,不用法子,明说便是。”
贾赦无法,又见他眼睛亮晶晶的颇为可爱,乃默许了他无事常来荣国府打扰。后又觉得此事不划算。十一郎好歹是他侄外孙,这小子算怎么回事?便让白安郎拟了一封折子,向圣人要好处。
圣人骂了一声“吝啬坯子”,终是将一座宅子赐予他做女学了。
数日后,探春忽然来见贾赦,道是愿帮着宝玉长长久久的做学校,眼中平白多了几分坚毅。
贾赦懒得探究,乐得将许多事务丢给她。
初秋时分,旧年开学的那座唯有十来个学生的小学堂因先生中了探花,重新做了一番大归置,门口挂上了御笔亲题的“北京师范学院”的匾额。
不过隔着两条街,同为御笔亲题的“北京女子师范学院”亦于次日鸣炮开门了。
(紫琅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