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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贾赦在学校下了课回办公室,不曾想里头已坐着一个人在等他了。待他定睛一瞧,不禁大乐:“姜隽之,你竟有闲工夫往我学校里来!”

姜文面沉似水:“我先往你府中去,你们府里的人说你在此。”

贾赦这才瞧见他面前撂着一摞书,最上头那本便是《西洋九三年》,故事大纲提供者:贾赦。执笔者:姜昭。想来姜文已认出儿子手笔。乃笑道:“看过了?委实写得不错。”

“我查了查,这些书皆为你名下印局所印。”

贾赦笑道:“我不曾瞒着人。”

“此皆反书。”

“哪里反了?”贾赦奇道,“都说的外洋,无一处说我朝我国。”

姜文冷笑道:“这等书年轻士子看了会如何?”

“多数会喜欢。”贾赦语气尽力诚恳些,嘴角尽力收敛些,“这些日子他们已将另一批话本写完了,说的是北洋诸国故事。嗯……大约就是西洋诸国之未来。眼下这些都写的西洋诸国民众造反、将国君杀了、建立民主议会或君主立宪。这些北洋诸国数百年前已是经过了。故此北洋诸国无君数百年,北洋之民不用跪拜君主亦有数百年。年轻人看了他们的日子,大约会羡慕。”

姜文不言语,只瞧着他。

贾赦笑道:“然西洋诸国国乱前皆为昏君当道。如今的天子乃一明君,故此我国是不会国乱的,隽之无需忧心。只是不知圣人可向你们说过‘草原的兔子’?”

姜文道:“前些日子特使人来内阁说过。为了我朝千秋万代,圣人必是会将那些地方打下来的。”

贾赦颔首道:“故此,你也赞成打下那些地来?”

姜文道:“那些自然也为圣人之江山。”

贾赦笑道:“天高皇帝远,我便是如此告诉那许多世家的。各世家去了外洋大约会各自为政。如今圣人尚在;若有一日他去了,新君大约也管不住各皇子王爷了。”

姜文叹道:“恩侯,圣人到底哪里对不住你。”

贾赦耸肩道:“圣人乃当世明君,纵观千百年也算的上明君,很对得住我。只是他儿子如何尚且不知。”

姜文冷笑道:“你那好甥女不曾告诉你圣人欲让星星为十一皇子伴读么?”

“说了。”贾赦道,“我那日去瞧小星星她便说了。许多事我本欲慢慢来的,或是只做个引子不多管事。你竟真的肯让小星星去宫中向人下跪磕头!我让你逼得没法子,只得早点行动,在小星星长大能进宫念书之前先搅乱这世道。他都快两岁了,我再不快着些,星星要去给人磕头了。”

姜文大怒,指了他半日:“你……你竟然!因为这个造反!”

贾赦奇道:“你又不是今日才认得我,没猜出来么?齐周道,早年你曾猜出来,我的迎儿若让圣人纳入宫中,我必是要反的。怎么如今反倒没那么明白了?”

姜文又怔了半日,颓然闭目。又许久,缓缓道:“是了……你素来如此。你以为你家姑娘入宫伴驾是受委屈、星星去做太子伴读亦是受委屈。”

贾赦凛然道:“低人一等便是受委屈。宫里的人都高我家孩子一等,又岂止是受委屈!姜隽之,你分明知道星星是我的心肝尖子,这回是你逼我反的。”

姜文急道:“那是君臣大道!自古以来……”旋即摇头,“与你说这个无用。圣人之意你不明白么?他欲立十一皇子为太子!那是你侄女之子!这是许了星星一世的前程!”

贾赦哼道:“我们星星聪明可爱,自己能给自己前程,不需旁人给。”

姜文无语。呆了半日,终是狠下心来道:“罢了,若为了这个,我改日设法推了便是。”

贾赦望了他半日,张了张嘴又咽下去,终苦笑道:“不想这辈子还能听你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姜文叹道:“你这人满脑子奇物,你若要反,我纵拦下来也必使得天下乱一阵子。这会子圣人病着,唯有托你莫反了。”一时摇了摇头,满目苍然。

贾赦瞧了他会子,有几分不忍,终于长叹一声:“迟了。圣人不该让我见十一郎。没见过我便不喜欢,不喜欢再如何算计无所谓。偏我见了数回,我抱着他顽、抱着他看画儿、他亲了我好几下。隽之,你是知道我的。我最喜孩子。故此,”贾赦摇了摇头,“我舍不得了。越来越舍不得他日后当皇帝了。”

姜文膛目结舌半日,道:“舍不得他当皇帝?!你当人人都如你一般不愿早起么?”

贾赦苦笑道:“当皇帝岂止早起这一个坏处。当皇帝便不能选择自己脚下之路。”他指了指外头,一群学生打闹着过去了。“你瞧这些孩子,他们都是因为喜欢理工才来学的理工。十一郎当真喜欢当皇帝么?我瞧着他尚不曾喜欢。世上有数百行,他若喜欢别的呢?故此我舍不得委屈他。隽之啊,不是有了为官做宰的好前程、有了龙椅坐便不委屈的。但凡被逼着做自己不爱做的事,就是受委屈。”

姜文连连摇头:“道不同不相为谋。”起身便欲离去。

“另有,为何那么些皇子王爷个个想当皇帝?左不过不愿跪兄弟罢了。跪拜是一件使人极不舒服之礼。隽之,若天下有另一个去处,可以不用跪君王、或是无有君王。然你的奴才也不跪你;且你须得背井离乡。你可会去?”

姜文断然道:“不去。”

“我去。”贾赦微笑道,“且不止我会去,许多人也会去。西洋有句话,叫做‘不自由毋宁死’。许多人心中皆有过这等想头,或是藏着这等想头。如今既是你先捧着这些书来寻我,可见我没看错冯紫英。”

姜文大惊:“冯紫英?”

贾赦笑道:“他蹴鞠极好。”

姜文瞥了他一眼。

“我家琮儿自幼爱蹴鞠,且颇擅此道,恨不能日日抱着球睡。冯紫英年纪轻轻便做了圣人的密探,想来并无太多功夫蹴鞠耍子的。然他蹴鞠极好,比琮儿还好。可见他打心眼子里爱那个,有了半点功夫都悄悄蹴鞠去了。”贾赦得意洋洋摇了摇手指头,“爱蹴鞠者,必爱自由。冯紫英是个聪明人,又是圣人的密探头子,他岂能不先看见这些书?他知道我让人写这些书是欲在外洋弄出无君之国来。他大约心中窃喜,却不曾来寻我,想来圣人亦不知道。”

姜文点头道:“圣人约莫是不知道的。”

“故冯紫英是希望我能成此事的。从前外洋诸国也各有其君,在外头与在家乡一样。这些爱自由者心中无奈,只得将其摒弃或假装忘记。如今,我们有了选择。我们可留在国内,虽上有君王,也下有奴仆。我们亦可往外洋去,虽无奴仆跪拜,也无需上跪君王。隽之,来日水远山长,咱们多往来书信。”

姜文冷笑道:“昭儿呢?”

贾赦笑道:“昭儿是个好孩子,他必为你养老送终。只是待你百年归西了……哎哎,莫动怒莫动怒。隽之,你瞧着,喜欢自由的年轻人多还是咱们这般的老头子多?是聪明人多还是愚钝者多?”

“三五十年后,年轻人、聪明人渐渐往外洋去,我国国力自衰。”姜文厉声指他道,“贾恩侯,你好算计。”

贾赦摇头道:“这不是算计,是自然规律。如日头东升西坠一般,非人力所能及也。给你们看的《资本论》不全,后头那些我不敢让宝玉写。待我国因人才悉数往外洋去了致国力渐衰,君主或自己改成民主之制、将人才吸引回来,或等着国力远弱于外洋诸国时……你觉得人家会不打过来么?另有,我若不闹着去打外洋,外洋也都让渐渐无君之西洋诸国占了,到头来还是一样会打过来。那便有本族与外族之别了。隽之啊,今日不同古时了。”他拍了拍姜文的肩,“古时外洋人的船开不过海,他们想打过来也打不过来。如今他们的船已能渡海了,亦手握火器,较之弓箭方便得多。”

姜文恨道:“我朝火器强于他们,谁来灭了谁便是。”

“却又来。”贾赦笑摆了摆手,“我朝火器这会子不过稍稍强于他们罢了,还不是有了老丁与你家皎儿?莫忘了你家皎儿是女孩儿!听闻你太太还不乐意呢。我国能做火器的女孩儿也唯有皎儿罢了。若非当年出了那档子事儿,你会让他做火器顽么?”

姜文哑然。

“皎儿是人才。我国也有这许多人才,偏不能用上。外洋诸国即便这会子少了一个皎儿,三五十年后怕出不了别人么?咱们不让女孩儿做火器,人家是许的。日子越长、人家越比咱们强。”

姜文哼道:“男儿不能做火器么?”

贾赦笑道:“亦能,只看哪国这等人才多罢了。人家肯将各色人才用上;咱们女子不能用、奴才不能用、士农商子弟不能用。百年下来,哪国人才多?哪国火器强?”

姜文又不能答。

“我赶着人这会子去占外洋,乃因当下西洋人与我们火器差不多,有了皎儿这个小天才、我们大约还稍稍好些,土著的印第安人恰将将让西洋人灭了、咱们无需担此罪过。然我们人比他们多。武器相当的时候人多者势众,故此我们稍占上风。待来日他们火器比我们强了,我们人再多又有何用?与其百年后让异族灭了国,不如先多多的遣了移民出去,将外洋占下来。百年后纵亡国于本族外洋国之手,黎民可安矣。然皇族怕是没有好下场的。”

贾赦端起茶盏来一饮而尽,“隽之,圣人待我不薄,我不会在国内弄什么乱子的。总有一日他驾崩西去,你若愿意十一郎君主立宪,我帮着你一道。若不愿,你随便立谁,我带十一郎去外洋。那孩子身上有我贾家的骨血,我不愿百年后这一支子孙让人杀死泄愤。”

姜文怔了半日,忽然道:“我可有法子拦着你么?”

贾赦笑道:“自然有法子,玉儿昭儿星星都是我死穴。然这天下又岂止我一人想去外洋的?王子腾想去,因为有金矿;方家想去,因为可以自立为王;司徒塬想去、因为可得自由。隽之,外洋有这许多好处、天下有这许多人,你拦得住么?你拿什么拦?”

姜文道:“尚有无数奴才想去,因为去了便不再是奴籍,可对?”

贾赦点头道:“从前逃奴总被抓回去,乃因无有路引他无处可去。若外洋只要是个人便可去、去了便是自由人,纵隔着大海又如何?隽之啊,你挡不住他们的。不如就让他们去,数百年后也是一桩佳话。”

“佳话?这是自毁家国。”姜文冷笑道。

“你可有法子对付?”贾赦笑道,“如今我地图海图早卖出去无数,这些话本也卖出去无数。你可有法子收回来?你可有法子让冯紫英心中不再惦念外洋的自由?纵你能拿他爹压着他,他爹有一日去了呢?或是你可迫他立誓,你能迫天下许多人立誓么?你认得多少年轻人的爹?”

姜文忽然眯了眯眼:“江南有个‘民主教’。”

贾赦笑道:“原来你已知道了。如何?教义可蛊惑人心?”

姜文正色道:“邪不压正。”

贾赦摇头:“何为正?何为邪?李世民玄武兵变前李建成才是正。天下是奴才多还是主子多?是穷人多还是权贵多?隽之,那民主教之教义,乃是为了大多数人夺利益的。人多势众。十年二十年许是成不了气候,明君当朝也没什么大用。一旦后世出了昏君……”他假笑了几声,“你姜隽之也无法使后世不出昏君罢?”

姜文默然。哪朝哪代不是兴于明君亡于昏君?他纵有通天的本事,能保后世不出昏君么?

贾赦难得这么痛快的压着他辩一场,愈发得了意了:“故此我不曾有差错。圣人是明君,我不反他;他驾崩了我也不过是不爱跪他儿子、走人罢了;后世如有昏君,江南民主教反了昏君有何不妥?”

姜文冷笑道:“只怕不止于此。民主教中多为商人、土财主与工匠。农工商,无士。”

那是自然的,这些人什么都不缺、最缺权势,他们不拥护民主谁拥护?贾赦笑道:“故此他们有钱。他们有钱、难免被豪强惦记上。后世之君若护着豪强夺他们的产业就是昏君,他们会反;若不护着豪强,只能坐视这些商人工匠土财主越来越有钱……”

“豪门便与你这几本书中的西洋贵族一般贫困潦倒,终于不得不分权与他们。”

贾赦点头道:“我说过,如日头东升西落一般,这是规律,非人力所能及。”

“你要亡我士子天下。”姜文立了起来,“不论哪朝哪代、君主姓什么,皆为士子天下。你要亡士子天下。”

贾赦摇头道:“非是我要亡士子天下,是如今的生产力……罢了,你不知道生产力为何物。”

“我知道。”姜文道,“你侄子那《资本论》中说了。”

“那你还有哪里不明白?”贾赦奇道,“莫不是宝玉没写清楚?”

姜文无言以对。

“我什么都不做难道世道会退回去古时候或是停滞不前不成?西洋人打过来你领着一群文人立在海船上高声念‘在明明德、在止于至善’,他们的船便沉了?隽之啊,”贾赦瞧了他会子,摇头道,“你不如皎儿,更不如昭儿。”

言罢他转身收拾教案,不再搭理姜文。老半天,忽然冒出一句来:“你年轻那会子,可有不愿跪人之时?还是你曾跪过,后人能不跪你心中不忿?”

姜文好悬没让他噎死:“岂有此理!”

贾赦从后头取出一叠书来:“新印出来的,北洋诸国故事,你且瞧瞧。依着你这爽利性子,大约会喜欢他们过的那般日子。你也不用助我,只什么都不做、等着便是。”说完伸了个懒腰,立在窗口大声唱起后世歌曲“我相信”来。

贾赦五音不全,唱的极不好听。许多学生都跟着一面笑一面唱,热闹得很。

作者有话要说:最后一块绊脚石!搞定

(紫琅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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