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荣国府出了王夫人的孝,因她在小佛堂那许多年,孝幡一撤下去又一切如常,.贾赦想了想,丢了份活儿给他,让他研究他曾经最爱的胭脂配方,说是为了过些日子开铺子。
宝玉笑道:“我知道大伯怕我多想呢。无事,我只温书去。太太不爱我弄那个呢。”
贾赦“哎呀”了一声,歉然道:“我忘了。”
宝玉浅浅一笑,专心致志念起书来。
贾政见了无比欣慰,这一日特向贾赦道:“宝玉如今倒是明白了许多。”
贾赦嫌弃的撇了他一眼,拽了他就往外走。
贾政莫名得很,也只得跟着走。
不一会子竟到了外院宝玉屋里。宝玉才念了会子书,见伯父拽着他老子进来,唬了一跳。
贾赦将贾政往宝玉跟前一丢,道:“刚才你老子去寻我显摆,‘宝玉如今倒是明白了许多’!我想着你没亲耳听见有几分遗憾,特将他拉来。”
一时贾政莫名尴尬,宝玉倒是笑了:“我如今长进了,老爷自然高兴的。”
贾赦伸手就给了他一下子:“琏儿都喊我爹了,你还老爷长老爷短的。心里明白是一回事,嘴上说出来自然愈发亲密些。”
宝玉笑应了“是”。
贾赦便将他老子丢下自个儿哼着小曲儿走了,管他们爷俩如何。
谁知他才回到自己院子,正欲收拾收拾去姜家瞧瞧小星星,外头有门吏来报,冯紫英来了。
贾赦额头一跳:这个小子又来干啥?偏又不能不见,只得往接待厅而去。
冯紫英见了他深施一礼:“烦扰世伯了。”
贾赦摆手道:“罢了,你这小子突然冒出来八成又是麻烦。”
冯紫英苦笑道:“因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特来寻世伯请教。”
贾赦哼道:“我又不是诸葛亮。”
二人乃坐下说话。
原来冯紫英那日回去再审大理寺卿钟大人,因不再搭理他“忠心圣上”等起誓,居然不曾花太多功夫便旁敲侧击出了许多味道来。再回头去审那文书,果然审出来了。
那礼部尚书张大人当日说有下情要报,说的是他曾撞见另一位主考翰林院徐大学士有几分慌张的捏着一只极旧的荷包往袖子里藏。那会子他只觉奇怪,不曾往心里去。如今他想了这数日,仿佛是有几分可疑的。
钟大人只说知道了,便欲领着文书离去。那张大人见他不甚在意,急了,.文书起先不曾听懂,到后头他说得过于显了,再想装听不懂,也来不及了。
那会子狱卒本以为钟大人已经审完了,便过来预备待他们出去了锁牢门,不得已也听了个一清二楚。
偏钟大人是个沉稳性子,镇定下来,稍稍问了张大人几个问题,便问出来许多,不多时竟将张大人吓住了,悉数招供。他们三个一商议,横竖张大人委实泄露春闱试题,乃将他灭口了。又商议着写了份口供,拿着张大人的手盖了印。
贾赦听到这儿赶忙道:“吓了那狱卒一跳的那事儿你别告诉我!”
冯紫英叹道:“我本来便不敢告诉世伯的。想来世伯也猜出七八分了。”
旧荷包这种东西,傻子也能联想到古代闺阁八卦。既然能吓得那三个人灭口,这玩意九成跟后宫有关。谁知道那位徐大学生当年跟前任皇帝的大小老婆又暧昧还是跟现任皇帝的大小老婆有一腿。
冯紫英笑道:“此事世伯乃是源头,故此你不能不管。你若不管,我便去回圣人,拉斯汀下水。”
贾赦哼道:“罢了,他那性子还不稳,须得再磨几年。”忽然又问,“与我何干?”
冯紫英道:“还不是你那户部替举子租客栈引出来的。”
贾赦一愣:“那不是好事儿么?举子得了实惠,户部得了口碑,圣人得了士心。”(←请注意,此士心乃士子之心的意思,并非意指某绝世受编。)
冯紫英道:“你女婿家中那‘书生餐馆’又做了什么‘书生快餐’,又便宜,还能抄书抵饭钱,引得那么多饭店悉数学了去。旁人若再想轻易收买许多举子却是难以下手了。上一科他们便想不出法子来了。”
贾赦皱眉:“他们是谁?”
冯紫英道:“二皇子一系。”
贾赦哼道:“如此说来,他们要瓜完了?”
冯紫英叹道:“因他们那一系多是旧勋贵,子弟少有出息的,偏近年来朝堂愈发势弱。张大人早年得了吴阁老接济并暗中栽培,竟是吴阁老的人,圣人一直不知道。大约这是他们最后一张底牌了。他们欲借着本科张大人出题,送些子弟入朝。故此,本案最初当真只是一个科考弊案。”
贾赦点头。许多看着复杂的大案子,往往初衷极为简单。若不是有极大的需求,谁会冒险做这么大的案子?
“张大人将考题由他们买通的送饭食嬷嬷传出去,至于二皇子吴阁老他们给了谁,他就不知道了。他竟是全然不曾想着此事会露了出来,故此,一着急便想着去污徐大学士。故此,钟大人他们倒是没说假话,张大人委实是将考题送人的,也委实是有人指使,且委实不知道送给了谁。这会子我去问吴阁老,他必然也是不肯认的。张大人一死,我是半分实证都无有了。”
贾赦哼道:“这个简单。眼瞧着四月了,会试重考。将卷子细细对着,有本事差太多,瞧瞧他们是谁家的,哪一营的。”
冯紫英点头道:“圣人特将会试定于四月,也是为了方便我查案子的。”
贾赦又道:“如此不是水落石出了么?”
“那将荷包丢进隔墙丢入御史台苏大人院内的人呢?”
贾赦笑道:“这个却不好说,未必是三皇子的人。”
冯紫英道:“另有常大人,他说有一日如厕时听见有人恍惚说了几句话,像是替姜大公子弄到了春闱考题云云。他那会子也将信将疑,因太过于含糊,也不曾露出来。”
贾赦拍掌道:“我可猜着了,果然是有立在风里送过去的几句听不清的话。另一方要的便是常庸在君前对姜文一霎时之疑心。有了一霎时便足矣。必是吴阁老他们太贪心,欲一回弄许多子弟舞弊过会试,不知道怎么的露陷了。若无此事还真不好办,保不齐是人家代笔的贫寒士子丢的石头。既有了这么一出,另一方可好查得很,单看琏儿不曾入阁,谁能进去便是了。未必是三皇子的人,小四小五小六都有可能。一头将二皇子灭了,一头将圣人之疑引到三皇子头上去,他们便能冒出来了。”
冯紫英苦笑道:“倒是有两位大人许是能入阁的。偏都是圣人的人。”
贾赦指他道:“你干了这一行,居然还笃信什么‘都是圣人的人’。这会子皇子夺嫡呢,皇子都是圣人的儿子,他们选了一位小主子也未必就背叛了圣人。”
冯紫英道:“我如何不知?只是如今查出来的与几位皇子有私下往来的重臣,或已是阁臣,或尚且不便入阁的。”
贾赦皱了皱眉:“他们的儿孙呢?女婿呢?幕僚呢?”
冯紫英思忖了会子:“委实无有。”
贾赦又道:“或是谁有把握,能在他们入阁后将他们弄到自己那一营去。”
冯紫英一愣:“何来此把握?”
贾赦笑道:“许是哪家人家已与他们订了儿女亲家?又许是某位皇子同他们的儿孙布衣相交?到时候揭出来便是了。”
冯紫英拍案:“曾大人与柴大人家中俱有正待结亲的嫡女长孙,两家的少爷也都爱结交朋友。”
贾赦道:“横竖若无目的,人家犯不上趁常庸上茅房的点儿去说些废话。”
冯紫英颔首道:“不错,必有缘故。”乃复深施一礼。
贾赦笑道:“罢了,你是个聪明孩子,日后这等机密少说与我。”
冯紫英笑道:“不好说,有事只怕仍来烦世伯。”说罢哈哈一笑,一溜烟儿跑了。
眼瞧着他背影儿没了,贾赦坐在椅子上半晌不动,心中却是七上八下的。吴阁老等人绝非傻子,虽弄到了春闱考题,哪里会随便与人呢?必然是机密无比的。司徒塬又是如何知道的?这狐狸到底在朝堂上下安了多少钉子。
这一日贾赦忽然得了李三那头传信,唬了一跳!合着他们居然跟官兵又打了一回,且大胜。
原来李三他们如今太惹眼了,除了纺织作坊,还有些用他们水寨旁人之名做的铺子作坊酒楼等产业,都在大大的太湖四周。虽对外头也说是荣国府看护着的,仍有那眼热的,欲借官府之力强夺。
前些日子,水寨有位当家的在外头的酒楼遭人陷害,将他阖家拿下狱中。当晚李三便使了人去县衙听壁角。原来打他们主意的恰是现任的两江总督,因猜着这酒楼之主必不是荣国府的人,不过借了他们府里的名声罢了,欲立时杀人灭口,将此事掩过去。彭润恰领着人去野地训练去了,李三等不及与她商议,忙打发了人去劫牢反狱救了那当家的一家子出来。又因心中不服得很,趁夜洗劫了县令府,还将那总督府的管事杀了。他倒是学机灵了点儿,不曾杀县令。如此酒楼固然收不回来,也算赚了。
谁知那县中有个捕快是个有能耐的,竟循着蛛丝马迹找到他们水寨四围了,悄悄回去禀报水匪重回太湖。总督府丢了这么大的人,岂能善罢甘休?上一任无锡县令遭贼人所害,至今还是悬案呢,不用问,自然是这太湖水匪干的了。不过半个月后,官兵便向他们水寨来了一回突袭。只是如今的水匪早已不复当日那般好对付了,彭润他们轻易将那一千官兵打得大败而归,大约不久便有折子上报朝廷。
贾赦捏了这信想了许久。他知道李三不过是告诉他一声,想来他们并无太大麻烦。偏他莫名的只觉得此事不甚简单。
数日后,贾琏上奏圣人,贡院考场过于简陋,举子们睡不好。横竖如今户部都替他们付了旅馆钱,不如好人做到底,每人发一个可吹气的皮囊枕头。
圣人听了大笑:“朕倒是听说了,当年你妹夫便是枕着那个考试的?”
贾琏笑道:“是。我父亲本来想卖这个来的,后算了算本钱,委实太少了,卖的没什么趣儿。再说春闱三年一回,也卖不了多少数。尤其这个做起来简单得很,家家户户的娘子但凡瞧了瞧大约都能做的了。昨晚方说不如送个人情给他们。且二月那会子他们大约吓着了,朝廷也可借机安抚一番。”
圣人道:“为何你们家不送这个人情?”
贾琏尴尬了一会子道:“我父亲嫌麻烦……”
圣人一想,委实像是贾赦说出来的话,不禁哈哈大笑。
乃果然下旨让人赶制了许多皮囊枕头来,送每位举子晚上枕头用。
时维四月,春闱因弊案重考,众举子回了贡院。因病不曾参加二月那次会试的姜昭这回没有理由了,拎着丁鲁班出品的考篮下了场。
进了考场,朝廷竟给每位考生发了一个吹气皮囊枕头!举子们得了这个多有几分莫名。只是白天他们忙着答题,倒是尚且不显,到了晚上睡觉之时,与他们二月那次之不同便出来了。委实舒服太多!一时间满贡院中尽是称颂圣恩,许多举子涕泪齐下。
圣人料到了会有此事,早悄悄领着戴权躲在外头听着,龙颜大悦。
戴权心中愈发笃定,这个皮囊枕头并那户部租赁旅馆之事,俱是荣国府为了拍马屁弄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