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老太爷,只是凤笙曾祖父闫淮舟的族兄,虽然没出五服,但也隔了三代,论说血亲关系并不浓厚。
不过闫家到现在,长辈中就只剩下这一位年纪最长,所以显得他格外德高望重。
老太爷在俞程礼这儿喝了碗茶,道明了来意:“凤笙今年满十八了,照规矩,嗣明这房的祭田跟祖产,该由她继承。”
族产俞程礼并不放在眼里,他介意的是老爷子后来说的:“凤笙是你的女儿,如今既然已经成人,就应该她孝敬你,而不是叫你当爹的成天为女儿奔波操劳。不能父辈忙得团团转,儿女反倒闲得慌。家业得一代代往下传,才能长盛不衰。”
俞程礼道:“您言之有理。只是凤笙还小,不懂外面生意上的事。我做父亲的,能帮她一天是一天。百年后见到闫宛,也能对她有个交待。”
老太爷奇道:“这是什么道理?大哥十九岁中进士,结交满朝文武。嗣明从小跟着他爹四处奔走,在生意场上游刃有余。宛丫头也是个精明人,可惜身体底子太薄,早早去了。她膝下只有凤笙一个,你万万不能惯她……凤笙的私人印章,族里已经替她刻好了,我今天上门来,就是要把东西交给她。闫宛的私章,日昌号跟兴业行的章,一直都是你收着,也一道给她吧。中午我带她祭完宗祠,外面的人以后就该认她了。正好,趁这几年让她多多历练,将来整个家族,还得依靠他们这一辈人。”
老太爷将凤笙喊来,把印章交给她,嘱咐道:“以后行事,当以‘稳’为上,更要以家族利益为重。”
“是。”凤笙目视前方,答得平稳坚定,老太爷很满意。
到这儿,俞程礼竟是无路可退了。
原本家业传承,并不需要通过宗族,都是一代传一代,由父传子,再由子传孙,换个私章就行。
偏偏闫家直系传人早过世了,如此只好开宗祠正名。
等徐晚晴知道闫家变了天时,老太爷已经当着闫氏所有族人的面,领着凤笙祭了祖,将“闫凤笙”三个字,刻在上一代当家人“闫宛”两个字下面。
闫家自此要变天了。
……
凤笙将两张信纸,一叠资料纸,分别塞进两个封套里,贴上邮票,数上十块大洋,让春雁把信送去邮电局。
一封寄给远在德国的俞书允,一封寄给老太爷的曾孙,她的族兄,正在宾夕法尼亚大学念商学的闫学麒。
兴业行跟日昌号的两枚印章,她的私人印章,还有小库房的钥匙,串成一串,搁在写字台上。
前世的这个时候,几样东西,除私章外,都不在她手里。
那时候听说家里在上海投资了一家大型纺织厂,她还为父亲相当的振奋骄傲。
没过几年,沅城以及周围的局势就开始日益紧张,日昌号跟兴业行的生意越来越难做,渐渐资不抵债……最后只能低价卖给外国一家商行。
现在走了条不同的路,必定不会再像前世那样了。
凤笙把自来水笔放进墨水瓶里,吸满黑墨水,拿纸擦干净笔头,然后开始练字。
卧房的窗户正对着一株芭蕉,宽大的芭蕉扇叶浓得滴翠流绿,正是出夏入秋时的好景色。
练完一个小时的字,落地西洋钟的指针走到了九点。
春雁送信回来,给凤笙拿了盘削好的水果。她把府里的事说给凤笙听:“老爷让蒋管家去徐家接人了,但没接到。蒋管家脸色可难看,说是让徐家赶出来的。嘻嘻,气不死那女人!”
凤笙笑笑,春雁便继续跟她说闲话打发时光。
这时候蒋管家就中午吃什么来问凤笙。
凤笙说了个爆鹅掌,问了问段伯瑞的起居安排,最后问到徐晚晴跟闫凤业。
蒋老实低着头道:“姨太太家那位大嫂,唉,听说我们是去接三姨太跟少爷的,便将小的几个好一顿骂。小的倒没什么,只是他们家骂得实在难听,对老爷名声也不好。”
凤笙道:“见到三姨太了吗?”
蒋管家摇摇头:“徐家拦着不让进门。”
凤笙道:“那凤业呢?”
“更不让见少爷。”蒋老实面容愁苦,“老爷这几日瘦了许多,姑奶奶要不要过去劝劝?”
凤笙道:“我去看看爹。”
哪想俞程礼已经叫了辆洋包车去了徐家,凤笙去正院便扑了个空,蒋老实尴尬得在心里直摇头,心想老爷真是太过偏袒晴姨太太了。
姑奶奶这样孝顺,一听说他身体不好,天没亮就从段家赶回来,也不见他这么上心的。
而晴姨太偷偷拿了闫家的传家宝,贴给徐家,老爷也没怎么说。
后来事情闹开了,徐家丢了大脸,晴姨太太干脆带着少爷回娘家去躲脏,如今还摆谱,非得让老爷亲自去接她。
太太不像太太,姨太太不像姨太太。
乱了套了。
蒋老实在心里腹诽了一通,深觉族里能及时做主,把家业传给姑奶奶,是再正确不过的。
否则这个家非让晴姨太太闹崩不可。
……
徐晚晴哭倒在进口的西洋席梦思大床上,恨俞程礼,恨这悲惨的命运,无情的世道。
俞程礼到徐家后,便被拦在了前厅,很有些不快:“晚晴呢?凤业呢?”
马氏刚刚知道丈夫让省警察厅的人抓了,正急得焦头烂额,见到俞程礼,觉得找到了救星,一把拽住他道:“妹夫,晚晴他大哥出事了啊,你认识的人多,帮帮我们,找找警察厅的人吧……你们家姑奶奶,不是嫁了咱们省的段总督吗,让你家姑奶奶递个话,想那警察厅长不敢不放人的……他大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我们家晚晴可怎么活?”
“哼!”俞程礼的脸色很差,他现在根本没有心情管徐成,指着马氏的丫头说,“去,让你们姑奶奶带凤业少爷出来见我。”
丫头去后院传了话,悻悻的回来,怯生生道:“姑爷,姑奶奶身体不好,起不来床了。”
俞程礼知道晴姨太太惯会做戏拿捏他,便阴沉着脸去后院。
不料徐晚晴确实病了,躺在西洋双人床上,脸色白得吓人。闫凤业小小的人趴在她床头,蔫蔫的没有精神,看着特别委屈。
俞程礼心酸莫名,怒气全散,更觉得是自己对不起他们母子俩。
闫凤业见到他,从席梦思床上一下蹦起来,睁着一双大眼睛,可怜兮兮地道:“爸爸,你是不是不要我跟妈妈了?”
俞程礼一把搂着这个小东西,心都软了。
这才是他的全部啊。
这时候不用徐晚晴开口,他都会为这母子俩考虑周全的。
他对徐晚晴道:“事情闹到族里,我也不好不把印章交出去。好在凤笙从小到大都很孝顺,轻易不会违背我。你放心,该给凤业的,我都会想办法给他弄到手。别自己跟自己生闷气,熬坏身体,谁来照顾我们儿子?”
徐晚晴道:“我自然事事听从老爷的。可是老爷,我真怕,我大哥他……”
这个女人这么全心全意依赖自己,信任自己,俞程礼又满足,又觉得雄心万丈。
打包票道:“我让凤笙去跟段家说。”
徐晚晴道:“姑奶奶会不会不肯帮这个忙?大哥错手把闫家的东西拿出去送人,也确实伤了姑奶奶的脸面,只怕姑奶奶心里会落埋怨。”
俞程礼正色道:“这事到底怎么回事?”
他这么严肃,徐晚晴便道:“是凤业看得喜欢,随手拿着玩,不小心掉在我家里,让大嫂捡了。你也知道,我娘家大嫂大哥过惯苦日子了,一辈子见过几样好东西?以为是我随手买给凤业玩的大路货,正好他们急着托人办事,见礼盒里一块玉有点开裂,就先拿去凑数了,想着过后再另买一块给凤业玩。不想闹出这么大的误会。”
俞程礼沉吟着道:“既然是无心之失,就不算什么大事了。”
拍拍徐晚晴,让她放心。
待他接了徐晚晴母子回到家,便立刻叫凤笙去书房,如此这般地解释了一通。
凤笙道:“爹既然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俞程礼道:“段家那边你也跟他们打声招呼,把事情的原委说清楚。”
凤笙顺从地点点头。
俞程礼就提起办厂的事:“只是做小规模的纺织厂,恐怕没办法跟洋人竞争。我想过了,老齐说的不错,只有资金充足了,才能跟洋工厂有一争之力。这些年,我们商号的利益被一再挤压,其实也有这部分的原因在里头。洋人动辄投入百万甚至上千万办工厂,不就是仗着财大气粗,钱多一分压死人。”
凤笙料到他会有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早有应对之策,便道:“爹考虑的也有道理。只是日昌号跟兴业行,这几年的收益并不好,二叔跟几位掌柜担心,一次抽空这么多资金,一旦遇上市场动乱,不说新工厂,日昌号跟兴业行就得先垮。”
俞程礼张嘴要反驳,凤笙微微低着头,故意视而不见,道:“今天早上,我已经寄了封信给大哥,托他以爹的名义,跟德国银行签一笔借款。只是一次能借多少德国马克,现在还说不准。”
以他的名义跟德国人借钱?这怎么行?不是与虎谋皮么?别人不知道,他自己却知道,这笔钱是“注定”还不上的。何况洋人可不是吃素的,他敢借一块,就别想少还一个铜子的利钱。
不对,是德国马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