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乐一路追着两只小影妖冲进了隔壁的荒废院子,他这次可动了真格了,在跃下院墙的同时,便已将背上的长弓取下,“唰刷”两箭齐发。
一箭,穿透竹篮,将之牢牢钉在里屋的木门上。
另一箭,直逼两只狼狈逃窜的小影妖,且以一个刁钻的角度追去,欲将其二妖一同拿下。
影妖溜得虽快,可快不过桓乐的箭,更何况这箭上还带着强大的妖气,令人胆颤。只听噗噗两声,小影妖在箭尖抵达至极化作黑烟四散,似是被活生生打散一般。
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此时桓乐刚好落地,眸中寒芒乍现,宝刀出鞘,双指拂过刀刃,而后用力将刀刺入青石板的缝隙。
“轰――”黑色法力如潮水奔涌,一个无形的结界瞬间将小院笼罩,禁止任何出入。
不过两只小小的影妖而已,还能逃得过他桓乐的刀?
“给我出来!”桓乐可不会上影妖的当,影妖的本体就是一团黑色烟雾,刚刚那不是被他打散了,而是金蝉脱壳。
可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小偷来投案自首。
桓乐甩了甩刀尖,嘴角缓缓勾起,大步上前一脚踹开了房门,然后――惊呆了。
他这是抄了影妖的老巢么?!
黑色的毛绒圆球,似雪崩一般从被踹开的房门里涌出,饶是桓乐手持宝刀、全身戒备,都被搞了个措手不及。
这些圆球,每一个都是影妖,估摸着大约有上百个。
桓乐一屁股坐在地上,胡乱挥手把影妖从身上扒拉下去,错愕之余往四周一看,更他妈错愕了。
他已然身处于一片黑色的影妖的海洋里,这些影妖还在到处滚,发出叽叽喳喳的“哎哟”“卧槽”的声音,吵得桓乐脑子都要炸了。
“嘤嘤嘤嘤嘤!”终于,影妖们发出了绝杀。
上百道嘤嘤之声汇聚在一起是什么效果?比一千个和尚念经还要令人痛苦,至少和尚念经不会让你起一身鸡皮疙瘩。
“好了!”桓乐把宝刀一甩:“都不许吵,出来个能说话的!”
岑深和阿贵则坐在院墙上吃瓜,阿贵不无惊奇地问:“小深深,你说这一屋子影妖究竟怎么回事?我都不知道隔壁竟然有这么多妖怪。”
岑深道:“影妖虽弱,可繁殖能力极强,也极易存活。凡阴影处皆有影妖,这是定律。”
“这倒也是。”阿贵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那么多混在一起,也没闻到有多大的妖气。可能是我们对影妖的气味太熟悉了反而忽略了吧,可是……它们聚在这儿做什么?”
岑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但他能感觉得到这些影妖一定与无先生这桩事情有关。
此时,影妖们已经推举出了一个发言人蹦到桓乐面前,圆球滚了滚,做了个类似抬头的动作,怯生生问:“大、大哥,你要吃我们吗?我们、不好吃,吃、吃下去、一团气,放出来、都、都是屁,真的!”
桓乐:“……”
影妖:“嘤嘤嘤嘤嘤!”
“停!”桓乐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头疼地说:“谁说我要吃你们了?莫把我与那低等妖物混为一谈。我问你们,为何聚集于此?为何行窃?”
话音落下,影妖群情激动。
“没有!”
“没有偷!”
“没有没有!”
“……”
“还说没有?”桓乐大步将竹篮从箭上取下,挑眉:“这不是你们偷的?”
“吴先生的!”
“我们、帮忙修!”
“对!修!”
“把它修好!”
“修好了,开心!”
“开心!”
“开心!”
影妖们蹦蹦跳跳,又叽叽喳喳,桓乐虽听得头大,但也理出了一些头绪。他不由看向院墙处,与岑深来了个目光交汇。
岑深抬手指了指结界,桓乐秒懂,立刻打开结界放他们进来。
“有头绪?”岑深轻松跳下院墙,走到桓乐身旁。
“它们提到了无先生。”桓乐蹙眉:“如果它们真的只是帮忙送修,确实算不上偷。”
阿贵便从岑深口袋里钻出来,语重心长道:“乐乐少侠,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们一开始谁也没说它们是小偷啊,妄作判断是不对的。你啊,还是太年轻了。”
桓乐气死,然而他还没说什么,岑深便将阿贵从口袋里掏出来,扔进了影妖堆里。他的表情淡淡的,语气也淡淡的,说:“那你就负责审问了。”
“救命!!!”四脚朝天的阿贵很快被淹没在影妖堆里,依稀传出几声呼救。桓乐乐得冲它做了个鬼脸,而后极其狗腿地跟上岑深。
“阿岑,给。”桓乐把刚刚被推举出的影妖代表捧到岑深面前。岑深看了它一眼,愣是没看出这黑乎乎小妖怪的五官在哪儿,便开门见山问了一个问题――
“无先生,还活着吗?”
“死、死了。”影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难过,情绪明显低落了下去。
“死了。”岑深重复着这个冰冷的事实,顿了一秒,转身走进敞开的房门,神色平静地打量着这间废弃的屋子。
屋子确实已经没有了一丝人气,厚厚的灰尘给它盖上了一层时光的外衣,而这外衣下的真实,又是什么呢?
这里是客厅,正中是一个茶案,茶案上方挂着一副山水画,两侧各有一把太师椅,很典型的老派风格。
再往里走,是一间很大的卧室。卧室之所以大,是因为它包含了书房的部分,而岑深在见到这个书房时,面上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堆得满满当当的书架、随处可见的图纸和古籍、满桌的零件,还有尚未完成拼装的二十四柱八卦锁,无一不在说明这里是一个匠师的房间。
而这位匠师,此时此刻就坐在书桌前的靠背椅上。时光剥夺了他的肉身,只留下皑皑白骨,空洞地望着紧闭的窗口。
骤然见到一具白骨,桓乐倒吸一口冷气的同时,下意识地将岑深拦在身后。
岑深却拨开他的手,步伐坚定地走到桌前,低头看向摆在白骨身前的一张纸。那是一张信纸,被镇尺压着,一直尘封于此。
它的最后一句话正是岑深见过无数次的“劳烦”。
经年的尘埃,封住的是时间,封不住的是留存在信纸上的斑驳血迹。血点呈喷射状,岑深几乎能想象到那位无先生在留下绝笔后,痛苦的捂着胸口吐出鲜血的模样。
他蓦地回忆起桓乐的推理――这数年如一日的“劳烦”,正是死者发出的信号。
“啊!”桓乐倏然打破沉默,他错愕地看着掌心里的影妖,明明连五官都不知道在哪儿,可此时却哭成了一个泪球。
汩汩的泪水顺着桓乐的指缝往下流淌,“嘀嗒、嘀嗒”,打湿了地上的尘土。
“你别哭啊。”桓乐急忙安慰他,岑深却仍专注于那封信。他怕擅自拿起信纸导致损毁,便用桌上的羽毛笔轻轻扫开纸上的灰尘,三分钟后,这封没能送出去的信时隔百年,终于得以现世。
傅先生吾友:
昨日闻北海先生之事,悲痛万分。
北海先生仁厚善良,凡所作为,皆从大义,当为吾辈之楷模。尝于西南,秉烛夜谈,引为知己,今故人西去,感喟良多。
先生之悲痛,无以代之。而今乱世当道,匠师一脉衰落至此,吾虽万死,不足以慰先辈。呕心沥血,亦不足以平不甘。然吾大限将至,恐不能活,遍思天下匠师,力挽狂澜者,唯先生一人而已。
多事之秋,草率此书,实为强人所难,祈恕不恭。
若有朝一日,得见盛世安康,星火犹在,此心足矣。感激涕零,不能言表。
谨启。
劳烦。
――w
信越到后面,字迹越潦草,以至于写信者根本来不及留下自己的名字,只来得及留下一个同样代表自己的w,便溘然长逝。
他的手甚至还保持着握笔的姿势。
可笑岑深还以为他只是写得一手狂草。
影妖还在哭,这种低智、弱小,甚至连人形都不能拥有的小妖怪,竟还有这样悲伤的时刻。岑深的心里有所触动,回忆便自动浮现眼前。
桓乐也感觉到了这不同寻常的气氛,斟酌着,问:“他……究竟是谁?”
岑深答:“他应该就是匠师协会最后一任会长,吴崇庵。”
大唐匠师协会,千年辉煌,葬于乱世。
岑深说不清这是怎样一种沉痛,他感受不了,只是从前听爷爷讲起时,从他不断的叹息声中窥见一二。
他想这大抵是一种无法割舍的情怀吧。
可谁也不曾料到,这段辉煌的最后一声叹息会遗落在这里,无人知晓,无人问津。近百年过去,留下的只是一具枯骨和一封未送出的信。
哪有什么鬼呢?
有的只是他的不甘和自责罢了。
岑深再度看向影妖,声音有些暗哑:“你一直在这里陪着他,对不对?”
影妖哭得圆鼓鼓的身体都瘪了下去,但仍回望向岑深。
最低等的影妖,再如何开智,也比不过七岁孩童。岑深想,这大概就是他这些年持续收到竹篮的原因,真的只是恰好而已。
“修好,开心。”影妖再次重复着这句话,情绪又显而易见地高昂起来。
“修好了,开心!”
“开心!”
“开心!”
它蹦蹦跳跳的,一下子跳到了吴崇庵的腿上。白骨随着它的动作咯咯响,仿佛在笑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