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都不用看, 都能够猜到贾政脸上是什么表情。

三分纠结, 三分严厉，还有一分慈爱和一分努力压制的表情。

贾宝玉笑了笑, 应了一声：“爹，我回来了。”

贾政手一抖，差点没把手里面的书给扔了。幸好他稳住了, 同时还假装严厉地说道：“这么些年在外头, 跟着陈大儒, 你都学到了什么？”

贾宝玉想了想，说道：“学了……做人的道理。”

贾政眉头一皱, 不知道贾宝玉说的什么话。他转过身来, 打算自然而然地教育贾宝玉两句, 然而在看到眼前站着的贾宝玉的时候，贾政愣住了。

和从前离开家的样子大为不同, 如今的贾宝玉早就没有了那一身奶白奶白的皮肤, 取而代之的则是略显一些黝黑的肤色, 以及眉宇之间一派沉静的模样。

这和贾政印象当中的贾宝玉完全不一样, 贾政尽管古板，但是他只要看一眼, 就能够明白贾宝玉在外头都过得是什么日子, 同样的，当父亲的贾政也难得地开始心疼了起来。

“这……这一趟出去，倒是长大了不少。”贾政到底就剩下这么一个儿子，说不看重那是假的。他有心想要放缓一点语气, 却又因为大家长做的时间太长，有些不知道要怎么和儿子相处，只能够挑一些干巴巴地话来说：“今儿晚上的时候，让厨房多给你做些好吃的。”

贾宝玉哪儿能不知道贾政心里面的想法呢？在未曾离开家之前，贾宝玉总觉得贾政很可怕，如今回到家了一看，贾宝玉猛然发现，贾政也不过就是个普通人罢了。

贾宝玉意识到了这一点之后，心情反而愉悦了起来。他笑着说道：“爹，我这么多年出门在外，家里头一切可好？”

贾政嘟囔道：“好，自然是好的。”

父子两个干巴巴地寒暄了一会儿，最后是贾政受不了了，想要将贾宝玉给赶走。贾宝玉还赖在那儿有点不想走：“爹，我想和你谈谈，我将来的事。”

“你将来？”贾政提到这个，眼睛一瞪，“自然是科举了，荣国府是要留给你琏二哥哥的，你若是自己不出人头地，将来想要做什么？坐吃山空吗？”

这么多年来，贾政对这一点倒是看得很透，如今乍一见到贾宝玉，便将心里话全都说出来了。

贾宝玉摇摇头，显得很平静：“爹教训的是，但是……我心里还有别的想头。”

“……有什么想头，等晚上吃了饭，你再来我书房，”贾政沉吟了片刻，这才松了松口，“陈大儒教你的那些知识，你不要忘了就行。”

贾宝玉这才和贾政见了礼告退了。

——

另一边，薛家人就显得其乐融融多了。

薛姨妈拉着薛蟠的手不肯送开，薛蟠也任由母亲抓着，他乐呵呵地傻笑，看起来颇有几分憨态可掬。

“妹妹，我这次能回来，还真的是对亏了宝兄弟了，”薛蟠叹气道，“我在那城中挨家挨户地敲门，却总是没有人开门，我都要绝望了，最后还是宝兄弟心好，开了门让我进去了。”

一边的薛姨妈听了也十分后怕：“这也是巧了，若不是宝玉在，你哪儿还有命回去！”

薛蟠深有同感地点点头，他突然转向了薛宝钗说道：“妹妹，我这一趟出门，算是明白了你平日里的忧心了。妹妹且放心，以后我定不会惹你和母亲生气了。”

薛姨妈听了薛蟠说的话，顿时喜笑颜开，反倒是薛宝钗，只是表情淡淡地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了。”

薛蟠也不管薛宝钗的表现如何，他只是依旧好言好语地哄着薛姨妈，在他看来，妹妹定然是因为那冷香丸吃多了，看起来有些冷心冷情的罢了。

两家人各自欢喜各自忧，等到了晚上的时候，气氛更是掀向了顶峰，荣国府里所有的主子，男的在前头设宴，女的在后院吃席，下人们在府中川流不息，一道道美食纷纷摆上桌子，尽管贾宝玉坐在了前院，但是依旧拦不住王夫人和贾母的好心情。

“这可好了，宝玉回来了，”王夫人已经喝得有些半醉，说话也开始直接了起来，“宝玉在外头吃了多少苦，我看着心疼，偏偏又拦不住他……”

邢夫人在一边快人快语：“你那是拦不住吗？当初宝玉走的时候，我看你和他都不太情愿，还是二老爷出面，才让宝玉离开了。”

王夫人脸上有些挂不住：“宝玉争气，学成了，我瞧着心里头也高兴，那是奔前程的事情，我又怎么能拦着呢？”

贾母乐呵呵地坐在那儿，看着两个儿媳妇你来我往地拌嘴，最后才慢慢悠悠地说道：“哎，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啊。这些日子也叫宝玉松快松快，莫要让他觉着，这家里头还不如外头舒坦。”

王夫人自然是满口答应。

林黛玉坐在一边，默默地吃着菜。她对于贾宝玉的印象其实已经不深刻了，说白了两个人也不过是在年幼的时候见过面，如今能够记得的，也不过是那么些片段了。

贾母也时不时地瞥一眼林黛玉，见林黛玉那平静的模样，贾母难免有些失望。

她心里头还是有些念想的，贾母原本还在想林黛玉要进宫选秀，父亲又是朝廷命官，贾宝玉本质不过是一个荣国府的二房之子，若是能够娶到林黛玉，那必然是对贾宝玉有一大助力。

只是今儿贾宝玉回府，贾母看到他的第一眼，心里面便明白，贾宝玉如今不可能再令人随意摆布，只能够从林黛玉那儿旁敲侧击一下。

林黛玉并没有察觉到贾母的心思，她抬起头来，看到老祖宗正看着她，林黛玉便也冲着贾母笑了笑。

贾母微微愣了一下，旋即便垂下了眼帘。

——

这一顿宴席吃到了夜里，才算是曲终人散。

薛蟠和薛姨妈已经歇下了，然而心情激荡的薛宝钗却久久都不能入睡。她想了想，干脆坐了起来。

薛宝钗随便披了一件衣裳，就这样散着头发，坐在了庭院里。看着那院子里如同流水一样的月光，薛宝钗的心情依旧不能平静。

她微微合上了双眼，慢慢地放缓了呼吸。薛宝钗那一团乱麻一样的大脑，好不容易才渐渐地平静了一点。

就在她觉得已经有点睡意的时候，突然听见墙那边传来了人声。那人低低地喊她：“宝姐姐？”

薛宝钗猛地睁开了双眼，她冲着发出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墙头上扒着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林潇。

林潇对上了薛宝钗的眼神，有些尴尬地对着她笑了笑。薛宝钗很是惊讶，她赶紧起身走到了林潇那儿，仰着头看着他，小声地问道：“你在这儿做什么？”

林潇叹了口气：“宝姐姐，我今儿有些喝多了，拿着我姐姐给我绣的锦囊乱丢，一不小心就丢到了这树杈子上，正打算捡呢。”

薛宝钗顺着林潇指的方向看了看，果然看到树枝中间夹了一个荷包，薛宝钗莫名地送了口气，她左右看了看，找到了根竹竿：“用那个挑下来吧，潇哥儿，你先从墙上下来。”

林潇摇摇头：“宝姐姐，你将那竹竿递给我便成了，我自己能行。”

薛宝钗心惊胆战地将竹竿递给了扒在墙头的林潇，林潇用竹竿戳了戳树枝，那个荷包立马就飘到了薛宝钗的院子里。

薛宝钗：……

“这可真的是不巧，”林潇无奈地笑了，他抢在薛宝钗的前面说道，“宝姐姐，今儿实在是太晚了，等明儿我再来找你拿吧，这荷包还请宝姐姐收好了。”

“潇哥儿！”薛宝钗眼睁睁地看着林潇利落地跳下了墙头，赶紧就要喊他，然而还是没有喊住。

薛宝钗万般无奈，只能够上前捡起了那个荷包。趁着月光皎洁，薛宝钗拿着荷包端详了一下——上头绣着一只白鹤，白鹤身边缭绕着青云，看起来颇为大气。

在这荷包上还绣了一行字，字体不大，不过和荷包很配。

“送我上青云？”薛宝钗喃喃地念了出来，“看不出来呀。”

看不出来，潇哥儿还有这样的桀骜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