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的, 我们一家都是基督教徒, 出生便受洗, 蒙主恩宠, 各有教名。”郭孝文用小拇指从领子里勾出一根细细的银链子,上面挂着一个拇指大小的银十字架。
敏真十分意外, 真看不出来这刺毛头竟然是上帝的信徒。
她可完全想象不出郭孝文跪在神坛前虔诚祈祷, 或是在饭桌上感谢神灵赐饭的样子。
“我叫克里斯,我二姐叫玛丽亚,老三那野……叫埃德蒙。而我大哥,”郭孝文勾起的唇中, 洁白的犬齿一闪,“他就叫乔治。”
啊……
敏真用力克制着自己,才没有向身旁的顾元卓投去担忧而怜悯的目光。
她感觉到顾元卓浑身紧绷,如一张快要崩裂的弓。她敏锐的耳朵似乎听到他骨骼肌肉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声,不由得阵阵心酸。
可是她还不敢贸然插嘴。这出戏正唱到精彩处,她得让郭孝文把话说完。
郭孝文说:“我不管江雨生后来对你如何情真意切。至少在当初,他嘴里提到的乔治,只有一个人——就是我大哥郭信文。是被江雨生勾引, 玩弄,又因为攀上我爸这株大树而转身蹬掉的备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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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变化很大。”郭信文双手交握着放在办公桌上,目光放肆地打量着对面的客人, “那次在酒会上见到你,险些没有把你认出来。”
“老了。”江雨生端着茶,平静地说, “早不是十年前的小孩了。”
郭信文笑:“口气也变了。到底不再是‘小江’,而是‘江教授’了。听说你离正教授也只有一步之遥?”
江雨生说:“工字不出头,做到教授,也不过一辈子守着学校那一亩三分地。远不如你,年纪轻轻登基称帝,率领族人扬帆千里,纵横四海。”
“说话还是那么讨人喜欢。”郭信文轻笑,“爸生前总嫌我们几个子女蠢笨,只不过精通投胎术。‘倘若有雨生一半机敏就好了’,他总这么说。我们几个儿女加在一起,都不如一个你讨他欢心。”
“郭老过誉了。”江雨生语气平淡,竟有几分得顾太太真传,“他临终前我未能再见他一面,十分遗憾。他对我的恩情……”
“省省吧,江雨生。”郭信文冷冷打断,“人死灯灭,你的话说得如梵音圣乐,他都听不到了。”
江雨生抬起眼皮,望着对面容色俊朗而冷硬的男人,并不因对方的恶劣态度而大动声色。
这么多年过去,爱一个人尚且不一定能持续,但对面这个男人对他的厌恶和排斥,依旧没有减轻多少。真不知他哪里来的毅力。
他说:“那么,我们来说说最近我们之间的矛盾吧。我知道顾家的事是你做的,郭总。你想和我谈,我人也来了。说吧。要拿出什么代价,才能让你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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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好十年整。”郭孝文把空了的咖啡杯放回茶几上,“十年前,江雨生经人介绍,来我们家做花工。那处大宅本只是我们家度假用的,平时根本没人。也是命中注定,那年夏天,大哥骑马摔断了腿,就在那宅子里休养了数月,认识了江雨生。”
顾元卓依旧没有说半个字。
“我大哥本来是直男,那时候还有女朋友的。也不知道江雨生使了什么法子,总之,爸带着我们去探望他的时候,他和江雨生已经形影不离了。”
敏真看顾元卓的脸色便知,他完全不知道恋人还有这段过去。
“爸爸当然不高兴。”郭孝文说,“大哥是他的继承人,是他用心血培养的长子。和家里的花工搞到一起,对大哥的声誉能有什么好处?可是大哥被江雨生迷得神魂颠倒,甚至要带着江雨生一同回美国,供养他继续念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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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信文把玩着一支笔,嗤笑:“江雨生,你能拿得出来的,也不过是爸给你的那点股权。”
“你们想要的,不就是股权吗?”江雨生反问,“或者,一石二鸟。你想吞顾家应该也不是一两日了。如今顾家终于被你们收入囊中,接下来就通过迫害元卓,逼我双手把股权奉上,向你们摇尾乞怜,不是吗?我要不从,接下来你还会做什么?是不是对我外甥女下手?”
“我不至于会去欺负小朋友!”郭信文终于露出愠怒之色,觉得自己被对方大大低估,“我要的不仅仅是你把股权还回来,江雨生。”
“那套房子也可以还给你们郭家。”江雨生说。
郭信文笑:“你到底伺候了家父一场,总该捞点什么。那房子就留给你做个念想吧。”
江雨生眼中泛起厌恶之色:“关于我和郭老的关系,我早就解释过……”
“行!”郭信文摆手打断,“我们不说这个事。”
他注视着江雨生,目光里复杂地凝聚了鄙夷、怨恨、惋惜和怀念,神色太杂,混成了浓而浑浊的黑色。
他说:“我还要你亲口道歉。”
“道歉?”江雨生清秀的眉高高挑起,哂笑,“你要我向你道歉?”
“是。”郭信文平静地说,“为你曾做过的事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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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哥对江雨生可真是不坏了。”郭孝文说起还隐隐为兄长不值,“名牌衣裤,金表,替他交学费,为他打架,甚至还要买了一艘游艇送他!家父打鼠忌器,干脆断了大哥的金卡,没收了游艇。结果你猜怎么着?”
顾元卓终于开口,声音出乎意料地镇定。他问:“猜中了有奖吗?”
敏真不禁自鼻腔中噗了一声。
郭孝文没好气,嗓音尖锐:“他立刻把已经弄到手的东西转手卖了,换成钱收起来。不仅如此。我大哥为了能和他在一起,不惜立书放弃继承权,还被家父打发去跑船历练。而他,大概觉得我大哥已榨不出什么好处,竟然爬上了我爸的床!”
顾元卓牙关打着颤,闭上了眼。
郭孝文嚣张的声音直转入两位访客的耳中:“他还真有手段。家父原本那么厌恶他的,竟然都被他迷住,对他大为改观,喜欢得不得了,走哪儿都在在身边。我大哥回来,见到这情景,你想想他是什么心情?这是多大的羞辱和打击?原本和睦的父子,就这么为了江雨生彻底生分!直到我爸死,大哥和他的关系都再没能回到从前!”
郭孝文深吸了一口气,忿忿地总结:“你奇怪为什么我现在才告诉你吧。呵呵!因为当初我们全都巴不得你把江雨生这个祸水给勾搭走,省得他继续留在家父身边吹枕边风。明里暗中,我们可没少给你创造机会。倒是你欠我们一份媒人红包。”
家丑不可外扬,郭家的男人可以包养娈宠,却不能出现父子俩争一个男人的丑闻。
“却没想爸竟然喜欢他到这个地步,死了还分给他3%的股权!现在想来,还要多谢你,顾元卓。如果你没有把江雨生带走,谁知道他会不会忽悠老头子分给他更多的钱。你家的这位江教授,手段高超,可是远超你的认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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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你信不信,我本就没想过要郭老的馈赠。”江雨生淡淡道,“股权,房子,你要都可以还给你。不过我也有条件。”
“你还和我说条件?”郭信文笑。
“是。”江雨生说着,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文件递过去,“我让律师拟的股权转让协议。你们要立刻撤销对顾元卓的民事诉讼,并且今后不会因此事再次起诉。同时,你们要出具一份官方声明,解释所有的事都是误会,请求行业协会撤销对顾元卓的处罚。同样,以后也不再因同一件事再次投诉他。签字,公章,媒体发稿,一样不少。”
江雨生坦然直视着郭信文:“所有这些办成后,股权转让才会生效。我保住了我的男朋友,你要回了你的钱。皆大欢喜。”
他想了想,补充:“哦对了,我也会向你道歉。方式,台词,都可以由你指定。不满意可以ng重来。”
郭信文合上文件,捏在手里抖了抖:“江雨生,你还真有自信。”
“是。”江雨生沉静的神情中有种无坚不摧的毅力。
“所谓光脚不怕穿鞋的。元卓最惨也不过现在这样。你们不是最爱说我爱慕虚荣、冷酷无情么?我大不了舍弃了他就是。男朋友好找,郭氏3%的股权可不易得。给郭诚文也行,自己持有也行。以后开股东大会,我一定准时出席。你再不情愿,那时候也只得看着我虚伪的脸。”
郭信文啪地一声将文件丢在桌子上:“你真舍得顾元卓?”
江雨生跷腿:“这不正符合你们给我的人设——一个逐财而居小人?当初和顾元卓勾搭成奸,也不过是看郭老年迈,谈贪图顾元卓青春富有。现在他家破产,他一无所有还要背债。我干吗还要陪着他挨义气?郭总,你说是不是?”
郭信文定定地注视着江雨生,目光几乎要在他脸上烧出两个洞来。
良久,郭信文低沉道:“你竟然真的爱他!江雨生,你竟然也会爱人。顾元卓倒是好命。”
“我当然会。”江雨生说,“我当初……”
“不要提当年的事。”郭信文的情绪流露只是一瞬,转眼就又冷淡了下来,“公事公办。我让律师看过文件,再说签不签。”
“很公平。”江雨生也不再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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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元卓说:“所以,一切都是因为郭信文要报复雨生当年辜负了他的感情,间离了他们父子情?”
他们和郭信文还曾见过几次。那个男子外表气质皆十分出色,令人过目难忘。他曾为郭孝文向江雨生道歉,两人皆神色自若,完全看不出是旧日情侣。
若不是郭孝文胡扯,那这两人便是最厉害的伪装者。
郭孝文还带着妻子来吊唁过顾卫东!
敏真觉得一阵恶寒。
电视上的刑侦节目里,警探说:有些凶手在蓄意杀人后,还会再度拜访案发地,参加受害者的葬礼,就为了重温当时的惨状,欣赏家属的哀痛,以再度体会行凶时的快-感!
那个道貌岸然、英俊倜傥的男人,一直在阴恻恻地看着他们一家人在惨剧中痛苦挣扎。
他是否还会看得发笑,一手雪茄一手酒?
郭孝文嗤道:“别当我大哥是那种被甩了就怀恨在心的小人。他早就将这个事放下了,娶妻生子,日子过得幸福美满得很。是你家江教授贪心不足蛇吞象,拿了不属于他的东西。他居然有脸收那3%的股权,大摇大摆地重回郭氏做股东?他甚至还想卖给郭诚文?”
“顾元卓,泥人都有三分土性。他江雨生这么不想让我们郭家舒坦。那我们又何必让你们这对奸夫淫夫过痛快日子?吞了顾家,教训了江雨生,这是替天行道,造福百姓!”
敏真呼地站起来。
郭孝文吓得急忙一缩。
“我舅舅绝对不是你口中那种人!”敏真如一只盛怒中的小鸟,“我舅舅甘于清贫,正直善良,热爱他的事业,为人谦逊温和。一定是你们对他有误会,也不求证,信口开河胡乱污蔑了他这么多年!”
郭孝文强撑着顶回去:“他爬我爸的床这丑事,可是家父亲口承认的!”
敏真愣住。
因为江雨生对郭长维极为敬重仰慕,连带着敏真也下意识承认了郭长维的权威性。这桩丑闻由他老人家盖章定论,竟是叫人一时不知如何反驳的好。
死人不会说话,活人则张口莫辩。
“你们要还不信,可以去我楼上这间办公室。”郭孝文得意地笑,“巧得很!江雨生也约了今天早上过来拜访我大哥。顾元卓,你猜江雨生会做什么?”
顾元卓猛地起身,满脸难以置信,浑身有无形的火焰在燃烧。
郭孝文还继续煽风点火:“我大哥执掌郭氏,而你却成了穷光蛋。你说就江雨生那尿性,会不会去找他复合,哪怕要给他做小三?”
顾元卓凶狠地剜了郭孝文一眼,卷着一道罡风冲出了办公室。
“叔!”敏真跳起来去追,跑到门口又猛地停住,转身扑回来。
郭孝文一脑袋问号。
可敏真只是拿起了还没喝完的可乐。
郭孝文噗哧笑:“瞧把你给馋的……”
话音未落,胯下已是一凉。敏真将剩下的可乐尽数泼在了郭孝文的裤裆上!
郭孝文:“………………”
敏真面无表情地丢开了杯子,撒开腿追着顾元卓而去。
***
律师将签好字的一份协议收进文件夹里,朝郭信文一点头,离开了办公室。
“手续办完了。”江雨生起身,“接下来,就该由我向你道歉了。”
郭信文缓缓起身,自办公桌后走了出来。
他得偿所愿,却并不见特别喜悦和期待,眼神反而阴恻恻。
“江雨生,”郭信文道,“有时候我真佩服你。你敢作敢当,面不改色,毫无负担。你不从商,我倒是少了一个劲敌。”
“过奖。”江雨生淡漠,笔直站着,“郭信文先生,不论我当年曾做过什么事伤害了你和你家人的感情,我在此向你道歉……”
“你这算什么道歉?”郭信文粗声道。
“那就重来。”江雨生反而笑起来,极有耐心,又朝郭信文鞠躬,“我当初年少无知,眼光短浅,不该不自量力,作出不符合我身份的举措……”
“你这话言不由衷。”郭信文简直更不高兴。
江雨生依旧笑容可掬:“那郭总觉得怎么样最有诚意?要不我给您跪下如何?”
说罢,不待郭信文反应,屈起一条腿,直挺挺地朝他跪了下去。
郭信文的反应居然极其剧烈,满眼难以置信,全身肌肉紧绷,僵如石雕。
再巧合的事没有:门猛地被推开,顾元卓风风火火闯了进来。
“元卓?”江雨生讶然,急忙站了起来。
而顾元卓爆发出一声怒吼,如一头被激怒的熊,双目迸射出兽性的血光,扑向郭信文,挥出拳头。
江雨生和追来的敏真齐声大叫。
众目睽睽之中,郭信文抬起手,竟稳稳地接住了顾元卓的这一拳!
作者有话要说: 这drama得连我这个作者自己都要捂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