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雨生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少年离家的那一夜。
他衣衫单薄,穿着一双旧拖鞋,跌跌撞撞地走在夜路上。
路两侧的人家门窗紧闭,路灯一盏盏延伸出去,通往未知的尽头。夜风是潮湿粘稠的,天空中闷雷阵阵,正酝酿着一场暴雨。
而他找不到藏身之处。
他敲不开任何一扇门,又身无长物。没有去处,也找不到归宿。
但是内心深处有个信念在支撑着他:要坚持走下去,前面有人在等着他。
他不知道那人是谁,却因有这个信念,从未停止过脚步。
直到有人抓住了他的手。一股强大的力量将他一下从梦魇之中拽了出来。
“雨生!”
恢复意识的滋味其实并不好受。中断的痛觉在一瞬间回归身体里,额头的伤口疼得古怪刁钻,仿佛有人正往脑袋里钉钉子,又像有东西正把大脑自伤口往外拽。
江雨生头晕目眩,想呕吐。但是他放心了下来,不再惶恐。
那人一直紧紧抓着他的手。他知道自己已经走出了那条暗路,不会再跌落进噩梦之中。
医生拿着手电筒轮番照江雨生的眼睛,又伸出两个手指:“这是几?”
江雨生疲惫地笑:“这是二。还有,我叫江雨生,今年满二十七岁,是x大生物系副教授。”
“很好。”医生低头唰唰写病例,“今天还是要留院观察,伤口注意不要沾水。还有,年轻人,饮酒要适量。”
江雨生惭愧:“是,都听医生的。”
医生领着手下实习生浩浩荡荡而去。
等到门关上,顾元卓坐在床边,同江雨生四目相接,两相无言。
感情在无声的视线交接中传递,彼此都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
江雨生的鼻子酸了。他目光湿润煽动,抬手轻摸顾元卓冒出胡渣的下巴。
顾元卓长吁一声,紧绷的身躯霎时垮塌了下来,俯身将他紧紧抱住,整个人伏在他怀中。
“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声音饱含着委屈。
“对不起。”江雨生的手掌抚着恋人的头发,像在给大狗顺毛,“真的只是个意外。”
“自从和我在一起,你就总犯血光之灾。去年也划伤了胳膊。”
“你不能这么迷信。”江雨生扯了扯顾元卓的耳朵,“喂,还生气吗?”
顾元卓抬头瞪着他,两眼布满血丝:“你知道现在不论什么我都会依着你。”
江雨生只得苦笑。
这样的妥协,也算是和解。生活中并非每件纷争都能如法官判案般划分出双方条条对错,惩罚赔款。得过且过,不要太较真。
“咳咳。”房间中的第三人终于忍不住出声提醒。
两个大人忙不迭分开。
“啊,敏敏。”江雨生朝敏真伸出手,很是愧疚,“你昨晚是不是吓坏了?”
顾元卓兴奋地把敏真拉过来:“雨生,我们给你一个惊喜。来,敏敏?”
敏真注视着舅舅,张开了口:“舅舅。”
江雨生怔住,眼眶红了:“你……能开口说话了?”
敏真拉起了舅舅的手:“舅舅,你没事吧?”
孩子已经一年多没有开口,口齿笨拙,嗓音沙哑。但是听在江雨生耳中,却犹如天籁之音。
江雨生把外甥女抱住:“舅舅没事。舅舅有你呢。”
***
江雨生两天后出院,那日,也是他二十七岁生日。
顾元卓从酒店定了一桌好菜,点上两支大蜡烛,又从后院的月季花架上精挑细选地剪了一大束花。
敏真帮着顾元卓挑花,慢吞吞地说:“花……是送给……女孩子的。”
她重新开始说话,口齿还很不流利。
顾元卓把一朵粉色月季插在敏真的头发里:“花是送给心上人的。”
“那我……以后也可以……送花吗?”
“你是我们家的小公主,要矜持点。最好还是让男孩子给你送花来。”
晚饭,江雨生在烛光中微笑:“又老一岁了。”
敏真以果汁代酒:“愿舅舅……青春长驻。”
江雨生笑:“那不是成了老妖怪?”
顾元卓说:“那么,愿年年有今日。”
江雨生看看恋人,再看看外甥女,将果汁一饮而尽。
那天,敏真照例早早离席,留两个长辈在客厅里。
悠扬的旋律依旧穿透过门板钻了进来,敏真坐在门边的地板上,仔细聆听。
一把温柔的女声唱着:“i say love,is a flower, and you it's only seed.”
而我说,爱是花儿,而你,是那唯一的种子。
敏真抱着膝,那一刻前所未有地向往着大人们的世界。
那之后,江雨生和顾元卓又和好如初。
敏真再没听他们讨论过郭长维或遗产有关的话题。两人心照不宣地将这个心结放在了一边,试图让时间去淡化它,或者等待下一个契机来将其解决。
江雨生头上的伤疤脱落了,留下一个浅白的印记,不大美观,但好在可以用刘海遮挡住。
敏真逐渐觉得,大概生活中很多事也都如此。抹不掉的坎坷和污点,那就遮掩住,继续把日子过下去。
事事斤斤计较,追根究底,活得太明白了,往往不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