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钱是不可能还的,谢翡已经和后台账户锁了,钥匙自己吞了。
他选择性失聪,战略性装傻――作为服务行业从业者,谢翡始终认为能屈能伸是一种优良的传统美德,历史经验告诉他,当客人对你产生误解时,最有效的办法是先认错,再找机会委婉地说明原由。
他本来想先道个歉安抚郁离,可惜对方在扔下那句杀伤力极大的话后扭头就走了。
谢翡并没有第一时间追上去,因为他实在放心不下阿福,虽说妖族和人类构造不同,但郁离那一脚也踹得太狠了……
他匆匆跑到事发地点,除了满地碎砖却不见人影,谢翡四下搜寻,忽见前方山林中隐隐有道黑影正往这边走来。
黑影越来越近,正是一瘸一拐的阿福。
“阿福哥!”
谢翡快步上前,在距离对方两三米的位置急刹车。
阿福半张脸都是血,原本蓬松有爆炸感的发型也耷拉下来,像只抖败的公鸡。他的右胳膊诡异地后折,衣服又脏又破,晃眼一看仿佛末世电影里的丧尸。
两人在斜阳余晖下无声对视。
半晌,谢翡咽了口唾沫,忐忑不安地问:“……要打120吗?”转念一想阿福又不是人,估计得找那位莆田医生。
“不用不用,皮外伤,三五天就好了。”阿福顶着满头血依然不忘表忠心,“您没受他欺负吧?”
谢翡摇了摇头,忍不住指出问题的严重性:“可你胳膊都折了!”
“物理性的伤,哪怕是头断了都没事。”阿福浑不在意地为自己正骨,只听一声脆响,接上了。
谢翡:“……”
“老大还是手下留情了,没用妖力。”阿福甩了甩胳膊,语气颇为庆幸。
谢翡似懂非懂,慢慢消化着超出他认知的现实,“阿福哥先回房间歇着吧,就算伤势不重也要好生休养。”
老实讲,阿福对这个提议还是很心动的,可他认主没多久,正需要在新主人面前博个好印象,于是抹了把脸上半干的血迹,挺起胸膛表态:“我还可以坚持!我、我去砌墙!”
对上阿福如同革命者般坚毅的眼神,谢翡欲言又止,最终只暗暗发誓,等生意好点儿了,一定要给阿福哥涨工资。
但对现阶段而言这只是美好的愿望,谢翡首先要做的是安抚住金主的情绪。
半小时后,谢翡来到郁离门前。
他轻轻叩响紧闭的房门,“郁先生,我可以进来吗?”
无人回应。
“我做了鸡肉蔬菜沙拉,你要不要吃点儿?”
还是没声音。
谢翡正要再接再厉,就听身后传来动静。
银粟不知何时飞了上来,安静地蹲在走廊的护栏上,挂在脖子上的手机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
据说,那是银粟特意要求配套的亮彩手机壳。
谢翡默了默,喂投了银粟一小块鸡胸肉,银粟毫不客气地接受贿赂,随即扑扇着翅膀飞到门边,用爪子拧开门把。
房门敞开一条缝,舒缓的音乐流泻而出,是一支陌生的粤语歌。
谢翡微微挑眉,无声地对银粟说了句“谢谢”。
推开门,屋里并没有开灯,余晖照见窗边黑胶唱片机的圆盘正缓缓转动。
而郁离就站在唱片机旁,背着光,像一道剪影。
谢翡瞬间回忆起第一天见到郁离时,对方也是站在那里,沐浴着暮光。
当时落霞漫天绚烂,此刻窗外却一片残阳如血,仿佛烘托邪魔降世的背景板。
光与影之间,英俊的“恶魔领主”半回过头,冷冷地问:“谁允许你进来的?”
“我试着拧了下门把,门没锁我就进来了。”谢翡很讲义气地没有出卖银粟,赶在郁离下一句前抢着说:“我错了!”
或许是他的道歉过于猝不及防,郁离隔了会儿才问:“哪儿错了?”
谢翡暗暗松了口气,还肯理人就好。
他仔细想过,以郁离的性格,多半会将阿福那些话视作羞辱和嘲笑,实在很伤自尊也很没面子,所以才会迁怒他。谢翡完全可以解释,但他却低眉顺眼地说:“你那么照顾我,我却惹你生气,当然错了。”
“所以?”郁离彻底转过身,逆光的阴影模糊了他的表情。
谢翡耳朵微动,尽管对方的语调依旧如冰层般冷硬,却悄然融开了一条缝。
“所以我来道歉啊。”
“啪――”
谢翡摁开了房间的灯,满室明亮。
在房间主人的默许下,谢翡换上拖鞋进了屋,将盛着碗碟的托盘放在圆桌上。
除了沙拉外,还有一份紫菜虾皮汤。
汤水在灯下泛着薄薄一层油光,谢翡好声好气地说:“紫菜脂肪低氨基酸高,虾皮可以补钙,我只用了一滴香油,不会发胖的。”
郁离看也不看,径直走他面前:“你要怎么道歉?”
谢翡很努力地展现诚意:“看郁先生有什么需求,我都尽量满足。”
“是吗?”
郁离突然倾身向前,两人本来就站得不远,距离瞬间被拉近。
谢翡又闻到了对方身上独有的青竹香,并被眼前放大的五官下了一跳,不自觉往后仰。
然而郁离只抬起胳膊越过他耳侧,从他身后的书架取下一本书。
那是一本有些年月的书,封皮是浅褐色的,边缘有少许裂口,上面只印着一个黑乎乎的人像,有点儿像商周时期的壁画风格。
“有书签那页,读给我听。”郁离挑着唇角,莫名透着几分耐人寻味的恶意。
谢翡讶然地看了他一眼,那意思是在说“就这样”?
郁离将书塞到他怀里,转身回到唱片机旁关掉了音乐。
室内安静下来。
谢翡低下头,直接翻开夹着书签的一页。
所谓书签,不过是枚竹叶,也不知郁离用了什么方法,叶片始终保持着娇嫩欲滴的青翠。
谢翡小心翼翼地抽掉竹叶,盯着书页上数行墨字,总觉得有些眼熟。
但……
“我看不懂。”
刚坐下来准备听书的郁离:“……”
谢翡将书翻转,书页正对郁离:“这是先秦以前的文字吧?”
虽是问句但他其实很肯定,因为这段时间以来他早就补过课,知道书中世界和原本世界的历史脉络相去不远,只是地理上略有不同。
“而且拓印得也不是很清楚……”
谢翡默默收声,因为郁离的表情变得极为复杂,茫然、失落、自嘲、悲哀、怨愤……各种情绪交替变幻,最终慢慢沉下脸。
就在谢翡以为郁离又要闹脾气时,对方却忽然闭了闭眼睛,“算了,书放回去吧。”
谢翡如蒙大赦,忙合上书塞回了书架。
再转过身时,郁离已经恢复如常,拿着勺子准备喝汤了。
等一口热汤下肚,郁离抬起眼:“先记个账。”
谢翡一听就急了,“难道你还想要还钱吗?”
郁离太阳穴突突地跳,“我是说,道歉先记着!”
谢翡顿时放松下来,笑嘻嘻地说:“好啊,就算郁先生忘了,我也会记得。”
暂时解决掉还钱的事,谢翡便安心下楼吃晚饭了。
可出了园子,他却慢慢停下脚步。
他想起来那些文字为什么眼熟了,因为他曾经见过。
在原来的世界,他爷爷最大的爱好就是收藏文物,只可惜眼光不好,经常被骗。小时候,他曾看过爷爷收集的一篇报道,报道说某位专家在海外文物市场上,偶然发现了一件西周的青铜器,内底有铭文十行九十八字,是当时所知的、最早的关于“大禹治水”的文献记载。
而刚刚书页里的玄妙字符,和报道上的铭文图片一模一样!
郁离,叫他读那个干嘛?
不等他找机会问问,第二天上午,郁离又开车走了。
这天刚好赶上周末,郁离开到村口,就被前面一排等着出村的小车给堵住了。
他心浮气躁地敲着方向盘,透过挡风玻璃见不远处的站台停了辆大巴,一行人正从车上下来。
隔着人流,郁离注意到了个斯文秀气的青年,对方穿着白衬衣,外罩灰色格纹针织背心,鼻梁上架着副眼镜,一看就像文化人。
青年拖着行李箱慢慢走来,经过车窗时似有所察觉,转头朝越野车里看了眼。
可惜有镀膜玻璃阻挡,他什么都看不到。
青年微微蹙眉,收回了视线,拖着行李继续往村里去。
过了村口的集市就能看见一汪清泉,周围的田地麦浪起伏,漾开金色的涟漪。
不少人抱着画板坐在田间写生,他们将秋日的乡村风光绘入画中,也成为他人眼中的风景。
青年望着这一幕,呼吸着村子里格外清新的空气,多日来紧绷的情绪稍有舒缓。
他看向另一边,街巷民居傍水而建,客栈林立。
由于这趟旅游的决定做得太急,青年并没有订房,他刚掏出手机打算查查房源,就听身边一女生说:“你确定这儿有你说的那家客栈吗?直播里骗子太多了,万一主播纯粹忽悠人呢?”
“骗就骗呗,反正我们早就说好今天要来夕宁村写生,只是顺便找找看。要真没有,随便换一家不就好了。”女生的同伴有些胖,她不以为意地喝了口奶茶,“其实我就想来看看主播到底男的女的。”
“可网上都搜不到大荒客栈啊,地图上都没有。”
“主播说了客栈在村子最里头,很幽静。”
“那还要走多久啊,我都饿了……”
“要不先找个馆子吃午饭吧,我想吃小吃。”
……
两位女生说着说着就停下不动了,青年目不斜视地越过她们,心里却记住了客栈的名字。
一间幽静的客栈,正好是他需要的。
村子里的巷道很绕,青年方向感不错,没多会儿就见到前方山脚下有一排屋子,被半高的篱笆墙围绕其中。
他拖着行李箱快步抵达客栈,见几根缀着淡黄色小花的枝条伸出篱笆墙外,那里摆着个木制的招牌,上面用红漆刻着“大荒客栈”四个字。
青年舒了口气,发现篱笆门虚掩着,抬手一推。
满院葱翠映入眼帘,让人打心眼儿里舒畅,青年下意识做了个深呼吸,可下一秒,眼前的场景陡然褪色,仿佛剥落的墙纸露出了里层岁月的痕迹,斑驳又黯淡。
院中繁花树影消失了,只剩下几棵光秃秃的树干,屋檐树梢上积着银白的雪,融化的水珠滴落在泥泞的地面,聚成大小不一的水坑。
一位身着旗袍的女人倚门而立,被几个手执刺刀的鬼子兵团团围住,锋利的刀面照出女人的容颜,长眉如柳叶,眼波若春水,一颗暗红泪痣点在眼角,美得惊心动魄。
女人面无惧色,涂着蔻丹的手指捻着一管细长烟杆,她吸了口烟,吐出灰白的烟雾,嫣红的唇一挑:“各位大爷,奴家这间破破烂烂的小店一贯冷清,怎么可能会有女学生?”
来了!又来了!
青年脊椎发寒,浑身颤抖,他又看到了那些古怪邪异的画面,又被那些可怕的东西缠上了,这回还换了个艳鬼!抗战雷剧吗?!
青年很想离开,可脚下像被坟地里的藤蔓缠住,如同生了根一般动也不能动。他头晕脑胀,右眼酸痛,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模糊了镜片。就在他脑子里那根弦快要崩断时,忽听有人问:“您好,是要住店吗?”
那道声音如泉水般清澈,驱散了青年身上的寒意,他眨了眨眼,发现一切又恢复了正常,篱笆墙内翠芸绿遍,百花飘香。
青年转动着僵硬的脖子,见个漂亮的少年正偏着脑袋看他,眼睛里满是好奇。
“我……”青年声音干涩,他吞了口唾沫,“我不――”
“我们客栈最近搞优惠,住满三天打八折,另外再送一天免费住!”谢翡一见青年的行头就知道是位游客,怎么能让煮熟的鸭子飞了?反正整改后的房价比99提高了不少,大力折扣他也不亏,“要不您先看看房?”
青年嘴唇微动,由于性格比较内向的缘故,他最不擅长拒绝他人的热情,更何况少年还长了张让人难以拒绝的脸。
算了,只是看看而已,青年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然而他一迈入院子,就感觉到清冽干爽的空气拂面而来,痛快得好似酷暑天进了空调房。周身像注入了一股暖流,从脚底板直蹿往上,将他的五脏六腑、肌肉骨骼都狠狠冲刷了一遍,原本沉积的阴冷之气也随之荡然一空,就连他一直酸涩不适的右眼都瞬间清明。
整整一个月,青年还是头回这么轻松,他当即就决定住下来!
虽然才受过一番惊吓,但青年隐隐感觉到,那些污秽的邪物并非因为某个环境,而是针对他这个人。
毕竟,他在家能见到中年夫妇拿刀互砍;上街能见到穿着汗衫马褂的两拨人当街火拼;就连去市里最有名的小仙观请求道长驱邪时,也曾在数座神灵金像前看见一位头戴花翎、身着官袍的中年男子往功德箱里塞银子……
若非他心理素质过硬,只怕早就疯了。
也正是从小仙观里求来的一纸签文引导他来夕宁村寻求解决办法,他才会出现在这里。
既然住哪里都有可能“见鬼”,他还犹豫什么呢?
于是在少年询问他喜欢哪种房型时,青年说:“我就住这里了,请帮我安排一间大床房,要安静一点的。”
谢翡心中一喜:“好啊,您想住几天?”
青年想了想,“先订一周,行吗?”
谢翡差点儿笑出声,喜滋滋地要来了对方的身份证。
从身份证上看,青年是南山市人,25岁,有个很好听的名字――燕来。
等待谢翡登记时,燕来也随意打量着大堂内的陈设,虽然朴素,却别有一番雅致。
突然,他的目光定在了一排相框上,顿时头皮发麻,双腿虚软――墙上的照片色彩不同、年代不一,有人身着秀禾服、有人穿着旗袍、还有人梳着麻花辫外加一身军便服……
从左至右一一看来,仿佛见证了百年来的时代变迁。
但它们又有着相似之处,因为每张照片都有一个女人,那女人生了一张媚态天成的脸,眼下,有一颗暗红色的泪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