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穆辞宿本来想问她是不是方才联系自己的那个人, 可话还没说出口, 就变成了安慰。
“别害怕,我不会进屋, 也不会为难你。”
穆辞宿把声音放到最柔。他看得出来,面前的女孩很紧张,身体几乎一直在抖。穆辞宿甚至有种感觉, 如果不是她畏惧自己,恐怕下一秒就要拉着自己的胳膊把自己拉进屋子,然后关上门了。
因为比起面前的陌生人,这个女孩仿佛更畏惧自己出现在公众的视线里。
“我……”似乎相对穆辞宿说点什么,可女孩刚开口, 就失去了声音。
“先冷静一下。”穆辞宿慢慢引导她,可突然旁边邻居的门突然响了。
紧接着,女孩的脸色陡然变得惨白。她伸手推了穆辞宿一把, 把他推出大门的范围,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穆辞宿从业这么多年,被拒之门外不止一次。可这种堪称诡异的场面,的的确确是第一次,一时间有点反应不过来。
然而旁边出来的邻居看见他了却能自来熟的打招呼。就是这个语气, 格外八卦,让人本能的觉得厌烦。
“你是来找对面那个琼瑶女的?是记者还是写小说的?”看穆辞宿半晌不说话,那个中年妇女又念叨了一句,“你过来找她没用,她不会说实话的。可我们是多年的老街坊了, 她的事儿,我都知道!”
“您说什么?”这邻居琼瑶女三个字一出口,穆辞宿顿时就明白了她在暗指什么。接着就暗自心惊。
元旦吐槽的帖子的确很火,可穆辞宿却没有想过会热门到这种程度,竟然连这女孩周围的街坊都听说了。
然而接下来,那女人说出来的话,却更让穆辞宿觉得震惊。
“你不知道吧!之前网上有个帖子就是说她的,啧啧啧,这个极品哦!住了这么长时间,才知道这个人是这样的。你不知道她什么身材,胖的像猪一样,还穿紧身衣,生怕别人看不见她的赘肉。还有裙子,她可能不洗澡也不洗衣服,那个脏的哦……看不出颜色了!”
可刚刚那女孩开门,穆辞宿看的清楚,虽然胆怯,也的确是个胖子,但并没有他们说的这么不堪,即便在家里,也是清清爽爽的。
可接下来的话却还有更难听的,“人品也不行,听说是骗了单位的钱才被辞退的!男朋友也是三天两头的换。你说她这样的,到底什么男的能看上啊!”
邻居自觉是压低了嗓音,可这么狭窄的楼梯里,再低的声音,也一样会变得格外洪亮。
穆辞宿几乎能够感受到,那藏在门口的女孩是怎么死命捂住嘴才能咽下那些无法控制的呜咽。
所以她果然是帖子上说的那个女孩吗?并且在帖子火了之后,就立刻成为了众人的焦点?
方才她看自己的眼神那么畏惧,分明是听尽了别人的污蔑和背后的嘲讽才会如此。
想到这里,哪怕穆辞宿对人一想温和且有耐心,这一瞬间,他也觉得面前的女人面目可憎起来。
深吸一口气,穆辞宿让自己的语气变得冷静起来,他伸手打断女人未尽的编排,“您知道我是谁吗?”
“呃……”还真不知道。中年女人顿时愣了一下。
穆辞宿却递给她一张名片,“您这么关注网络我向您应该听过我的名字。我叫穆辞宿,是燕京法律援助中心的律师。”
“……”女人觉得有点不对劲,但她没明白穆辞宿想要说什么。
“您方才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
“当然是,毕竟网上都……”
“您亲眼看见了吗?看见她做出您说的那些丑事?看见她因为私人作风问题被撵出单位?还是说,您有什么证据,证明网上这些事儿都是真的呢?”
“所以你要扣我诽谤的帽子了?”穆辞宿一报出来名字,那女人顿时就知道他了。当然也知道前一阵子穆辞宿大规模发律师函的事儿。可即便如此,她也强撑着不落下风,甚至还提高了音量。
“律师怎么了?你这是欺负我不懂法是吗?网上的事儿我都看见了,不达到传播量根本不算犯罪!”她就记住转发五百,浏览五千了。至于自己这种私下里说点八卦,根本不在条例之内。
可穆辞宿既然开口,就势必是有据可依。
“的确不算犯罪,但是涉及民事责任。法院不是只有刑事犯罪才给与接受。《华国民法总则》第一百零九条条规定:自然人的人身自由、人格尊严受法律保护。公民的名誉权若受到侵害,有权要求对方停止侵害,恢复名誉,消除影响,赔礼道歉。”
“您现在的所作所为已经侵犯了对方的名誉权,她有权要求您停止这个行为,并且为之道歉!”
“我,道歉?你有病吧!街坊说点悄悄话算什么大事儿,你本事告我啊!”
穆辞宿突然笑了,“您觉得这种激将法对我来说有用吗?别说您了,如果这个姑娘愿意委托我,就是网上那个发帖人我也一样送他上被告席!”
“……”女人脸色顿时一变。
穆辞宿的语气也陡然变得严肃起来,“接下来您是不是要坐在这里拍着大腿哭了?呼唤其他的邻居说我一个律师欺负您一个无辜公民了?”
“您是不是还想说,大家都是这么说的,为什么就找你的麻烦?”
“……”女人哑口无言,她想说的都被穆辞宿说完了,现在无话可说。可偏偏两人声音太大,周围的街坊听到了之后都忍不住开门看个究竟。
在听完两人的对话之后,也忍不住窃窃私语,“不会这么严格吧!”
“法院连这种事都管吗?”
“那以后谁也别说话了,动不动就是诽谤。”
可穆辞宿却并不在乎这些,反而直接把手机拿出来,放在女人面前,“觉得不服气就打吧,110报警。可就算是用所有的办法,今天你也必须道歉!”
“至于剩下的大家伙儿也不用觉得是不能说话,我只问你们一句,如果今天你们是这个女孩,别人这么对你们的私生活指指点点,开口污蔑,连证据都没有,你们也一样接受吗?”
“我们不可能干出这种事。”
“那你们有什么证据证明她就干了吗?”
“网上……”
“你怎么知道网上的就是真的!”
“……”是啊,怎么知道是真的?不少还想说话的邻居一下子就沉默了下来。
“上法庭,法官还要讲究个证据。我进楼门的时候就开了设想,你污蔑这女孩的所有证据我都录了下来。道歉吧!如果不愿意,恐怕咱们就只能法庭见了!”
穆辞宿这话说的很重,那女人涨红了脸半晌开不开口。
就在僵持的时候,那一直没说话的女孩终于说话了。
“穆律师,算了吧。”门开了,之前胆怯的女孩推门,“算了吧。毕竟……毕竟是街坊,不至于的。”
她到底还是善良,她知道这种被众人指指点点是什么样的感觉。这女人一家五口,丈夫和婆婆都是要脸的。今天要是非逼着她在这道歉,恐怕她回去也很难面对家里人。
那女人也没想到女孩会是这种反应,死死的盯着那个女孩就像是在看什么怪物。毕竟一般人在被骂了这么多之后,一旦有机会反扑,难道不是往死里踩自己,为什么还会选择放弃?
她是真的想网上说的那样白莲花,还是脑子有病?别说女人,就是这些日常传八卦的街坊们,都有点闹不清楚。
可那女孩却僵硬的笑了笑,再次重复了一遍,“就算了吧,以后不要再说这些了。”
她被骂的已经很多了,道歉与否,早就不重要了。
穆辞宿沉默了一会,最终还是点点头。
女孩松了一口气,可身体还是崩的很紧,多半是出于考虑穆辞宿的立场,她主动对穆辞宿说道,“穆律师我都准备好了,现在可以走了。您不是想要看看曲芳斋那批桃酥吗?都叫我放仓库了,我带您去看。”
她尽量说的大声,又引起了旁边街坊们的围观。然而穆辞宿心里却无法自控的泛酸。
因为他体会到了这个女孩的用意。她是在告诉这些围观的街坊,自己只是来取证,和她没有任何私人关系。
看着前面女孩的背影,穆辞宿突然想到一句话,真正善良的人,就算走到了绝路,也不忍心伤害别人求生。可惜,所有人都因为这个女孩的外表对她指指点点,却看不到她最柔软的内心。
从楼上到楼下,距离不长,可实际上,想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完并没有那么轻松。
穆辞宿走在女孩的身后,只觉得这女孩每一步都走的浑身颤抖,甚至脚都在发抖。
是冷还是害怕?穆辞宿想要问她,可又觉得这对于女孩来说,这样的问题其实是一种唐突。
一直走到大门口,她看见了傅昭华。两相对视,她下意识就楞了一下。然后自嘲的对穆辞宿笑笑,“我这要的证人很难走访吧。”
“……”如果换成平常,穆辞宿肯定会解释并不是,这是我的助理,日常就是跟着我,因为你要求一个人,所以我才没有叫他上楼。可对上女孩的眼睛,这些堪称欺骗的推辞却一句都说不出来。
穆辞宿沉默了几秒,最后郑重的说了一句,“对不起。”
“没有的事儿,是我唐突。而且是我应该感谢穆律师,楼上的时候,谢谢您帮我解围了。可下次不要了,因为不值得。”
“为什么?”
“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了。”女孩的嗓音很轻,“网上总是有这样或者那样的人。被爆出来是极品的时候,大家都是看一乐,然后就记住了。可真的打官司解决了以后,即便道歉又能怎么样呢?”
“他是能挨个去找当初看了帖子的人说,别相信那些,都是假的?还是能够代替我承受一遍这样的谩骂?更何况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就是写帖子的那个人,会因为她造谣我被其他人谩骂。就像是曲茗和徐大夫一家的事情对不对?”
“是,但这不是你放过他们的理由。”
“我没有放过他们,我只是放过我自己。更何况,谁也不会在乎的。就连我的男朋友,不是都一样觉得我只是矫情,甚至给他丢人了吗?”
“您看,我住在这里,工作辞了,可我家人也并不知道。这是我两周里第一次出门,但是……谁在乎呢?”
“可其他人不是吧!他们虽然看起来戾气很重,说不定是因为身边的人都很珍惜,没有办法口出恶言,所以才会在网上这样呀!”
“要是他们出事儿,会有很多人都难过的吧。”女孩笑着看穆辞宿,“但是我不要紧,因为谁也不会在乎我的。”
“……”她语调很柔和,可字里行间的自卑却让穆辞宿越听越心惊。
到底是受到了什么样的伤害才能把自己踩得这么卑微?不,或许正因为把自己放的卑微,她才能让自己活下来。
“别哭。”
“啊?”女孩开始没明白。
穆辞宿又重复了一句,“你很好,别哭了。”
“……”她下意识摸了摸眼角,哪里的湿润让她整个人都懵住了。
“我,我不是……”她茫然的摇头,似乎并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可穆辞宿却把纸巾放到她手里,这次他没有再劝,而是换了一种说法,“这里没有人,也没有监控,想哭就哭吧。”
说完,穆辞宿转身背对了女孩,他甚至抬起手,捂住了耳朵。
女孩先是咬住了嘴唇,接着突然控制不住的捂住脸,小声的呜咽起来。
她想起来了,自己是想哭的。哭被帖子恶意丑化后背误解的委屈,哭被家人忽略的难受,哭被指指点点的难堪,也哭异地男友的不够包容。
可她一直不敢哭,就像她懦弱到了根本不敢死。
人一辈子如果能活七十年,她才二十五岁,刚刚走过三分之一,还没来得及好好孝顺父母,还没能在自己的岗位上成为精英,还没来得及穿上婚纱嫁给最心爱的男孩,更别说拥有自己的小家。
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她怎么舍得就这么死了?可活着,却要怎么活呢?
所以她从两周前,就连哭都不敢哭了,生怕一旦崩溃,就真的一刀结果了自己。
可现在,却从陌生人嘴里听到一句“你很好。”这句肯定,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就是救赎。
直到很久,女孩彻底冷静下来,才开始和穆辞宿说曲芳斋的事儿。
“其实桃酥没问题,因为买回来的当天我,我就吃了。而且吃的还是老板说的换过油的新品。”
“你是知道他们家要换油的?”
“对,不只是我,是所有的老顾客。”可能是因为做后勤的缘故,女孩很细致。她给穆辞宿看两张图片,一张是曲芳斋的公告,上面就说了要换成黑豆油的事情。
另外一张是她吃新品桃酥的照片。
“所以你肯定当时吃的不是地沟油对吧!”
“对,那个油和普通的油不一样,没有那么油腻,而且带着一股子特别的谷物香气,和桃酥搭配在一起,就是绝配!”
“我当时还问老板,如果换成黑豆油,是不是就要涨价了。当时曲老板说,这是为了感谢我们这些老食客。”
“他说有很多喜欢桃酥的都是上了年纪的,这种黑豆有有降血脂的功效,算是对身体有利吧。”
“那你为什么在出租车上哭?”穆辞宿完全没明白。
“因为当时没有钱。”女孩叹了口气,“曲芳斋出事之后,我们这批年货就算是都损失了,虽然单位没有说什么,可我一直觉得需要来承担这部分的费用。我当时手里没有,所以我……很绝望。”
“后来曲芳斋的案子在网上曝光的时候,我已经断网了。等再知道这件事,却是曲茗和徐大夫的儿子自杀的事儿。对不起,我是真的不知道。”
穆辞宿明白,女孩只是情非得已。当时挂她的帖子那么热门,别说上网,能支撑下来都已经十分艰难,怎么还会继续关注网络。
可当时如果她看见了,能够第一时间提供证据,想必这个案子最终也未必会走到这一步。只能说是造化弄人。
穆辞宿叹了口气,在最终确定了如有必要,她愿意出庭作证之后,穆辞宿才准备离开。
临走之前,虽然女孩一直表示自己不需要,但是穆辞宿还是把名片留给了她。
“任何时候都可以来找我。”
可女孩却并不打算收下,而是笑着问穆辞宿,“穆律师,有没有人说过你人很好?”
“啊?”穆辞宿没明白。
“谢谢您为我做的一切。但是和我这样的人扯上关系很麻烦的,不值当。但是别担心,我不会死的。我求生欲特别旺盛。”或许是刚哭过的原因,女孩的眼睛还红着,就显得这句话特别虚假且脆弱。但穆辞宿却没有办法。
“那我们走了。再见。”最后两个字穆辞宿咬得很重,再见,是下次相见,穆辞宿希望到时候这个女孩的境遇能够变得好一些,最起码不要活的像现在这么卑微。
而女孩也听懂了他的意思,唇角的笑意也变得更加恬淡,“嗯,再见!”
她很感激,活下来很难,但支持人活下来的契机却格外简单,只要一点善意,就足以支撑许久。
大门终究还是在面前关上,穆辞宿和傅昭华一起下楼,然后把手里的钥匙放在傅昭华的手上。“交给警察那边吧。等结果出来了,应该可以申请曲爱国的保释资格。”
说完,穆辞宿就带着人往小区外面走,打算先拦个车把傅昭华送上车。
这次两人不同路,穆辞宿还有别的事情要做。他在心里安排着后续要做的事儿,顺手还能关心一下傅昭华冷不冷的问题。仿佛一切都和之前一样。
可就在即将穿过小巷的时候,傅昭华的手却突然拉住了穆辞宿的。
“怎么了?”穆辞宿转头看他。
傅昭华却陡然抱住他,“哥哥,你特别好,所以……想哭就哭吧!”
作者有话要说: 穆辞宿:是你别哭【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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