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容目不转睛地看着不远处的素道长。
柳叶坞里有个让商沉忌惮不已的人,他想了很久却想不出是谁,难不成真的是……
那中年男子见他没了动静,悄声对他身边的仆役道:“这……我能走了么?”
素容转过身:“送他出门。”
“多谢公子……” 那中年男子赶紧作揖,“公子仙福齐天,小的告辞。”
沉思间,只听脚步声越来越近,身后有人道:“素容,怎么了?”
一回头,正是素道长面带关切的脸,慈祥温和,手轻轻放在他的肩上:“脸色怎么不是很好看,想什么?”
素容强自镇定:“没什么,刚回家,有点累。”
“那就去休息,什么大不了的事,明天再做。” 素道长看着那刚出门的中年男子的背影,“那是谁?”
“没什么,一个市井之徒,无关紧要的人。” 素容抬头看着他,“父亲近来身体好了么,夜里还会不会睡不着?”
“早已经好了。” 素道长看着他展颜一笑,拉住他的手腕,“你好不容易回家,今晚陪爹喝酒,不醉不休。”
“父亲好兴致。”
不多时素道长的院子里摆上了酒菜,素容在西首坐下,为素道长斟了一杯。酒过三盅,素道长已经有了些醉意,素容不在意地说道:“我这些日子不在,父亲在家里做什么?”
“种花养草,闭关打坐,弹琴下棋。” 素道长笑了笑,“你这些日子出门打听青棉的下落,可打听到了什么?”
“尚未查到他的下落。”
素道长捋着胡子:“真不清楚青棉究竟是怎么了,半夜三更独自出门,不知是为了什么想不开。”
素容沉默不语,低下头喝一杯酒。
“不去想他了,眼前大典在即,先把心思放在这上面。”
“是。”
大典在即,他确是无暇走开,也不能走开。
“父亲醉了,我送你回房休息。”
素容一手扶着他,将他的手臂架在自己的肩上,轻轻捏住他的手腕。素道长醉意朦胧地笑了笑,眸子里微有泪花:“……你不知道爹有多想你……”
素道长的修为不低,但多年被木常关在牢中以至神志失常,至今仍旧体虚,尚未完全复原。这体虚并不是装的,腕上的脉中真气虚浮,修为确实是受了损。
他如今的修为打不过商沉,更不能让他重伤。
素容将素道长放在床上,素道长紧紧地握着素容的手:“素容……陪我坐一会儿?”
“夜深了,父亲休息。”
“还在想着御虚道的遥溪?”
“没有。” 素容低头看着他,“……父亲怎知道遥溪道长的事?”
“你是我的儿子,你在想什么,我怎么会不知道?” 素道长半坐起来,看着他的脸色,“趁此次大典在即,不如请他过来一趟,如何?”
“不必了。”
“……感情之事本就难以强求,你也别太伤心难过。” 素道长望着他,“有什么心事不妨对我说,知道么?”
素容静了片刻:“知道。”
柳叶坞立家主是修真界的大事,大典当日,各门各派皆派人前来庆贺。柳叶坞自从大典三日前便陆续有人到来,车水马龙,络绎不绝。柳叶坞中年轻弟子中有闲来无事的,便在山门前的石头上坐着,细品各家各派前来拜会的人物。
最先来的是周氏,家主周痕开路,身后跟着儿子周荷,女儿周颜,在他们身边的还有一个面生的世家公子,一袭出尘白衣,玉面白冠,姿容不凡。那柳叶坞的弟子道:“那是谁啊,没见过。”
“周痕堂兄的儿子,周仪。想这仪公子当年的名声也与我们歆公子现在差不多,只是十年前与常公子比武时受伤闭关,最近才出关。他闭关的时候大姑娘小媳妇哭倒了一片,如今可总算没叫人白等。”
“我觉得还是咱们容公子长得俊些。”
“容公子不敢说,若说起十年前就成名的公子,周仪再怎么俊,也俊不过先前的常公子,常公子的风采才真是——”
一提起木常,几个人都静下来,先前那说话的勉强笑了笑:“再怎么有风采,也敌不过心里坏。今后咱们只说咱们的歆公子和容公子,别提那心术不正的东西。”
“倒是听长辈们说,可能要把常公子从族谱里除名。”
“真的么……”
“因嫉成恨,那么多门派里害死了那么多人,险些把容公子弄得身败名裂啊。这种人留在族谱里,岂不是落人话柄?再说了……” 那人滔滔不绝地说着,忽觉的身边几个人的目光有些不对,一回头,只见素容便站在自己身后,慌忙住了嘴,“容公……”
“休得乱嚼舌头。”
“是……”
素容远远地望着自远处走来的老迈僧人,在门口站定,恭恭敬敬地道:“禅师有礼。”
“容公子有礼。” 一觉禅师一笑,让身边的几个弟子先进了门,双手合十,“容公子近来可好?”
“……多谢禅师挂念,禅师借一步说话。”
素容将他让到一条僻静小路上去,这里左右无人,素容问道:“师尊与一觉禅师向来交好,不知道最近有没有同禅师见面?”
“一个多月前遥溪道长曾来过静禅宗,为的是藏书阁中的几本书,之后匆匆地走了,老衲再也没有见过他。” 一觉禅师笑了笑,“听闻他来了柳叶坞,可有此事?”
“不错,确是来了这里。”
一觉禅师半天没有出声:“数天前听说遥溪道长在柳叶坞重伤一位公子,这事有些……无缘无故伤人,并非遥溪本性。”
“师尊在静禅宗查的是什么书?”
“……两百年前一个没落世家的遗书。”
素容压低了声音:“禅师,师尊究竟在查什么?”
一觉禅师静默片刻:“此事非同小可,若无真凭实据,老衲也不敢乱说。”
“禅师但说无妨。”
一觉禅师轻声道:“他那时正在查的,是当年真正陷害容公子的人。”
素容闻言许久不出声。
一觉禅师一笑:“这事说起来怕是无人相信,自从木常死后,修真界太平无事,如今各门各派休养生息,正是盛世降临的前兆。这时候说木常不是凶手,任谁都要说他糊涂了,就算心里存疑,也不愿再提起此事。”
“师尊查的……是真凶。”
“不错,是谁都不想承认的真凶。” 一觉禅师笑了笑,“得过且过,本就是常人的性情,木常就算真的是替死鬼,如今大多数的人也宁愿捂起耳朵和双眼,听不见看不见。”
冤枉了木常一个,却换来修真界的安宁,死了木常便死了,可若非要追查真相,修真界里只怕又要生出一片灾难。这样的事,有谁想查,有谁会查?
“我师尊怕的那个人,如今就在柳叶坞。”
一觉禅师望一眼不远处小道上路过的仆役:“木常之死甚是冤屈,你师尊想必已经知道了那人是谁,可他不说也不动,只怕是因为没有胜算。”
“晚辈明白了……”
青棉的突然出现,自己适时的失忆,定然与此事有剪不断的关系。一个多月前商沉急匆匆地从静禅宗来到柳叶坞,只怕为的就是要告诉自己真相。这世上别人不信他,自己定然是信他的,只可惜商沉来到他面前的时候,自己却早已经什么也记不得了。
后来呢,又发生了什么?
“此次大典之后,禅师可否去看望一下师尊?”
一觉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老衲本有此意。”
“多谢禅师。”
素容让仆役送了一觉去客房休息,若有所思地来到大门口,只听见一阵熙攘:“御虚道来人了。”
素容顺着他们的目光望过去,只见为首的一人二十四五,模样端方英俊,气质内敛不张扬,带着两个弟子走上来:“御虚道陆为,前来送上贺礼。”
有弟子不以为然地小声道:“御虚道没人了么,叫个田里出生的农家子弟来柳叶坞?”
“能懂柳叶坞的规矩么?”
“怕是洗手的水都能拿来当茶喝。”
这些难听的话声音不高不低,陆为全都能听得见,他却好似什么都没听到,让引路的弟子带着他进了柳叶坞。
素容知道商沉不会来,可心里总是存了些期待和丁点儿的念想,如今一看果然只是陆为上山,心里最后的一点希望也落空,强打精神道:“陆道长。”
“容公子。”
素容半天没有出声,只听陆为道:“扶铮道长和遥溪道长要镇守御虚,不能亲自前来,望容公子见谅。”
“我师尊……近来可好?”
“吃住如常,只是最近夜里似乎不太睡觉,时常半夜屋里还点着灯。”
素容低着头不出声。
陆为作了个揖:“容公子忙,我先走了。”
“师叔……这次师叔来柳叶坞,我师尊有没有让师叔传什么话?”
“没有。”
果不其然,一句话也没有。
素容只觉得心中像是被堵住了什么,大典上就算人再多,想见的人却见不到,他这辈子过得也实在没什么意思。
“世家弟子们看出身,他们的胡言乱语,陆师叔不用放在心上。”
陆为回过头来:“也不是第一次听了,算不得什么。”
一直在大门口站到天黑,宾客大都到了,依旧没有商沉的踪影。这时候已经天暗下来,素容吩咐弟子们正要关门,一个仆役急匆匆地跑上来,送上一个封好的信封:“门外有个人送了这封信上来,要我们交给容公子,说是有要事。”
素容将信封打开,里面歪歪曲曲地画了一张画,一只大乌龟后面跟着个中乌龟,又跟着个小乌龟。小乌龟旁边又站着两个奇形怪状的人,一个面色慈祥,正在抚摸一只猫,另外一个满口獠牙,举着剑,喊打喊杀。
龟孙龟孙,小乌龟正是这大乌龟的孙子。摸猫的那个与那满口獠牙之人站在一起,面慈心善,正是个善字。
素容走到大门之外,只见一个脸上抹得乌漆抹黑的砍柴人,嘴里叼着一根草,正在树底下蹲着。素容一声不吭地走过他身边,那砍柴人慢慢站起来,环顾四周,不远不近地跟着,直到一处无人的所在。
孙善笑着:“容公子,有事告诉你。”
“何事?”
“遥溪道长来了。”
素容的眸子猛地一动:“你说什么?”
“蓝英要给萱姑娘治病,遥溪道长于是出门给萱姑娘找草药,我就在他身边死皮赖脸地跟着。药前几日就找到了,结果今天早上路过与这里十几里远的银香镇,我还没出声,遥溪道长忽然说,想在镇里住上一日。”
素容的喉头微动。
“容公子,你看这……”
“他住在哪里?”
“就在镇里的客栈里住着。我借口说出门在附近逛逛,马不停蹄地跑了过来。” 孙善嬉皮笑脸,“你说我机灵不机灵?”
素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商沉肯在银香镇留一夜,可见对自己多少有些情意,可就算留下一夜又怎么样,商沉根本还是不想跟自己见面,他又该怎么办?
“公子……要不要我把遥溪道长给……灌醉?”
素容冷眼看着他。
孙善被他的脸色唬住,连忙笑道:“我就是随便说说,遥溪道长是容公子的师尊,怎么能灌醉他……我只是看他最近的心情实在差,想哄他喝酒实在不是难事。”
素容咽着口水。
孙善又小心凑上来:“灌醉他之后我就守在旁边,等他睡着了,容公子在现身便是,那时要做什么,还不是容公子自己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