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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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忘了自己是怎么上台的, 只记得踏上台阶时, 谢平川还对她笑了。她看见人流攒动, 光影混杂,听到人声鼎沸,笑语喧哗, 但这些感触又好像离她很远。

她在三角钢琴边坐定,裙摆如浅川曳地。小提琴的余音响起后,她弹出极流畅的前奏, 全体的配合堪称完美。

演出不可能不顺利,因为他们排练了很久。

谢幕以后,掌声经久不息。

徐白提着裙子跑向台下,很快就找到了谢平川。她挨着他坐好, 再次求表扬道:“我们先说好了,你要和我讲实话。”

谢平川反问道:“讲什么?”

徐白看着他,意有所指:“你听见刚才的合奏了吗?”

谢平川拎起他的书包, 打开侧边的拉链后, 拿出来一本……宽约一指的厚书。他翻了翻书页, 确认准确无误,没有丝毫破损,才把整本书交到了徐白手中。

徐白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谢平川便和她解释道:“这是给你的奖品。”

徐白低头, 终于发现这是一本——英法互译的剑桥辞典。

谢平川道:“听你爸爸说, 你想当法语翻译。我记得你也说过,想当英语翻译……”

于是,谢平川买了一本英法互译的辞典。他觉得这样一来,问题就都解决了。

徐白没有吱声。

她低头看着这本辞典,双手使劲掂了掂,可是辞典真的好重,她其实有点抱不动。

“好丰厚的奖品,”徐白用指尖摩挲扉页,“我爸爸都不相信我能做翻译。”

她略微颔首,敞开心扉道:“我想当翻译,也想读语言学。因为语言就像桥梁一样,我想做架桥的人。”

讲完这句话,徐白抱起辞典笑了:“这个比喻好像不对,我说得不好。”

谢平川却道:“不用解释,我明白你的意思。”

徐白心想,人生难得一知音,更难得的是,想做的事总有人支持。她翻开辞典的第一页,把书推到谢平川的面前:“你能不能在扉页上给我写一句话,再加上你的名字。”

她说:“这样我学习的时候,就会很有动力了。”

徐白的语气十分诚恳,谢平川没有拒绝的理由。他拿出一支笔,在扉页上写道: “祝你成为一名合格的翻译。”

句尾之后,他打了一个破折号,跟上自己的签名。

谢平川写得一手好字,行云流水,苍劲有力。因他的笔迹落在了扉页,徐白愈发珍惜这一本辞典。她重新把书抱进怀里,斩钉截铁道:“好的,我会让它发挥作用。”

徐白和谢平川如此励志的时候,另一边的季衡却在门口徘徊。

他没有谢平川的好运气,无法在此时混进后台。不过他没等多久,面前来了一个熟人。

那人正是简云。

简云乍一见到季衡,并不敢直视他。她抿了抿嘴唇,提着裙子绕到一旁,低头打量脚下的地板,然后才说了一声:“学、学长好。”

季衡闻声,偏过了头。

“哦,你是那个……”他想不起她的名字,用满面笑容来掩盖,“你是合奏队的成员吧。”

简云道:“是的。”

话刚出口,她不由感到落寞。

落寞的原因在于,她想和季衡交流,却又无话可说。

简云尝试着问道:“学长来找人吗?”

季衡没有承认,他不想说自己来这里是因为谢平川不见了。他抬手搭上简云的肩膀,和她随意攀谈道:“你别老是学长、学长的叫我,听得我怪不好意思的,叫我季衡吧。”

他熟练地介绍自己:“季是季节的季,衡是平衡的衡,好听又好记。”

简云默认了他的说法。

她在意的不是他的名字,而是他搭在她肩上的那只手——在此之前,她从未和异性如此近距离接触过,她觉得自己格外紧张。

季衡也发现了这一点,他问:“你是不是有点怕我啊,其实我是个好人。”

简云尚未回答,季衡便后退一步,他面朝反光的瓷砖,摸了摸自己的头发:“那天在公园里,我看到你急得快哭了……”

简云微张了嘴:“你还记得我?”

“那当然了,”季衡回头看她,有些好笑道,“不然我为什么和你说这么多话,我也不是自来熟的人啊。”

今天的简云和平时不同。她穿了钩织提花的裙子,头发完全盘了起来,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别说只有一面之缘的季衡,就连她的同班同学都有几个不认识她了。

她不知自己因什么而高兴,她小声地说:“我不怕你。”算是回答他之前的问题。

季衡笑道:“你话真少,比谢平川还安静。”

他刚提及谢平川,谢平川就从里面出来了。

不过谢平川并非一个人,他的身后还跟着徐白。徐白肩上披着一件外套,手里还抱着一本厚书,谢平川想要帮她拿,她却拒绝道:“我要自己抱回家。”

季衡站在一旁,瞥了一眼那本书,他好奇那是什么玩意儿,让徐白如此看重和珍视——季衡没发现惊天动地的标题,他只看到了几行法语和英语。

人们常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又或者是“不知其人,视其友”,意思是当你不了解一个人的时候,可以看看他的亲密交际圈,多少能猜出一点他的兴趣所在。

所以徐白的兴趣,也不是普通的兴趣。季衡心想道。

他问:“徐白,将来你也打算出国吗?”

这个问题把徐白难住。

她是想出国念书的,不过父亲反对,母亲赞同。

徐白的母亲是职业画家,她早年留学意大利,也曾经在荷兰见习,回国后又继承父业,专攻国画,风格融汇中西之长。

或许是因为走过这条路,所以当徐白表达意向时,母亲完全站在她这边。

而她的父亲恰恰相反,经常讲一些她没有听过的、所谓的“大人的道理”,比如“你年纪还小,出去容易吃亏”,又或者是“翻译是没有前途的工作”。

徐白久久不答话,谢平川替她解围道:“徐白初中都没毕业,你的问题问早了。”

季衡双手插.进裤子口袋,转而问起了谢平川:“那你呢,谢平川,我忽然想起来你还没告诉我,你申请了哪些美国大学?”

谢平川仿佛一个谜团。

他说出来的话,就像没说一样:“我申请了喜欢的大学。”

徐白在一旁听着,虽然她也不知道谢平川的计划,但是她发自肺腑地希望,谢平川能申上他喜欢的学校。

可惜天不遂人愿。

那一年的十二月,下了一场初冬的雪。于是庭前有枯枝落叶,皑皑白雪,像是残积的柳絮,铺陈了一地新妆。

徐白穿过门外的走廊,绕向了后院的围墙。她戴着一条羊绒围巾,刚好遮住小半张脸,手上却没有手套——那是为了方便她敲门。

敲谢平川的门。

谢平川在家,家里却不止他一个人。

他的父母也回来了,三人齐聚在他的卧室。自从谢平川上了初中,这种盛况一年到头也没几次。

卧室的窗户半开,徐白就蹲在门外,偷听他们的谈话。她听到谢平川的母亲开口道:“你从小学开始学编程,我和你爸爸也支持你,你的编程水平高不代表你的能力强,只能说明我们愿意栽培你。”

谢平川不说话,他很安静地坐着。

母亲继续教育他:“我和你说过很多次,不能眼高手低,好高骛远,选择学校的时候,看准了再申请。哈佛和麻省理工是你能尝试的吗?”

谢平川并未反驳,仍然保持一言不发。

他不仅申请了哈佛和麻省理工,他也申请了斯坦福和普林斯顿。

就在近期,他收到了回信。

全是拒信。

如果仅仅是这样,父母可能不会大动肝火。最让谢平川的父母失望的是,谢平川用来保底的两所学校,也都在昨天之前委婉拒绝了他。

保底学校,顾名思义,是那一批申请里、综合情况最差的学校。

对于谢平川的父母而言,他们的儿子一直是优秀的。自打谢平川上小学开始,他从没让父母操心过成绩,他天资聪颖,又相当努力。

然而眼下,这种优秀被全盘否定,曾经光辉闪耀的山巅,沦为了折戟沉沙之处。

错误酿成以后,大多数人想到的不是如何补救,而是先放一管马后炮——谢平川的父亲不能免俗,他说:“当初让你走中介,你也没听我们的。”

谢平川回答了父亲的话:“我自己的事,不用他们帮我做。找中介的结果不一定比现在好,申请竞争激烈,他们也没有十全把握。”

他说话的声音低沉,其实非常好听,徐白平时很喜欢,此刻却很心疼。

她双手抱膝蹲在门外,看着积雪压在树梢上,如同覆了一层糖霜。她伸手推了一下树,那雪球便簌簌落下来,刚好砸在她的脑袋上。

谢平川的父亲问:“什么声音?”

谢平川距离窗户更近,他从座位上站起,走到窗前看了一眼。

明明瞧见了徐白,他却笑道:“是徐白家的那只猫。”

这一笑不要紧,他的母亲更气了。

母亲叹气道:“我和你爸培养你独立,不是让你无所顾忌,是让你心里有一杆尺子,知道衡量自己的行为。”

她问:“你被六所大学拒绝了,怎么还笑得出来?”

谢平川站在窗前道:“除了申请费和快递费,我们没有损失什么。”

他心想能笑出来,总比哭出来好,当然这话他是不会说的——他无意和父母争执,并且对争执感到厌倦。

谢平川的父母有意移民美国,他们选择的方式是投资移民。为了妥善安顿全家,这几年来他们忙于生意,逐步规划好了将来的路。

然而凡事难两全,当他们的重心偏向事业,就没什么时间陪伴儿子。

谢平川还小的时候,经常被他的父亲教训。那时候他才七八岁,处于狗都嫌的年纪,偏偏脑子又聪明,大人根本管不住。

父亲常常把他捉住,给他灌输人生哲理,他起初听不懂,后来渐渐明白了,也终于让他的父母放心。

再然后,谢平川上了初中。每天傍晚回家,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他花了一个月适应,习惯了独自生活。

其实也不是一个人,他的隔壁还有徐白。

谢平川念初中的时候,徐白还在上小学。她到家比他早,每逢他进院门,她总要跑出来迎接,欢快地喊道:“哥哥回来了。”

是的,他回来了。

能见到徐白,他竟然也觉得高兴。

此时此刻,徐白正蹲在他的窗户底下。

谢平川向前倾身,伸出了左手,碰到徐白的头顶,帮她拨开了头上的雪团。

徐白不敢动。

她刚刚洗过头发,发丝乌黑又柔软,如同上好的绸缎。这让谢平川生出一种错觉,他好像确实在摸一只猫。

谢平川父亲说话的声音,把谢平川拉回了现实:“不说别的,你好好想想现在要怎么办吧,麻省理工不愿意收你就算了,保底的学校也拒绝你……”

谢平川道:“还有五所大学没有回复。”

父亲问:“哪五所呢?”

谢平川抬起头,看向远处天空:“加州理工,卡耐基梅隆……”

“加州理工就别想了,这不是你能申上的学校,”父亲站起身,拿到西装外套,往身上一披,走出了房间,“有没有别的学校可以申请? ”

徐白并未听完他们的对话。她缓慢挪到墙根之外,一溜烟跑没了影。

谢平川的父亲缓声道:“你还想让我说什么,我不过想买一幅画。”

母亲正在敷面膜,她躺在卧室的软椅上,话中带着几根刺:“别人的画不能买么?你非要买她的画。”

谢平川的父亲对自己要求很高。多年以来,他行得端做得正,完全问心无愧,说话就很有底气:“我妹妹要来加州机场接机,送她什么礼物合适?带一幅画只是顺手的事。”

母亲却道:“上个月的月底,我买了一块和田玉,品相不错,到时候送给她吧。”

父亲仍然在坚持:“邻居家有几幅画,确实画得不错,色彩和意境都很好。”

夜半风凉,家中难得有人。平常偌大的房间里,只有谢平川的人影,如今父母放下工作,终于回归了家庭,但是室内的氛围并不和谐,潜伏着不易察觉的火药味。

谢平川的母亲动怒道:“我的话不够清楚吗?你非要买就去买吧。”

她端正地平躺着,保养得当的脸上,并没有牵扯出表情,话里也忽然没了情绪:“你想买多少买多少,我不会拦你。”

另一边的父亲妥协道:“算了,我不买了,家和万事兴。”

母亲回答:“你知道就好。”

这种没什么意义的争执,是谢平川从小就见惯了的事——总的来说,都是以双方的退让作为收场。

谢平川懒得听,他走了。

他没听见母亲接下来的话:“今年六月份,我们全家都要出国,这房子一卖,以后也不会回来。你没什么舍不得的吧?”

谢平川的父亲道:“我有什么舍不得的,倒是谢平川,我看他和徐白关系挺好。徐白那个孩子,没什么心眼,瞧着也挺乖的……”

“他还年轻,”谢平川的母亲打断道,“等他长大,眼界就开阔了。”

谢平川的父亲话中有话:“儿子和我说过,他上完学就想回国。”

他顿了顿,才接着说:“让儿子按照自己的兴趣来吧,他已经长大了。”

这句话没得到妻子的赞同。

她平躺一阵以后,转移话题道:“我和你说过吗,上个礼拜在苏州街,我开车路过的时候,看到了徐白她爸,还有一个……”

“一个”之后她说了什么,谢平川的父亲没有听清。

于是他开口询问:“怎么了,你看到谁了?”

谢平川的母亲揭开面膜,转身去洗手间敷脸,她只落下了一句话:“没什么,别人的家务事,我们最好别管。”

谢平川的父亲没再追问。

隔了几日的傍晚,谢平川就像往常一样,和徐白一起回到家门。自从过了立春时节,草木接连抽穗拔苗,院子里又有了浅翠新绿,徐白家的猫咪就蹲在花盆边,伸直一双猫爪向它的主人撒娇。

徐白却没有注意这只猫。

徐白道:“今天晚上我爸妈不在家,可我忘记去超市买吃的了。”

厨房的冰箱抽屉空空如也,她早上出门前就发现了这一点,原本打算放学的时候去趟超市,但是在回家的路上,她就顾着和谢平川说话,别的事情都没想起来。

谢平川正要和她告别,听见她的这一句话,他立刻提议道:“走吧,去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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