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神初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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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一片乳白没有人声, 甄文君觉得这浓雾之中她看不见的地方有什么东西正紧盯着自己一举一动。

耳边是浓雾吹来时的呼呼风声, 心衣已经被冷汗沁透。尽管她知道一切蹊跷之事皆是有人装神弄鬼,可此刻她孤身一人腹背空虚。灵璧和朱毛三都是有武艺在身的厉害角色,却眨眼间消失了, 与那四千马车一样仿佛被浓雾吞噬了。

谁能有这本事又是怎么做到的?

莫非真是……

甄文君心中难免有些生气和害怕,她一手紧拽着缰绳, 一手将匕首握在手里,金蝉刀也夹紧, 若是有人突然冲出来袭击她, 她定会狠狠给上一刀。

火把在方才的混乱中不知道遗落在了何处,甄文君在浓雾里转了许久,找不到人马也看不到火把, 无法在这浓雾之中辨清方向。不知道在山谷内走出了多远或是一直在原地打转, 她喊灵璧的名字喊到嗓子沙哑无法再开口,依旧没有任何人回应她。眼看天色渐暗, 云中飞雪竟自己识得了路, 走出了迷雾。

甄文君又累又沮丧,她决定还是先回去再从长计议。

王进见甄文君自己一人回来,叹了一声:“果然!果然啊!我就知道是这个结果!小娘子还是算了吧,别再去徒添人命了。这二十万两的银子我已经还给了你,十万车的粮食我也只能认栽。”

甄文君黑着一张脸, 手臂往下一砸,匕首“嗡”地一声立在了桌子上,吓得王进大气不敢喘。

甄文君眼露凶光问道他:“你与那狂生可有过节?”

王进忙摇头道:“别说过节了, 我见都从未见过。”

甄文君眉峰一挑:“从未见过?小小沓将竟有你未见过之人?看来他来此地时间不长。既然你与他素不相识,那他为何与你过不去要夺你粮车?”

“老奴真的不知啊,况且那偷粮夺车说不定真的是妖怪!小小儒生哪有这本事!”

甄文君根本不信他那套,还是围绕着狂生询问:“你再跟我说说,那狂生长得什么模样,年龄几何?什么口音?”

“那狂生瞧着最少也有二十八九的年纪,身材颀长胡须稀少,穿得也破破烂烂的,其貌不扬。口音老奴我听着不是本地人,甚至不是南崖那边儿的口音,似是大聿北方人。”

“哦?他当时是如何与你说的?一字不落的再跟我说一遍。”

王进又将那日之事仔仔细细地重新说了一遍,甄文君听后眉头稍有舒展:“他道‘红羊劫年祸乱不断’,可此地风调雨顺哪里来的灾祸?他说的是大聿,应该是大聿人无疑。这样,我心中已有了眉目,你给我二十个人,我要再探双乳山。”

王进听她还要再去,赶紧劝说:“小娘子可不敢再进山了,若是真的惊扰了山神姑戗族的人可是不会放过小娘子的。况且连朱毛三那样凶神恶煞之人都没能回来,就是再多的人进去只怕也是徒伤性命啊。”

甄文君反问他:“我且问你,那日你们可有人是死于那妖怪之手的?”

王进想了想摇头道:“那倒没有,死了的几个人都是慌乱中摔下山崖而死的。”

“若是妖怪怎会放着你这脑满肠肥的荤腥不食,反倒改吃素了?分明就是那狂生借着天时地利作怪,他的目的不在你的粮食更不在人命,而是另有它谋。所以朱毛三和我的随从们都还活着,只是不知被此人用什么方法将人弄去了哪里。”

还有一点甄文君没想明白的,便是雾中黑影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会袭击人?

王进怪道:“你是说他目的不在那些粮食?那此人意欲何为?”

甄文君没回答他的问题:“你可有在城里找过那狂生?”

“一直都在找但没有线索,小娘子或许说得对,那狂生应该是刚来沓将没多久,所以没什么人见过他。”

“你派人去衙门里给我查一下,近半年南渡三十岁左右的大聿男子现在都住在什么地方。”

王进有点犯难:“这可不少啊。”

“我再给你提供一个条件,立即能够筛掉一大半的人。”

“哦?什么条件?”

听完甄文君的话,王进似乎在渺渺的大海上忽然发现了一座孤岛,有了一丝希望。他郑重地跟甄文君说:“小娘子,你不是要五万车粮食吗?若是我那十万车能够追回,钱你拿着,五万车算我送你的,如何?”

甄文君双眼一亮:“一言为定!”

筛查出了七个男子,甄文君挨家挨户上门拜访。

这几户家主出门赚银子去了,一去十天半个月的非常正常。这些人家都不富裕,家主都是寒门儒生在大聿官场不得志,想到宿渡这边寻些营生再碰碰运气。

现在的问题便是如何从极其相似的七户人家中找到她的想要找的那户人。

甄文君每户都聊了半天,感觉大聿中年失意男子的处境都相差无几,何况本人不在只能与其妻小聊天,很难找到决定性证据,却在走出一户人家之时听见了一阵熟悉的声音。

啪啪啪。

甄文君后脑勺像被针扎了似的,立即停步回头看去。

“小娘子还有什么事吗?”这户的妇人被小郎君搀着站在门口照明的火把之下,见那小娘子又折返,对着她家鸟笼依依不舍。

“姐姐,日子过得这么苦为何不杀鸟好好吃上一顿?”甄文君开玩笑似的说。

“万万使不得。我家郎君最是懂鸟爱鸟,日子过得再苦也从未动过杀鸟啖肉的念头啊。”

甄文君弹了弹鸟笼,豁然开朗,回头对那妇人说了一番话,那妇人激动担忧道:“真的吗?这……这该如何是好!”

“姐姐可愿意随我走一趟?”甄文君道,“为了大聿灾民有粮可吃,只能辛苦姐姐了。”

小郎君看着阿母劝道:“阿父常说读书之人该心系百姓胸怀天下,如今大聿荒年百姓受苦,赈灾之粮却不见踪影,阿母若是能帮上忙还请以苍生为重。”

甄文君见这小郎君不过十来岁的年纪口齿稚嫩,说出的话却是有头有尾,显然是受家庭影响,看得出来他阿父确实是个读书之人,且是位心怀抱负的读书人。

可惜,走错了路。

“好吧。”妇人答应了,“我便随你去吧。”

甄文君回去找了王进,说谁愿意随她再次入山就给白银一百两,让他帮忙找十个人去。

一百两是普通农人两年的收入,重赏之下神鬼之惧也都抛于脑后,十个人很快就征集了。朱毛三失踪,他几位跟随多年的部下都憋着一口气想要再去山窝里探查。这些兵痞胆子忒大,号称遇神杀神遇鬼斩鬼。

甄文君很快找了三十多人打算再次往双乳山上去,不过一听她的打算所有人都大大不解。

“为何要晚上才去?若是有鬼,子夜时分正是阴气最盛之时,它们可更厉害。白天时候去都差点儿全折在里面,夜里去是想都送命么?”朱毛三一谋士不赞同,甄文君让收了一百两银子的当地人说话。

“官爷有所不知,山上常年大雾且这几日正值雷雨季,暴雨之后更甚,只有子夜时分雾能薄一些。”

甄文君坚定不移:“就夜间出发,争取在子夜时分抵达山窝!”她从王进那儿借了件毛裘大衣递进身后的马车内,“夜间山里寒冷,姐姐和小郎君且披着这大衣别被冻着。”

小郎君爽朗地道了谢,妇人赞道:“小娘子当真秀慧温柔。”

甄文君被她这么一夸心里荡了一荡,秀慧温柔?仔细想想她还真是分外惦记着体弱之人,或许是因为伺候惯了卫庭煦,竟落下温柔细心的习惯。

一行人再度进山,云中飞雪一进雾中便开始狂躁难安,甄文君好不容易才将它控制住,抚摸着它粗壮的脖子,努力想要消除它的紧张感。

火把噼啪地响着,油脂燃尽之后甄文君让人再添一些,务必让火把旺盛燃烧。随从中征来的一人乃是第一次随王进送米之人,他记得那回大雾起,一点火把黑影就出现了,而且只对举火把之人紧追不舍。他建议还是别点火了,那些都是靠吞噬火焰为生的山妖,受了山神之力守护双乳山,一旦点火他们马上就会被山妖发现的。

有些人陆续附和着,被甄文君一声大喝打破:

“不!火把不许灭!我今天就让大家看看所谓山妖山怪的都是何物!”她将火把高举,挥向前方,“走!大家都跟着我走!”

她底气十足的朗朗呐喊在山谷中回荡,三十多位壮汉被她鼓动,一路唱着歌跟了上去。

就快要进入到山腹之中时,唱着歌的人群声音变得越来越干涩。虽互相鼓气,毕竟心中多少还是有些忐忑。

甄文君紧紧地盯着前方,不断挥舞着火把似乎在吸引什么事物。

啪啪啪。

啪啪啪啪……

浓雾之中黑影再显,锋利的爪牙随着急速逼近的怪声几乎在一瞬间扑到甄文君的脸上。甄文君也没想到黑影竟会来得这般快,抬手遮挡都来不及,只觉眉上一阵剧痛,身体失去平衡就要摔下马去。云中飞雪反应极快,顺着甄文君下坠的角度调整高低,竟将她捞了回来。

黑影袭击极为准确迅猛,甄文君身后之人只看见巨大的影子从他们头顶呼啸而过,地下洒出一道血迹,便有人大喊:“小娘子被杀啦!”

一有人乱众人皆乱,甄文君咬牙抓着马鞍腿下一蹬重新上马,用力拍了拍云中飞雪的脸颊:“好孩子!”她高举火把转身大叫:

“你们好好看清楚,这可是什么值得害怕之物?何来妖魔何来怨鬼!这只是一群趋光之鸟!”

数人被刮倒在地手里火把脱离,滚到了一旁。黑影掠过他们头顶直奔火把而去,在火焰上方盘旋。因子夜雾薄,依稀能够看见黑影模样,尖嘴长翅浑身黝黑,果真是大鸟无疑。

甄文君走访之时见到那笼中黑鸟只往门前火把的方向飞,便给了她启发――为何黑影能够追着人跑,其实它们追的不是人,而是本能地在追逐火焰。

“竟然是鸟!”看清了黑影为何物,众人恼火,抽出刀和棍子就想揪起那些鸟来一顿揍。

“莫伤它们,它们也是受人指使。”甄文君表情一肃,对着浓雾深处喊道,“步阶,你造谣惑众害人性命!还不速速出来!莫非要我将你妻小血祭才肯露面?!”

甄文君刚过变声期,相比于幼年时期洪亮不少,这一喝底气十足侃然正色。

见没人回应,她让人把步阶妻小从马车上接了下来,交替着“郎君”“阿父”地唤了几声,雾中才慢慢走出一个人来。

此人身长面黄,头发凌乱,手中握着一根长长的竹竿,竹竿顶端似乎有个弯曲的钩子,脸上似笑非笑表情复杂。

在离甄文君还有二十多步时步阶停了下来,冷言道:“我曾立誓,谁能解我迷局我便终身效力于他,只盼得遇身怀抱负的明公。没想到不过三个月便被破解,破局之人竟是个小娘子。”

甄文君道:“步阶,你苦研经学韦编三绝,因出身寒门而未能入仕,在大聿各大贵族中献计想要做一名谋士。可惜走遍几大州郡都未能找到欣赏你之人。你听说沓将王家大举种植水稻想要进贡天子时,你便想了这馊主意,利用山神之说布下迷局,抢走粮车藏进山谷之内,想要借此展示你的价值。可惜说到底只不过是些装神弄鬼一戳就穿的雕虫小技罢了!我的同伴现在身在何处!你如果不将他们交出来,别怪我们不客气!”

面对甄文君的威胁,步阶毫不动容,依旧站在原地道:“你的同伴和四千豪车都在我身后山谷内,你们自行去找便是。”

随从们确定没有妖怪只是人在作怪,便不再害怕,作势要上前去教训一番这目中无人的狗鼠之辈。随从们大踏步向前,步阶神色淡然一动未动,似乎就在等着他们送上门来。

甄文君忽然想到最后一点没能想通的诡异,立即制止大家别上前去。

“大家切莫再往前走,前方正是陷阱!”她指着步阶手里的竹竿道,“那定是他挑勾陷阱布盖的工具,瞧此竹竿的长度可推断此陷阱甚大,能够同时吞下十多个人!灵璧和朱毛三等人正是跌进那陷阱之中昏迷不醒才失去下落!”

众人止步,步阶哈哈大笑,抱起一块大石往身前砸去。被大石砸中之处立即塌陷,出现一个巨型土坑。土坑并不高,大致一人高而已,摔下去顶多崴伤脚,倒不至于昏迷。

甄文君将火把挥向坑内,只见其中布满荆棘,荆棘不过指甲盖长,害不了人命,但掉下去必定会被其所伤。

步阶道:“我在荆棘之上涂了麻药,一旦被其刺伤便会瞬间全身麻痹,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我用竹竿将一旁的木板一勾,重新盖上之时仿若平地,若不是刻意去查极难发现。”

甄文君接着他的话道:“那日朱毛三先是落入陷阱,灵璧等人冲进迷雾便一块儿掉了进去,你趁人之危将她们全部虏走,我回来时你已经将他们带走了。”

步阶笑着承认:“不错,我利用马车将他们逐一吊起后丢于车后,与王家马车一样,带回了山窝里。”

“可你又是如何做到独自一人在浓雾密布的山道上同时驱赶四千马车的?

步阶丝毫不保留,句句都在显示自己的能力,听到她这样问正是问到最乐意解答之处,得意大笑之后说:“区区四千车有何难?在下御马之术放眼整个大聿无人能与我比肩!”

甄文君火把一舞,怒指向他脸庞:“你仗着博学多才蛊惑人心玩弄他人,却不知妻子已然病入膏肓!即便有再多才能却连自己妻子之命也救不得!步阶,说到底你之是个一叶障目的愚夫!”

甄文君前半句不遗余力地夸赞步阶,让他十分受用,后半段话锋一转竟抖出天大的秘密,让步阶陡然变色,立即望向妻子。只见火光之中妻子黄干黑瘦病骨支离,两月前他离家之时就听她咳嗽不断,当时他正因满心抱负不得伸展,苦思冥想设局并没有将妻子的异状放在心上。如今甄文君这一提再去看妻子,分明是重病之态!

步阶质问甄文君:“我妻子患病你是如何得知?”

“我学过些医术皮毛,你妻子之疾但凡懂些医理常识者一看便知。”

“细君!你当真得了重病?”

“郎君,我不碍事。若非听小娘子说,我真不知你竟闯下这弥天大祸!你,你真是……咳咳咳咳咳……”妇人一着急咳了起来。

“细君,我……我真是荒唐!”步阶哀叹了半晌不知该说什么才是,眼里不可一世的锋芒变成了一片愁苦。

甄文君去过他家,这一对清贫夫妇连一只鸟都舍不得宰杀,却心怀大志郁郁不得。如今妻子身患重疾何来的钱医治?步阶所愁正是此事。

就在步阶抱着妻儿不知如何是好时,甄文君丢给他一个满当当的布袋。

“这是两百两,拿去治你妻子的病吧。带我去找我的伙伴和王家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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