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又委屈上了?不知情的见了还以为朕欺负人。”纪焕手指冰凉, 在她眼尾处轻描,陈鸾登时被这温度给唤醒了神智,她登时笑着摇头, 小声道:“就是有些乏了,往常这个时辰眼皮子都要睁不开了。”
纪焕轻啧了声, 眼皮子朝上掀了掀, 威严顿显,声音低沉:“怀了孩子后, 连说话都不老实了?”
自从那回陈鸾从纪锦绣手上死里逃生之后, 两人心意相通,好得蜜里调油,男人哄她逗她,全然没有帝王的架子和脾气。陈鸾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可她从来没有这般清晰地意识到过,今时今日他给的耐心与柔情,将来也会给别的女子。
她嘴唇往下压了压, 用力眨掉眼里的泪光, 道:“没有不老实。”
“既然皇上心中已有了人选, 那臣妾就拿笔将这几人都圈起来,明日留用。只是这几人的位份, 臣妾有些拿捏不准。”
小姑娘眼底黯色遮都遮不住,仍强撑着精神将那名册翻开,葱白的手指头点在最上面的那个名上,道:“林尚书家的嫡三姑娘, 聪慧过人,相貌才情皆是一等一,按理位份该在贵嫔之上,皇上觉得该如何安排?”
笔尖轻轻划过纸张,留下三四个黑色的圆圈,陈鸾咬着下唇敛了心神提笔,在给林三姑娘的名字画了圈之后顿了顿。纪焕从身后环着她的腰身,极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惊起半身酥麻,“这几人的位份朕早就想好了,不必为她们费心。”
“那……”
陈鸾还没来得及发问,手中的笔便被男人抽走,轻轻一掷便落到笔架边,划出一道深深的墨迹。
男人复又从身后环了她的身子,在她耳畔轻描淡写地道:“不用纸笔,我说一遍,鸾鸾记着便是。”
身子有片刻的僵硬,陈鸾闭了闭眼,有些自暴自弃地胡乱点了点头,哑着声儿道:“皇上说罢,臣妾定然记着。”
苏嬷嬷说得没错,这还只是头一遭,这都经受不住的话,往后的日子还那样长,她该如何面对?
既然做不成唯一,便退而求其次,做让他记得最久,真正放在心上疼的那个。
她比其他人更占优势。
纪焕伸出食指,在林妙那个名字旁点了两下,“工部尚书的嫡女,才情出众,我记得她曾与鸾鸾并称京都双珠?”
“皇上这是听了谁的传言?京都双珠自当是婵儿与佳佳,无论身世还是才情美貌,林妙都稍逊一筹。”陈鸾实话实说。
纪焕闻言只是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缓声道:“啧,那就给个恩典,赐婚给远郡王,一个郡王妃,也不算委屈了林家。”
陈鸾讶异,猛的抬头,却撞上了男人坚硬的下颚,如同撞上了铜墙铁壁一样,疼得她立刻捂着头蹲下了身子,低低小小地惊叫了一声。
一股酸意直冲鼻尖,她险些直接落泪,好歹忍住了。
纪焕皱眉将小小的人儿拉起来,“撞哪儿了?”
陈鸾摇头,一双杏眸里蕴着两汪涟涟泪水,小巧的鼻头变红,她楞楞地摇摇头,旋即将脑袋闷到男人胸膛处,瓮声瓮气地问:“为何是郡王妃?”
纪焕将人揪出来,小姑娘额上红了些,其他倒没有什么一样,他边皱着眉边揉了揉她的额心,动作是极温柔的,声音却有些不悦:“不然还能是什么?真让她做朕的妃嫔?”
“嘴巴都撅到天上去了,鸾鸾能真乐意那般安排?”
陈鸾登时不吭声了,她必然是不乐意的。
乐意的话也不会郁闷那么多日了。
纪焕揉揉她的发顶,道:“宗氏和京都其他世家里还有许多优秀子弟尚未婚配,明日朕将你怀了孩子的喜讯传扬出去,皇家有喜,朕心里高兴,赐婚圣旨下来,那些老家伙虽会有意见,但也并没有什么办法。”
他登基已有大半年,超纲拢正,天下太平,大权在握,昌帝虽然在有些事上不足,可也确实将一个成型的盛世交到了他的手里,只待他励精图治数载,便可稳稳压住其他两国。
他并不是一具任朝臣摆布的傀儡,他的话即是无上的圣旨。
陈鸾哑然,神情复杂,好半晌没有出声,一张脸皱成了包子。
“皇上……”陈鸾揪着他袖袍一角,仰着头望着他坚毅的下颚,心就像是被一柄小锤子敲开了一个口,里头涌出来酣甜的蜜,一边又觉着自个这段时间来小心翼翼的试探傻愣愣的多此一举。
她的那些小心思肯定瞒不过他。
纪焕猜都能猜到这小活宝此刻心里在想些什么,他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脸上才长出来的嫩肉,笑意温和:“白给的承诺都不接着,还张罗着替朕相看妃嫔?真讲人弄进来了就凭你那脑袋,还不知够不够人家算计。”
陈鸾憋了会,时不时偷瞥他一眼,认错得十分干脆,“我以为只是你那夜心情好,说些话哄我的。”她咽了咽唾沫,侧首现出一个舒心的笑来,“是我多想了。”
纪焕瞧着她那张长了些肉的小脸,到底无奈。
若是旁人得了君王那等承诺,不知该开心成什么样子,她倒好,全只当他是在开玩笑了。
“鸾鸾。”纪焕正色,“你先为我明媒正娶的妻,再为这大燕之后,若这两者身份发生冲突让你左右为难的时候,我希望你能顺从自己的心愿行事。”
“娶你,本就不是为让你受委屈苦楚的。”
不然这至高的皇后之位也全然成了笑话。
男人的声音并不大,融在夜色和凉风里,像是沁入了粗粝的沙,吹得陈鸾眼角一阵接一阵发酸。
自从怀孕过后,她的眼泪水仿佛流不尽一样。稀疏平常的几句话,或喜的或悲的,都能勾起她的情绪,有时只是一段话本中的事儿,她看了也要暗自垂泪,一直到月上正空也睡不下,真真叫一个多愁善感。
她这会却没有掉金豆豆,只是泪眼汪汪地埋首在男人月牙色长袍里,带着些细碎的哭声糯糯地应:“嗯,这回真记下了。”
纪焕将人抱到内殿的床榻上,亲自伺候着给人散了发,那根玉簪子在男人的手指上转了几圈,他目光落在轻纱薄衣下那具曼妙的身子上,目光一点点幽暗下去,喉结上下滚动几圈。
他已经快成寺庙里的和尚了。
纪焕的视线转到小姑娘迷迷瞪瞪的脸上,而后一路向下,顿上那一马平川的小腹上,闭了闭眼将那团出自本能的火焰熄下去。
陈鸾解决了心事,困意也跟着一点点不受控制爬上来,她如同黏人的糖块,巴巴地抱着男人的腰身也不撒手。
就在纪焕闭眼后不久,小姑娘支起身子爬了起来,接着一片绵软蜻蜓点水一样点在他的额心,轻声细语地保证:“我会对你好的。”
男人的态度无疑是最好的良药,她不再惶惑,不再疑虑,像是穿上了最坚硬的盔甲,一路与他携手,全无后顾之忧。
小姑娘又轻手轻脚地躺了回去,蜷缩成小小一团挤在他怀里,再过了一小会,她的呼吸均匀,身子也松了下来。
黑暗中,男人勾了勾唇,寻了她没骨头一样的小指勾着也跟着闭了眼。
他知道她前世经历过什么,他是这世上最能与她感同身受之人。
正是因为那些经历,从前那个无畏无惧的陈鸾被磋磨成了小心翼翼的性子,她瞻前顾后,步步小心,因为怕前世结局再演。
因而他最爱她耍小性子,鲜活又机灵的模样,因为这有这个时候他才能暂时窥见几年前的那个小姑娘的影子。纯粹干净,不知天高地厚。那时候他虽处于微末,可有她在身侧没心没肺的笑,也是岁月静好。
他曾将人弄丢了,如今他想再找回来,为此穷极半生,山水流长。
就像袁远那日发狠所说,这天下普通男子都能给的东西,他有何给不起的?
十月二五日早,明亮和暖的太阳纵身一跃到了天边,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但早晨仍是冷的,陈鸾从温暖的被褥里睁开眼,看了看天色又一头躺了回去。
葡萄很无奈,自家主子嗜睡越发严重了,奈何皇上纵着,平素里也就算了,可今日这样的大日子,皇后必得亲自当场。
总不好让一众秀女在太阳底下晒着,误了选秀的时辰。
于是只好轻手轻脚地上前挂起床幔,温声劝:“娘娘快些起吧,等会子更衣梳妆还需要一些时间,快来不及了。”
陈鸾这回倒是配合得很,心情显而易见十分好,还挑了最爱的羊脂玉手镯戴着,倒是叫苏嬷嬷忧心忡忡,一肚子开导的话都烂在了肚子里。
这位是如何想通开窍的?
日上三竿,陈鸾乘步辇到了储秀宫,因是京都小选,入宫的秀女自然比不得大选时人多,因而三位一行,依次进殿。
纪焕还没有来,陈鸾便已连着略过了三四组,没有一人留了牌子,连话都没说一句。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一会后,众人看她的眼光都变了。
民间都传皇后善妒,后宫到现在都只有她一人,此次小选就是为了打破陈家女后宫独大的局势。可这小半个时辰下来,略过的人足足小十几个,她竟连话都没问一句,这是什么意思?
后边那些暗含希望的秀女面色登时有些不好看了。
皇上怎么还不来?
就连苏嬷嬷也没眼看下去,在陈鸾又一次掀开茶盖清抿的时候溜到她身后,目不斜视地小声道:“娘娘,这人都过去了小半,该选几个了。”
您做做样子也行啊。
陈鸾抬眸,才要说话,就听见尖利的唱报声,越走越近的明黄衣角在阳光下冷色退散,最终在她身侧站定。
陈鸾敛目勾唇,跟着众人一起下拜:“皇上金安。”
众目睽睽之下,她仅仅行了半礼就叫男人亲自扶了起来,“都起来吧。”
那些秀女这才起身,纷纷拿眼偷偷去瞥高坐上俊朗异常的男人,只一眼,心就砰砰跳个不停。
这样的男人,谁不爱呢?
纪焕随意往下瞥了一眼,便又漫不经心地瞥过眼,落在小姑娘的脸上,眼神温和了些,他低声问:“高兴了?”
陈鸾勾唇笑,半点儿不避讳地点头颔首,声儿也压得极低:“高兴。”
纪焕眉头一挑,嘴角弧度也跟着大了些。
这两位旁若无人地私语,将下头娇滴滴的贵女小姐们晾了好一会儿,胡元于是假咳了声,凑上去道:“万岁爷,娘娘,选秀是否继续?”
纪焕点头,下一组进的身份都不低,他随意点了其中一位,再加上后来的林家,舒家,阮家三位贵女,大半天下来,留了牌子的竟才将将十个。
那几家还没来得及欢天喜地好生庆祝一番,就得到了消息,自家女儿要进的根本不是皇宫,这场选秀根本就是一场闹剧。
皇帝亲自赐婚,圣旨连下十道,在外人看来这赐婚对象都是些显贵人物,虽然是皇室宗族子弟,没有实权,但也算身份显赫,女方并不委屈。
但那些将嫡女送进宫的高门贵族心里皆憋着一口气,宅子里闹腾得不像话。
在这京都没有实权,便只是个空壳,名头好听些罢了。
皇帝实打实摆了所有人一道。
圣旨一下,这就不是商量,而是命令!
他们这把老骨头,难不成真要在金銮殿的门口跪个三天三夜不起,逼着皇帝收回颁出去的十张圣旨吗?
皇帝的威严脸面往哪放?那些被指婚的天潢贵胄难道能眼睁睁看着这样的事发生?
这是在羞辱谁呢?
于是便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默默无声地接了那份圣旨,接了不说,还得好生供着。
第二日早朝时,群臣激愤,是一难得的热闹场面。
激愤归激愤,一时之间,再没有那个臣子再提选秀的建议。
皇后有孕的消息不胫而走,再是早已辞官归隐的苏祁又回了朝堂,且一来就官复原职,连着两个苏家子都进了官场,虽担任的官职无关紧要,但也足够叫人眼皮一跳。
这无不在传递一个讯息。
皇帝要为了皇后,重用苏家。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陈皇后肚子里那个孩子出生,只要是个男孩,太子之位多半是没得跑了。
这么个陈家女,可真是好命。
在这样的气氛里,司马家最安静,司马南对新女婿十分满意,好一段时间上朝时都红光满面,明里暗里帮着皇帝解决了好几个岔子。
这是在为曾经的事示好赔礼呢。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全是甜了,信我!女鹅这回是真开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