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畿一夜大雨。
天亮的时候,雨才渐渐止歇。剔透的水珠从鲜绿叶片上滴落,焦渴燥热的大地被安抚了,沙尘无踪,寰宇润泽。困扰华北地区长达半年的干旱虽没有彻底解决,却也得到了很大缓解。
惊喜交加的镇民一早赶到龙王庙,便见建筑似被大火灼烧后又被大水冲毁,庭院里积存的大片水洼里居然还有海生鱼虾在扑腾。
龙王镇瞬间沸腾了。
伴随着铿锵锣鼓,‘龙王显灵’的新闻瞬间传遍周围四城八镇。镇民按照古法宰了牛、猪、羊各一口,安抚这位被侮辱而发威的雨神。镇长甚至当场焚香拜祝,承诺马上申请款项修复龙王的庙宇。
“雨水中有鱼虾其实很正常的,苏轼有诗云:龙卷鱼虾并雨落,人随鸡犬上墙眠。从海上刮来的龙卷风会携带质量轻的海产,还有不少天上下青蛙的记录呢……”
无声无息的,江珧用包荡了一下图南,毫不客气打断他对围观群众的‘科普教育’。
“节目做完就走吧,别再坑人了。”江珧冷冷地斜了他一眼。文骏驰一早就把行李跟摄影装备安置在后备箱,吴佳和言言已经各就各位了。
“是是是。”图南两手空空,笑眯眯开门坐进驾驶位。江珧左右看了一圈,没见到梁厚的影子。
“梁叔呢?”
图南发动车子:“他老家就在附近,顺便回家看看,不跟我们一起回去了。”
此言一出,江珧顿生疑窦。
昨夜发生的事件尚历历在目,而往日里被忽视的一些小细节也渐渐浮现出来。
比如夔是素食的妖魔,而梁厚向来吃素。
再比如,昨夜走廊里那串诡异的湿脚印……
江珧抖了一下,它们通往的方向,正是摄影师梁厚和剧务文骏驰的房间!
商务车行驶在归京的路上,昏黄色的沙尘被大雨洗净,空气显得干净许多,但随着太阳升高,雨水蒸腾不休,初夏特有的潮热也越来越厉害。
江珧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图南,他依然挂着毫无忧虑的嬉笑面容。
这家伙到底是什么生物呢?按照他自己的说法,神灵依靠信仰存活,妖魔却需要食物。两千八没吃饱,到了现代还依然活蹦乱跳的家伙,应该算作妖魔一类吧?
至于品种……江珧暗想,这样桃花泛滥成灾的气质,倘若不是亲眼见到他召雨控水,肯定要猜到狐狸精之类的东西。
江珧不由自主联想到他身上那股特有的海风气味,以及昨夜带着鱼虾的暴雨。
海洋生物吗?那吴佳言言她们呢……
“为什么那么多年都没找到皮,我们一做节目,夔就显身了?”江珧再次试探,“刑天那次也是,怎么不早不晚,偏偏今年采石炸出了脑袋?”
图南笑而不语,过了片刻车子正好路过一组傻乎乎的福娃雕塑,他看着窗外揶揄道:“或许因为今年来了幸运吉祥物般的女主持?”
“你才吉祥物呢!你带个鱼头就是福娃贝贝!”江珧气得伸手掐他。
图南笑嘻嘻的扭着躲她:“我可比贝贝可爱一百万倍,有机会咱们无障碍近距离赤诚相见,包管萌杀春心成寸!”
开到北京核心区,时间已快到正午,图南热情邀请江珧一起吃午饭,被她毫不客气的当面拒绝了。图南也不恼,把车停到小区门口,看着她拎包跳下车。
走到楼下,江珧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厨房,见窗户半敞,隐约有水汽冒出来。心想每次都是卓九尹做饭,今天不如买些现成的菜回去,也显得有点合租的诚意。于是转到小区里的熟食店,要了份腊味双拼和一斤酱牛肉,又点了几个泡椒凤爪凉拌豆皮之类的凉菜打包。
熟食店里卖卤味的是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儿,也不知道是店主儿子还是雇佣来的童工,长得眉清目秀,却鲜少说话,只知道低头干活,收钱找钱也不说一声谢谢惠顾。
轮到江珧的时候,他的目光才从砧板上抬起来,望了她一眼,低声说:“姐姐最近都不来了。”
江珧尴尬地笑了笑:“天热,工作也忙。”家里有了卓九那位全能大厨,她以前爱吃外卖的习惯全都改了,常常光顾的小店也很少过来。
少年又垂下头去,不知道想些什么。他偷偷瞥了店主一眼,悄声道:“牛肉是昨天卖剩下的,要是自己吃,你就要鸭头吧。”
江珧一愣,点头同意了。心道才这么点年纪,辍学出来做工,不知道家里有什么难处。付款的时候,不免对这一身旧衣的少年多看了两眼。
正午天气暑热,拎着行李和一堆熟菜爬上九楼,江珧出了一身薄汗,站在门口喘了一会儿才掏钥匙开门。走进客厅,她立刻呆住了。
只见阳台上几根圆钢横竖焊接在一起,卓九尹带着护目镜单手吊在阳台外面,嗡嗡嗡正用个什么武器往外墙上钻孔。他穿着跨栏背心,卡其色工装裤,炎炎烈日暴晒在麦色的皮肤上,散发出金铜色的光辉。
江珧不敢吱声也不敢动,卓九整个身体都吊在九楼外,根本没看见有保护绳存在。好在他很快就发现有人进门,肩膀用力把自己拉进阳台,轻轻跳下来。走进客厅,卓九一脸的汗水,背心都湿透了。
“你……你这是干什么呢?”江珧呆呆地问。
卓九热得连话都说不出了,抬手把空调降到16摄氏度,冲进卫生间哗哗用冷水洗。接着水也不擦,凑到那台凶猛运作的柜机前,两条结实的臂膀搭在上面,让白色寒气从头顶直吹下去。
“嗳,你这样要感冒头疼的。”江珧好心提醒了一句,卓九仍背对着她猛吹冷气,没一点听劝的意思。
“房、房东……”他小声咕哝了一句,背脊随着喘息起伏着,水混着汗从后颈滚滚而落,划过分明的肌理。
整天宅在家里赶图纸的理科精英,竟然有这副健壮颀长的身板,真是让人吃了一惊。
“什么?”江珧脸颊涨涨的发热,当场跑神,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房东不同意……”卓九抬手抹抹脸,又喘了一会儿,才勉强从酷热中恢复了说话的功能:“……不同意封阳台,只能先装个简易的防护栏凑合一下。你吃饭了吗?砂锅有绿豆老鸭汤,差不多放凉了。”
江珧心里立时五味陈杂,感动的快泪奔了。卓九个子那么高,晒衣服根本不用踩板凳,这防护栏的用途,自然不是给他自己做的。
这、这算是示好吗?
作为一个二十出头身心健康的女青年,江珧的小心脏一时间扑扑扑跳得欢快。
卓九却没什么特殊表情,收了汗换上衣服,他把超市赠送的太太乐鸡精围裙系在腰间,淡淡问道:
“赶着焊护栏还没炒菜,想吃什么?”
“你赶紧歇歇吧,我今天带了菜……”
江珧见过这条明黄色的围裙已经好多次了,今天却不知怎么,又一次可耻的脸红了。赶紧低头放下行李,把熟食搁在茶几上,一盒盒掏出来打开。
“这家的泡椒凤爪做得还挺辣,其他都是卤味。”
摆着摆着,她只觉得屋里奇怪的沉默下来,抬头一瞧,只见卓九尹脸黑黑的,站定了瞪她。
“我做得饭你不爱吃?”
“哎?怎么会?就是觉得天热,每次都是你下厨……怪不好意思的。”江珧暗自纳罕,怕热的人夏天进厨房很痛苦的,买东西回来一起吃也有错吗?
卓大建筑师一贯面瘫的表情风云变色,沉着脸一字一顿道:“你既然已经委托了我,回家就该吃我做得饭。”
说罢把江珧扔在客厅,转身走进厨房开火炒菜。
卓九对她从外面买熟食的行为似乎很不高兴,闪着寒光的双立人在砧板上咚咚咚敲的分外不满。他刻意显露技术,焖炒炖煮蒸弄了一大桌,把江珧买来的餐盒外卖衬托的无比寒酸。吃饭时也冷冷地不发一言,搞得江珧好生愧疚,像做了什么非常对不起他的事一般。
看来跟卓大建筑师合租,这路边的野花……不是,路边的小吃,以后是不能睬了……
做饭的人如此卖力,吃饭的人再不捧场就太不识抬举了,江珧彻底放弃了今天的减肥计划,超水平发挥,添了一次米、一次汤,如此卓九才面色稍霁,破例批准她帮忙收拾碗盘。
吃了那么多,全身血液都往胃部流动,午后昏沉沉的疲倦涌上来,江珧满意的叹了口气,打开电视,准备看一会儿消化消化再去睡午觉。
透过客厅的透明玻璃,阳台上横平竖直的简易护栏看着那么顺眼……
阳台……
空空如也……
朦朦胧胧的,潜意识里似乎有什么不太对劲的地方,江珧想了又想,嘴巴慢慢张开,从沙发上蹦了起来。
外面晒得衣服!
出发前还湿漉漉的,想着两天正好干透就没有收起来,卓九腾空阳台安装护栏,那她的……她的那一堆内衣内裤都到哪里去了!!!
江珧抓狂的从阳台到客厅转了几圈,一无所获。
卓九刷完碗从厨房里出来,看她闷声寻找的样子,转身走进自己房间,拿着一摞东西出来,神色木然的放在她手里:
“昨天夜里下暴雨,不收就淋湿了。”
江珧瞬间五雷轰顶,呆若木鸡。
这叠质感柔软色泽粉嫩的东西,正是她走前晒的衣物,每一件都工工整整烫平叠成豆腐块状,从下而上:连衣裙、小吊带、内裤,最上面……是两件黛安芬!!!
卓九向来有烫衣服的习惯,此时面瘫脸上看不见半点遐思和羞涩,淡定的像是递给她合租协议。
“那么,我去洗澡了。”他利索的转身离去。
江珧头重脚轻,恍恍惚惚望了阳台一眼,只觉那护栏实在碍事,晚那么半天装上,这会儿她就可以从容跳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