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恒听完之后, 却是立刻就站起身来,谨慎地在门外看了一圈,见到外头没人, 这才松了口气。
宋师竹反应过来,眨巴眨巴眼睛道:“外头没人。”
“还是要谨慎一些。”封恒道,有些气恼地看着她。她出口的那些都是要命的话, 要是有人听到了,得多出多少折腾事。
宋师竹也察觉到自己方才那番话的不妥之处了。
两人对了个眼色, 宋师竹把封恒扯到榻上坐着, 小声道:“你别担心。”她又不是傻子,这种话题当然要清场的。这也是她和螺狮的默契, 她和封恒单独在屋里时, 素来不爱屋里杵着个人,不会有人敢靠近的。
耳边听着她的解释, 封恒把宋师竹那几句话在肚子里绕了几个圈,道:“你做的那个梦里,旱灾是从几月份开始?”刚才一连被惊吓两回,他觉得自己能维持这样的平心静气,都是对他的考验。
宋师竹想了想:“五月。”她记得有个臣子提过这个时间。这一回的梦境, 她知道是发生大事,特地把重要的点翻来覆去地记实了, 怕自己记不住,她早上还全部写在宣纸上。
封恒默念了一下这个时间。他并不怀疑这件事的准确性,就是一时间觉得十分棘手。
干旱这种事不同于琼州河堤坝之危, 还能找出一个白蚁来背锅,就连钦天监也只能在雨量逐渐减小时做出预测,现在正值春日,雨水尚佳,直接说出口,肯定没多少人相信。
宋师竹看封恒沉默不语,便又把她琢磨了一下午的法子说了一遍,找几个人,在京城内传个预见性谶语什么的,能够警示一下皇帝便好了。
这种事情都是穿凿附会,三人成虎,谁知道哪些话怎么来的,也别指望能找到源头。
其实能找个埋在地底的大石碑什么的是最好的,可是她能动用的只有家里仆人,下人们多是一些普通人,动静太大牵连太广,还不如不干。
外头天色渐渐暗下来,封恒突然摇摇头:“不行。眼下局势不好,除非有高人背书,否则这种话就是无根据的谣言,皇上不会轻信。”
他们哪里认识什么高人?宋师竹觉得封恒这个想法有些天方夜谭。
封恒思量再三道:“或许可以找一找了缘大师。”
宋师竹:“……你和了缘大师很熟?”没听他说过他们这么有交情啊。
封恒笑了笑,刚成亲那儿,亲娘和妻子的话题大半都是围绕在了缘身上,他作为儿子和丈夫,当然也要去了解一下。
想着了缘大师对妻子的批语,五福俱全,旺家旺夫,封恒觉得他也许真有几分门道。不过听宋师竹觉得了缘大师神叨叨的装神弄鬼,他失笑:“要是想知道大师是否真有大能力,等这回之后便知道了。”
这倒是一个法子。宋师竹想了想,道:“可是大师也不一定愿意趟这滩浑水啊。”
封恒:“三月初有先农礼,要是不成,我就在先农礼前,与师傅和皇上直言,神仙向我托梦,说是夏日有旱。”
宋师竹立刻看了过去,她向来有几分独善其身的精神,没想到封恒居然会想要自投罗网。
封恒却没有说话,其实从宋师竹的话一出,他便觉得这对他而言是一个机会。
若是平时,封恒也不会这么着急,可今日在翰林院里发生了一件事,让他觉得妻子的梦境中,皇上受人责难之事,很有可能会实现。
封恒长出了一口气,道:“我没跟你说,我今日在翰林院遇到了林学士。”
看宋师竹的脸色立刻紧张起来,他笑道,“你别怕,他没对我做什么。”
林学士是从五品,他是从六品。官高一级压死人。
不知道杨掌院是不是故意的,两人的办公案就靠在一起,封恒抬头就能见着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目光冰冷,面上都是寒霜。
受气什么的,他倒不在乎,只是林学士在翰林院多年,又记恨他先前带给他的羞辱,封恒今日好几回都觉察到他的恶意。
封恒摇摇头,太后这一试探,不知道试出了多少牛鬼蛇神,皇上的处境确实不大妙,否则以他和李先生和皇帝的关系,就不会被安排在林学士隔壁。
宋师竹难以理解:“咱们什么时候羞辱过林学士了?”一直是林学士扯着他们家不放好不好。
封恒提醒:“先前林学士摆座师的谱儿,被皇上罚了三个月的俸禄,还有他因为泄题的案子被关进诏狱时,林夫人上门,你没有答应她和表哥牵线。”
见妻子听着便皱住眉头,封恒止住不语了。
屋里气氛十分安静,宋师竹默了半响,她从来不觉得封恒是个野心家,但今日他这番话,着实刷新了她的印象。可话说回来,能进入仕途,除了没本事的,谁不想往上爬。
就是以往她给自家的定位就是大庆朝的普通公务员,宋师竹觉得自己且还得消化一下相公的这番变化。
她看封恒还在看她,想了想,道:“你都想好了,就去做吧。”
封恒顿时松了一口气,有妻子的支持,他今日到现在才有了个好心情。
今日皇城之内,入目所及都是官员,他仕途才刚刚开始,可朝廷这么多能人,他若是按部就班,很难脱颖而出。
尤其是旱灾这件事百分百会发生,只要后头证实之后,那这件事就是他的一大功劳。
若是皇上因为旱灾的事倒下,他的情况只会更糟。
用完晚膳,封恒便去了西厢,他想把时辰钟的事赶紧办完,便给宋师柏和封惟下了一个任务,让他们按照黄氏先头的教导把时辰钟组装起来,之后一直没正房。
橙黄色的烛光下,宋师竹在屋里看账本,一直出着神。
旁边是喜姐儿肉肉的小胖腿,一直想要攀着她的大腿爬到她身上,宋师竹低头,看她一张兴奋莫名的小脸,时不时还仰头朝她“娘娘”个不停,便叹了一声。
听她叹气,喜姐儿胖脸蛋更是笑得高兴,粉红色的牙床上小米粒越发可见。
宋师竹看她无邪的笑颜,忍不住也笑了,只是她在屋里还是坐不安稳,想了想,让螺狮把花氏找过来,让她接着教闺女叫“爹”,起身去了西厢。
屋里头,只有两个小的埋着脑袋干活呢。
宋师竹见封恒不在,本来想要悄悄走人。可宋师柏抬起脑袋一见着她,眼睛立刻亮起来了,连声道:“大姐姐,你得说说姐夫,我们才到京呢,上吊也得喘口气啊。”
宋师竹无奈地顿住脚步:“不过让你们帮个小忙罢了。你姐夫是想把东西呈到圣上面前……”
时辰钟的图纸和零部件全部在她这里,黄氏怕被人偷走,自己一件都没留下。在县里时还把封恒宋师柏都叫了过去,教他们如何组装时辰钟,这都是为了这个东西拿出来,能最大程度耀花众人的眼睛。
到时候帮着组装的宋师柏和封惟,也能沾点光。
宋师柏嘴里嘀咕了一句,放下手中的铁件,道:“这个东西是玲姐姐研制的,我们才不想沾什么光呢。”
封惟也点头。他在分家一事上才占了大哥的便宜,也不想立刻就去分嫂子的光彩。
宋师竹看着这两人斩钉截铁的模样,便明白了他俩的意思,其实她觉得,说占便宜也不尽然,黄氏也是占了现代科技的大便宜……反正这个东西肯定不是她发明的。
只是既然宋师柏和封惟都是这么想的,她也没有强求,虽然做时辰钟的共同发明人很爽——可能青史留名,可这个东西在读书人看来,就是奇巧淫技。要是年纪太小就有了匠人的定位,以后也是于前途无利。
她对着这两人好一番勉励,总算把两小的安抚下来,接着才去了前院。
有了这个插曲,宋师竹心情也平静下来。她顺着廊下走出了二道门外,看到外院窗纱上映照出的人影,默默站了一会儿,心中叹了一口气。
其实封恒有心进取,并不出奇。他能连中三元,他的出类拔萃,她早有感觉。
只是她没想到他的转变来得这么快,想到隔壁林学士,宋师竹就很想画个圈圈诅咒他。
她郁闷了一下,心绪才重新恢复平静。
能把章太后逼得在大驸马之事上进退不得,内阁的强硬可见一斑。
封恒与圣上的关系这般不同寻常……若是没有一些出奇制胜之法,自家相公的加官进职之路并不好走。
想到这里,宋师竹也唯有一声感叹。要是按照她先前的想法,不冒头,按部就班地过日子,恐怕自家就没有出头天了。
螺狮把手里的薄斗篷为她披上,不解道:“少奶奶都走到这里,怎么不进去找少爷?”
宋师竹摇摇头,她觉得自己也得重新整理一下后头的思路。人往高处走,封恒心有抱负,她就不能给他拖后腿。
夜深之时,宋师竹早已昏昏欲睡,床榻旁突然落下一个火热的身躯将她搂在怀里,她带着惺忪睡意看了一眼,男人眉角眼梢的愉悦,莫名的生疏。
宋师竹嗅到他身上松墨的味道,便知道他刚才一定写了好多字。
封恒察觉到妻子捉着他的里衣不放,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脑子里还一直闪着刚才从书里整理出来的救灾之法,半响才沉沉睡了过去。
………………
宁氏躺在摇椅上,手拿宫扇轻轻打着,见下人全都一窝蜂涌了出去,便随口问丫鬟这些人都去哪里了。
丫鬟迟疑了一下,道:“封夫人带了一个稀奇的物件过来,说是一个叫时辰钟的玩意儿,看时辰特别准确,下人们都想去老太太的院子里见识一下。”
宁氏默了默,突然嗤笑一声:“封夫人?都叫上夫人了?刚回京就过来奉承老祖宗和二妹妹了,可真行。”
丫鬟小心翼翼道:“老太太和二姑娘都对封夫人极有好感,就连老爷也对那个时辰钟极感兴趣,从老太太院里要了一架……”
宁氏抬头看了欲言又止的丫鬟一眼,拉长声音道:“放心吧,我才被放了出来,不会这时候去惹恼老祖宗的。”
丫鬟这才松了口气,宁氏放出来后,身边的丫鬟全被贬到庄上,她是新调过来的,做事未免有些战战兢兢。她想了想,道:“再过几日,二姑娘便要入宫参选了,少奶奶要是想发脾气,好歹也多忍几日。”
宁氏这一回没有应她,她闭上眼睛,嘴角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她过年时才被李老太太下令放出来,疯了才会在这时候去招惹老太太的客人。
不过想着老太太最近的心烦,宁氏也颇觉快意。
她嫁入李家之后,从没有做过对不起李家的事情。可老太太却要帮着章太后把威远伯府捏圆搓扁——守皇陵一向是个苦差事,何况只是个公主罢了,大堂兄若真的去为公主守陵,外头人还有谁会把威远伯府当一回事。
宁氏一想起这件事,便新仇旧恨,恨极了李老太太。
幸好这一回章太后没能得逞,否则李老太太也不会那么容易放她出来。
宁氏想着这两人,真是恨不得他们早日断气。她做了几下深呼吸,才平息了心里生起的暗火。
院里气氛静默,丫鬟见宁氏嘴角噙着一抹莫名的笑容,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见她没闹起来,却也放松了许多。
正院里,李家女眷看着眼前从未见过的时辰钟,,目光都是十分新奇。
李老太太坐在上首,也觉得喜欢。圆圆的钟面上,那两根指针叫时辰针、时刻针的玩意不停地走着,她特地盯着看了一会儿,时间看得特别清楚。
还真是个宝贝。
约莫一刻钟之后,李随玉也把目光屋角的壶漏转了回来,拍手笑道:“我还想着宋姐姐什么时候回京呢,没想到一回京就是一鸣惊人,这个东西都可以做咱们家的传家宝了。”
今日休沐,宋师竹前两日就送了帖子上门,说是有一个大惊喜要给她,还真是让人惊喜到极点。
宋师竹刚才为了解释这个时辰钟的用法,说了许多话,此时拿起茶碗润润嗓子,才道:“隨玉妹妹要是喜欢,我送几个给你当嫁妆。”
这两日宋师柏和封惟赶着组装了四个时辰钟,宋师竹送了三个过来,一个如今就在李老太太屋里,一个被李望宗要了过去,另外一个则是在花厅让下人看稀奇。
说者和听者都是有心人,李老太太突然摇头道:“这个东西也算是个贵重的物件了,蕙心你要是不说明白,隨玉也拿得也不安心。”
宋师竹笑,觉得李老太太还真是个明白人,她把黄氏如何制作时辰钟的过程和目的说了一遍。
“你嫂子怎么会想到献给圣上?”李老太太有几分好奇,时辰钟是个稀罕物件,封家拿在手里,不知道能换多少财富,这不是把钱往外头推吗。
宋师竹道:“我嫂子手上另有一个药方……”宋师竹也十分利落地说起来了,她和封恒在这件事里的角色就是当个转手人,之所以要两件事一块出口,是她觉得李先生要是同时听到一件稀奇事和一件悲剧事,心情许会没那么差。
她望着像听故事一样的李老太太,觉得此时李望宗的书房,气氛肯定没那么好。
阿尼陀佛。
封恒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今日也把了缘和尚请过来了。
宋师竹对封恒那边的情况有些挂心,等到从李老太太院里出来,从李随玉嘴里知道皇帝现在就在李家,她更是提心不已。
“你别担心,皇上性子十分有趣,不会为难封师兄的。”李随玉笑道。院子里凉风习习,两人在大树下歇凉喝茶,气氛静谧。
宋师竹听李随玉提起皇帝的娇俏语气,顿了一下,突然仔细地打量着她。
李随玉的状态比起梦里不知道好了多少倍,她脸色红润,整个人看起来就跟破茧而出的蝴蝶一般,富有活力,美得光芒四射。
宋师竹突然有一个十分惊讶的猜测,李随玉不会喜欢上了皇帝吧?
李随玉察觉到宋师竹地注视,脸色微红,接着又咳了一声,转移话题道:“你别担心时辰钟的事情,老祖宗对封大少奶奶手里的止血药粉有兴趣,肯定会帮着说和的。”
宋师竹慢慢点了点头,她也知道这个道理,尤其是她今日还带了一小罐药粉过来,只见刚才李老太太试验过后的惊喜目光,她就知道这件事应该是没什么问题。
只是她现在的重点不是这个。她试探着问起李随玉这个年过得如何。李随玉突然笑出来:“我知道宋姐姐想问什么。”
她颇有几分不自在,道:“我偶然与皇上碰见过两回,一回在除夕宫宴上,我不胜酒力,在仁安宫掉了一枚络子,皇上着人送回来,另一回便是在祖父的书房里。”
宋师竹的眼睛一连眨了两眨,突然察觉到桃花盛开的味道。
这一回的桃花香开几里,让人心神为之一旷。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抽红包,上张的待会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