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盛老师……！小盛老师！！”

顾凌霄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多亏她已经习惯了不时有人像疯了一样狂敲自家的门，让自己不得不在马上起床或是放下手中的事情去开门, 顾凌霄披衣而起, 摸到了门边。

“小盛老师……！”

气喘吁吁的不是别人, 正是李光辉。这人一大早的也不见穿个外套, 上身套了件这年头最时髦的红背心，下.身配了条绿色的军裤。一身腱子肉汗津津、油亮亮，一看就是发了狠地跑过来的。

这换了别的女知青和小河村的女青年们，铁定得红着脸在一旁偷偷喊：“不得了不得了！”顾凌霄却只觉得李光辉这一身的配色活似圣诞树, 端得是有些搞笑。

不过李光辉这人就算穿了一身圣诞配色也不难看, 甚至还有几分俊朗。毕竟灰姑娘穿麻袋都是好看的, 像李光辉这种被老娘生了张好面皮的小青年只要别獐头鼠脑行事猥琐, 分分钟就能成个八分万人迷。

“怎么了？”

顾凌霄没来得及梳头, 一头青丝都披在肩上。李光辉难得看见平时总是一丝不苟的顾凌霄这副模样，倒是把自己刻意不穿外套、只穿红背心来的目的给忘了个干净。

“田……田里……”

磕磕巴巴地随口说了几个字, 李光辉滑稽地朝着马铃薯比划了两下。

顾凌霄见李光辉语焉不详, 只当是马铃薯里出了问题。她飞奔而出, 抓着挂在肩头的外套就把手臂往衣袖里塞。

李光辉愣愣地看着顾凌霄一阵风般地与自己擦肩而过, 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高喊一声：“小盛老师等等我！”然后追在顾凌霄的后边儿也向着马铃薯田奔了过去。

顾凌霄哪里会等李光辉？她这一跑直接跑到了田埂上才停下脚步。

马铃薯田里站着陈华。他背对着顾凌霄, 呆呆地望着田里，就是顾凌霄来了都没发现。

顾凌霄心中一紧，说不出是种什么滋味儿。虽然来马铃薯田的路上她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可真到要面对最坏结果的时候，她还是有那么一瞬的难以接受。

但顾凌霄到底是顾凌霄。她轻轻吸气，在这口气吐出的同时, 她也恢复了平常心。

失败乃成功之母，与其说一次、两次的失败是不可避免的，不如说一次就成功才是少见的。

马铃薯不出芽可能有很多原因。可能是泥土里的肥力不足，可能是浇水的量少了，可能泥土里有对马铃薯有害的物质。还可能是埋入地里的马铃薯切块切得太小，又可能是埋入地里的马铃薯块被污染了，或者是长了霉，得了病……总之栽培种植是门拼耐心的活计。只有杜绝了每一种能想到的意外，栽培种植才能有所突破发展。

顾凌霄不是小河村的村民，在小河村里自然是一穷二白的无产阶级者。她用来种马铃薯的田是陈华家的地。可想而知陈华家今年的收成一下子就得少了这么一块田的。

心知马铃薯不出芽，最难过的人不是自己而是陈华。顾凌霄放缓了脚步，踏进田里，走到了陈华的身后。

作为马铃薯栽种计划的提案者，她打算安慰陈华几句，再对陈华说一句：“抱歉。”

“陈大队长——”

顾凌霄一出声陈华就回过了头。他这样的动作完全是出自于下意识，所以在他转过来的刹那，他眼中那闪闪的泪光是不加一丝遮掩的就暴露在了顾凌霄的面前。

顾凌霄睁大了眼睛。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她对陈华的印象也是这小伙儿宁肯流血流汗也不会流泪。眼看着陈华眼中泪水打转，她竟是一时间因自责而僵硬了手脚。

“盛老师。”

陈华被太阳晒成了健康小麦色的脸庞微微一红。他一垂眼，敛去自己眼中泛滥的潮意，然后长臂一伸，指向了自己身前的田地里。

还没有把自己调整回来的顾凌霄就着僵直的姿势顺着陈华的手指往前看，却是看见了一点儿从土壤里冒头的绿意。

“难道说……”

顾凌霄看向了陈华，陈华翕动嘴唇嗫喏了两声，竟是只能发出带着颤的泣音。

后顾凌霄一步的李光辉见顾凌霄与陈华面对着面，他毫不犹豫地撒丫子“飞”进田里，插到顾凌霄和陈华之间。

“唷！咱们陈大队长怎么还哭上了！”

见陈华眼中隐有泪光，李光辉一个没把持住就笑出声儿来，还这么打趣了陈华一句。

“小盛老师的马铃薯出苗了你应该高兴啊！应该要笑啊！想想马铃薯炖牛肉吧！”

抗战时期同为无产阶级社会主义国家的苏联传来了一种美食，那就是马铃薯炖牛肉。光是说到“马铃薯炖牛肉”这几个字，许多人、尤其是父辈们都会想起那实实在在的苏联大罐头。

有幸尝过马铃薯炖牛肉罐头的人更是口水止都止不住……冰天雪地里一罐放在木柴上煮热的马铃薯炖牛肉，那摄人心魂的牛油香气、那厚实芳香又紧致弹牙的大块牛肉，虽然自身没有香气，可是吸饱了油腻的汤汁、充满了酱料与牛肉香气，会在口中融化的马铃薯……

“马铃薯炖牛肉”可以说是一个时代的美食，这几个字代表的除了营养美味，更是无产阶级兄弟姐妹的温暖情谊。

“我、我就是忍不住……”

陈华粗鲁地拿手背左右擦拭自己的眼角，然而当他一出声，他的眼泪更是像哗啦啦的河水一般泛滥。

老大一个大小伙子，硬生生把自己眼角搓成红色。看着颇有几分我见犹怜的可怜。

李光辉笑道：“这要哭也该我哭啊！分明是我从外头捯饬回来的马铃薯出芽了，我这个一直不受村里人待见的二流子终于冒着被下狱的危险立了一回功，怎么你就……”

李光辉说着笑着，脸上忽然一阵凉。他“咦？”了一声往自己脸上摸，这才发觉自己脸上早已挂了四条蜿蜒的泪。

“这是怎么……”

李光辉自己都不明白自己这眼泪是怎么流出来的。他因为愕然而愣愣的，眼角的泪水却是照旧一直往下淌，止都止不住。

鼻子微酸的顾凌霄见这两个大小伙子都泪流不止，她却是笑了起来。

——她能明白陈华和李光辉的感受。

所谓拨开云雾见太阳，陈华和李光辉这是徒手撕裂了那遮天蔽日、让人看不到前途的绝望，迎上了希望的太阳，这才被太阳光给刺了眼睛。

他们今日流出的泪水，那都与悲哀痛苦无关。他们是都太高兴了，都太兴奋了，这才控制不了自己心中的激动。

清晨的日头刚刚爬出小河村周围的群山，顾凌霄沐浴在晨光中，她放声大笑，少见地笑到露出了牙龈。

见她笑了，陈华和李光辉也跟着一阵笑。这是三人最开怀的时刻。

自打顾凌霄种的马铃薯有了第一块发芽的，后面其他的马铃薯块就像是紧跟前头发芽的马铃薯的脚步一般，一个个地今天冒头，明天就长出好几片葱葱郁郁的小叶来。

二十天后，顾凌霄挖出了第一株在小河村里种出来的马铃薯。其貌不扬的马铃薯一挖出来就是一串。虽然凹.凸不平还有些小，但怎么看都比其他什么大麦小麦包谷之类的长得好。

顾凌霄、陈华和李光辉当然是最先有口福的。三人挤在李光辉家里，拿着烤马铃薯沾李光辉从外边儿带回来一直没舍得吃、给埋家院子里的豆瓣辣子酱，吃了个肚儿圆。

当天晚上小河村的村民们和知青们也每人分到了小半块的烤马铃薯。没有酱、没有肉，甚至没有盐巴辣子和酱油，小河村的村民们都吃得停不下来，每个人像吃金子一样非要让烤马铃薯在自己的唇齿之间缓缓化去，这才狠得下心来啃下一口。

“小盛老师真是观世音菩萨下凡！”

几个小河村的妇人一边编篮子，一边提起顾凌霄来。人人都是赞不绝口。

其中一个年轻媳妇儿一边拍着孩子给孩子喂奶，一边点头道：“是呀！要是没有小盛老师，我哪里来的奶水？只怕我家孩子早得饿进土里去了！”

“我家媳妇儿也是！她之前还在哭说生下来的孩子养不活，肯定得后山埋了。倒不想孩子不但活下来了，还白白胖胖哩！”

一个过来收篮子的女知青听见了小河村妇人们的议论，笑着道：“这话您们可别对盛老师说，也别在外人面前说！”

“哎呀秀兰！你来了！”

跟女知青打过招呼，妇人们又困惑道：“我们又没说小盛老师坏话，怎么夸小盛老师也夸不得了？”

女知青刘秀兰抱起已经编好的篮子，左右看看，确定侯秀琳不在附近，这才低声道：“有人正恨不得盛老师遭难呢！菩萨是封建迷信，被人听见您们说盛老师是菩萨，那人指不定就要去举报盛老师别有用心、自比菩萨！”

“什么！”

几个妇人大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谁能这么恶毒呀！”

“欺负小盛老师这么好的人，那得遭天打雷劈哩！”

刘秀兰点点头，再次放低声音：“千万别说是我说的啊。我看见侯秀琳同志躲着写举报盛老师的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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