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距离大牢没有多远, 来去也就半个时辰的路程。
李成很快就从大牢回来了, 并且带回来一句话。
“大人,罗武说, 他可以死而无憾了。”
李文柏听到这句话,一个人在庭院的槐树下,呆呆的站了很久,一言不发。
七天后的一早,罗武被狱卒从牢房内带出, 坐上了囚车,押赴刑场。
一般情况下, 像罗武这种杀人犯,是要在午时三刻问斩的。因为古人认为午时三刻阳气最重,犯人此时斩首, 阴气会瞬间被猛烈的太阳摧散, 连鬼都没得做。
古人相信生死轮回,即便人死了, 还能投胎, 下辈子还能再来过。但是一旦连鬼都没得做,那就没有下辈子了。
不仅剥夺你这一世生存的权利,就连你下辈子为人的权利也给剥夺了。不得不说, 这是一件很残酷的刑罚。
所以李文柏想都没想,直接把罗武的行刑时间,安排在了大清早。
他自己虽然不信这些,但是别人信。罗武反正要死, 何必做的太过分呢?
囚车从大牢慢慢驶向刑场,道路两旁站满了围观的百姓。
没有出现电视剧里百姓朝囚车扔菜叶的画面。因为百姓们都认出了囚车里的人,也知道他为什么会被判死刑。还有就是因为,菜叶是吃的,前庭百姓还没有奢侈到随便扔菜叶这种地步。
囚车慢慢经过,百姓们只是站在道路两旁,安静的看着。
罗武站在囚车里,双手双脚戴着镣铐,目光直视前方,身体站得笔直,一点没有将死之人的绝望和颓靡,反而有一股大将出征前那视死如归的气势。
杨邦在仆从的搀扶下,来到的刑场。大半个月没见,他苍老了许多,也不知道是因为丧子之痛太过沉重,还是因为前阵子在大牢里让罗武给吓的。
囚车慢慢停在刑场的行邢台下,杨邦死死盯着囚车里的罗武,眼神满是愤恨,同时也多了几分轻松。这么多天了,这个恶贼,终于要死了。
囚车门被打开,罗武慢慢走下囚车,走上行刑台,然后遥遥看了一眼主刑官李文柏,轻轻一笑,跪了下来。
刀斧手已经就位,手捧大刀,立于罗武的身后侧,只等李文柏的命令。
处刑犯人是一件很庄重的事情,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看着坐在主位上的主刑官李文柏。
李文柏并没有立即下令,而是站起身,走上行刑台,走到罗武的身侧,蹲了下来。
“可有遗言,或是……未完成的心愿?”
他的声音不大,但是四周很安静,让他的话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
百姓们听到李文柏的话,并不觉得哪里不妥,作为主刑官,下令之前问一问犯人有什么遗言或者遗愿,是传统。大家都知道,这就是走个过场,没有什么人会当真。
但是罗武知道,李文柏是认真的。
他微微抬起头,看了李文柏一眼,然后笑了起来。
“罗武,死而无憾。”
这句话,他之前在牢里说过,让李成转达给李文柏。
现在在李文柏面前,他还是这句话。
李文柏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缓缓站起身,转身向主位走去。
刚要走下行刑台的时候,他微微侧过头,说了一句。
“黄泉路远,一路保重。”
罗武看着李文柏的背影,淡淡一笑。
“谢大人。”
“斩。”
随着李文柏一声令下,刀斧手眼睛瞪大,喊了一口酒,喷吐在大刀上,然后手起刀落。
斩首的画面很血腥,人群中传来几声惊呼,有些胆子小的,已经遮住眼睛不敢看。
杨邦却把眼睛瞪的老大,确定罗武人头落地后,才终于放下心来,痴痴的笑了起来。“德儿,你的仇,终于得报了,终于得报了。哈哈哈哈……”杨邦笑得越来越放肆,笑声越来越大,在人群中显得很异类。
李文柏瞥了他一眼,没有多说什么。此刻他的心情不太好,甩了甩袖子,转身离开了刑场。
……
三天后,李文柏将府衙的公务暂时交托给刘安后,自己带着李二李成以及众护卫,离开了府衙。
这一次,他打算去文兴县走一趟。
路上,李二骑着马,向马车里的李文柏询问道:“大人,您现在是刺史,若有要事,直接下令让文兴县的人过来就是。您有令,就算是文兴县县令林大人,也不敢不来,您又何必亲自过去呢?”
其实李二担心的倒不是来回跑麻烦,更多是还是害怕路上碰上什么山贼强盗,会出事。
李文柏听到李二的疑惑,缓缓睁开眼睛,“李二,你不懂。有些事情,总是要提前做好准备。”
“李成,你猜猜看,本官为什么要去文兴县?”李文柏突然对赶车的李成问道。
李成毕竟跟了李文柏多年,对自家的大人颇有了解,想到自家大人这阵子在前庭做的事情。罗武已经死了,政令正在实施,以后如何还是尚未可知,所以能让大人担心的,只能是前庭的这些商户手下的作坊了。
“大人是担心……那些作坊商户言而无信,阴奉阳违?”
李二一听就不明白了,那些商户们不是都遵从政令提高作坊的工钱了吗?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李文柏却是哈哈一笑,掀开帘布指着李成笑道:“还是李成聪明啊。”
……
一行人不急不缓,在两天后抵达了文兴县的县城门口。
在城门口,李文柏都不需要出示身份证明,守城将士一看到李二和李成,便知道马车里坐的是人谁了,哪里还敢拦啊。
当即让路,同时赶去通知县衙。
所以当李文柏一行人来到县衙门口的时候,文兴县县令林俊达,已经穿着袍服在门口恭候了。
两人一番客套自不必多说,林俊达一上任,就接手了一个富得流油的县衙,和蒸蒸日上的文兴县,可以说是从李文柏手里捡了个大便宜,对李文柏自然是怀着感恩的。加上李文柏又是他的上司,所以对李文柏非常热心。
林俊达在县衙后堂摆了一桌酒宴,将文兴县这一个多月的大致情况陈述了一遍。文兴县这一个多月也没发生什么大事,造纸、造砚和印刷几个作坊都有几个股东们运作,用不到林俊达操什么心,免费医馆、养济院、育婴堂、蒙学书院和武馆的建立,更是减少了大部分的治安乱象。
可以说,林俊达这一个多月里,是相当的悠闲了。这做官做得,比赋闲在家都要轻松自在。
“不知大人此番过来,有什么需要下官做的吗?”林俊达向李文柏敬了一杯酒,询问道。
李文柏也不避讳,向他说出了自己过来的真正目的——把文兴县的经济模式,照搬到前庭去,让前庭,成为第二个文兴县。
林俊达一听,有些不太明白了,“大人,据下官所知,前庭乃是西州治所,好像不缺作坊吧?大人为何还要……”
李文柏淡淡一笑,对于林俊达的疑惑表示理解,“林大人你有所不知啊,前庭经过曹严十年的摧残,早已经不复过去西州治所的盛名与繁华。作坊再多,也都是那些见利忘义的奸商们坑害百姓的工具罢了。本官要的,是像文兴县这样既能盈利又能利民的作坊。”
经过李文柏的一番解释,以及对前庭情况的大概陈述,林俊达终于明白了他的苦衷和担忧。在愤慨前庭那些豪绅商户的不仁之时,内心对于李文柏的远虑近忧未雨绸缪,也不禁多了几分钦佩。
“看来李大人以前能打倒曹严,还能让一个破败县城,起死回生,绝非偶然啊。”林俊达看着李文柏,在心中暗暗感叹佩服。
“所以大人的意思是……”
李文柏看着林俊达的眼睛,说道:“在前庭建新的作坊,工钱和文兴县这边一样,逼前庭的那些作坊提高工人工钱。”
这是李文柏早就在心中谋划的打算。
他从来就不相信那些把钱看得比性命还重要的奸商。那些奸商们,早就习惯了剥削工人,就算现在因为一时政令颁布,提高工人工钱,但时间一久,肯定会回落。
就算不回落,一个月六百文,也仅仅够温饱罢了。堂堂西州治所,百姓的工钱居然还比不上下属的文兴县,就算百姓们没意见,他李文柏作为刺史,也丢不起这个脸。
所以不管那些商户们将来会不会违反政令,或者阳奉阴违,他都要事先做好打算,将文兴县这边的造纸和印刷作坊,扩建到前庭。
酒宴过后,李文柏便去了一趟草场,打算看看这一个多月来,造纸作坊和造砚作坊的情况,同时找负责经营的管事谈谈去前庭建造作坊的事情。
这次的运气不错,李文柏在林俊达的陪同下,来到草场的时候,正巧造纸作坊的负责人还在。于是李文柏便将自己的想法说了说,负责人一听自然不敢拒绝,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毕竟李文柏决定的策略,事实已经证明,都是能挣大钱的策略。有钱挣,而且还能背靠李文柏这座大山,谁会不愿意?
所以两人很快谈妥,并约定好了时间,这边派人去前庭选地方建造作坊。
文兴县这边有三种类型的作坊,分别是造纸、造砚台,以及印刷。除了造砚需要端山作为原材料,无法照搬复制到前庭外,造纸作坊和印刷作坊,都可以轻松在前庭建造起来。
造纸作坊谈妥后,印刷作坊则是因为这事要和钱邵元谈,而钱邵元则是住在自己府邸,一时也不好亲自过去。所以李文柏便让李成拿着他的亲笔书信,再跑一趟钱邵元的府邸。
有过第一次的合作,相信这一次,钱邵元肯定不会反对。
如此以来,有了造纸和印刷两个作坊,前庭那边,就无须担心那些作坊会违反政令了。
李文柏只在文兴县待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一早,他就乘坐马车,重新沿着回去的路,慢慢驶离了文兴县。
……
七日后,一批人来到了前庭,在府衙的配合下,开始在前庭县城内外,挑选合适的建造作坊的地方。
十日后,钱邵元的人也来了,同时带来了钱邵元本人的亲笔回函,至此,印刷作坊的选址工作,也逐步展开。
建造作坊需要不少的人力物力,这么大的动作,自然瞒不过前庭当地的商户们。他们很快就打听到了正在建造的几个作坊的来历。
发现这几个作坊的背后,都有李文柏参与的影子后,不由得都一阵头疼。
这位刺史大人,是不给他们活路啊。
政令颁布了就算了,他们也按照要求提升了工人的工钱,减少了工人的工时。这不算,他还想建造作坊,然后和他们对着干吗?
“哪有官府与民争利的?”
这是这些日子来,前庭本地商户豪绅们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他们似乎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想起来,原来他们也是民。他们也知道,与民争利,是不对的。
但是他们没有任何办法。
新的作坊建的很快,时间一天一天过去,那些商户们的心也渐渐沉了下去。
他们原本还打算,过阵子罗武的风波过去,就开始偷偷把工人的工钱以各种理由克扣一部分。
现在局势完全变了。新的作坊一旦建造完成,他们本地的作坊非但不能降低工钱,反而将工人们的工钱提升到和新作坊平齐的水平,否则,一旦工人们全部流入新建的作坊,那么他们这些老作坊,将会瞬间被抛弃。
这绝不是他们想看到的。
杨邦自然也看出了李文柏的套路,他是个久经商场的老狐狸了,此时竟然也觉得有些无力。他很震惊的发现,眼下的局势,除了跟着李文柏的节奏走,任何反抗,都只会招致失败。
“哎,前庭,是真的要变天咯。”
叹了口气,杨邦转身回到了房间,同时吩咐管家,接下来几日,不再见客。
所谓不再见客,指的自然是那些豪绅商户们。他知道那些商户们肯定着急,肯定要找他这个首富商量对策,但他现在已经彻底没了和李文柏作对的心思了。
拳头没人家大,手段也没人家高明,却还去和人家角力,这不是找死吗?
失去了杨邦的支持,没过多久,一些年纪大的商户们也意识到了现实的残酷,纷纷放弃了抵抗。
当造纸作坊和印刷作坊建成的那一天,前庭百姓们都欢呼雀跃起来。因为,这两个新作坊公布了招收工人的待遇——月钱八百文至一千二百文不等,工时四个时辰。
这么高的月钱,这几乎是前庭数十年未曾一见的。
这对于那些没有田产,靠打工为生的百姓们而言,无疑是天大的好事。
仅仅几天时间,消息传遍了整个前庭的大街小巷,茶楼酒肆。越来越多原先在前庭本地作坊做工的工人们,开始生出跳槽的心思。
那些豪绅商户们急了,为了稳定工人们的心思,当即无奈宣布,将工人们的工钱提升到每月八百文。
虽说比不上新作坊,但好歹能做到最低限度的持平,也留住了不少工人。
到此,作坊工人的工钱待遇问题,才总算解决。
前庭的豪绅商户们,曾一度把李文柏当做对手看待。殊不知,在李文柏的眼里,他们不过是他前进路上,不小心踩到的几颗小石子罢了。
他要的是振兴前庭,让前庭恢复到作为西州治所,曾经的辉煌与繁华。
解决工人的工钱问题,让百姓有饭吃有衣服穿,有钱治病,这仅仅是第一步。